背对人海,爱德华上马踏上再次中断的归途。
穿过中心闹市区后往东南的街角走,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手艺人。那里平时去的人不多,只有每逢集会的时候,才会有大量的人流出入。平时在这条街上来回走动的,除了一些商贩之外,都是武人。
所谓的武人就是各种各样依靠刀剑生意吃饭的人的总称,不过他们不一定都是会武技的,也有魔法师。
迎面走过来的是一个背着双刀的男子,他的头发脏兮兮的,衣服虽然整洁,却也是蛮旧的,褐色的皮革有些微微发白。一看就是那种最常见的流浪武者。这种人的活路只有两种,要么为富人和权贵卖命,去做佣兵或者家丁;要么就是做一个在荒野中拼杀,做个刀口舔血的赏金猎人或者冒险者。
打量着这个男子的刀柄,爱德华判断他肯定是个用刀的好手,就直接跳下马来。
这时候的突然动作,德林却没有制止,因为这也是惯例。
自从这条道容易被人拦截之后,爱德华殿下为了防止被那位大人知道,就会装作出去找人练手的样子。久而久之,也就成真了,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带着黑纱的少年直接拦住了这位双刀客,然后丢了一块银币在地上。
突然被拦住,这个双刀客自然是愣了一下。
看到地上的银币之后,他就明白来着何意了。丢东西让对方捡算是决斗的一种仪式,不过对方丢出的是银币就说明并不是什么决生死的战斗,而是答应了这枚银币就归你的意思。
捡起银币,这名看上去三十多岁,留着胡子的男人低头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少年,又看了看他身边的老迈不堪的德林,轻轻颠起银币,露出玩味的笑容:“哟,小姑娘,就这么出来玩过家家,不怕家里人担心么?”
少年并没有辩解,唇齿间甚至没有动一丝一毫。
太长太长的隐忍和屈辱让这点程度的恶意连嘲讽都算不上,少年只是后撤半步,摆出一个起手式。
他这么一动,引得周围的人就围了上来。西蛮本身就民风彪悍,市井中比武殴斗也是家常便饭,这种公平的约战已经算得上是“文质彬彬”了。而大家大多都是习武之人,所以看到比试自然是不会放过围观的机会。
“又是他。你说他这次能赢么?”
“白老鼠不太可能赢,你看那双刀,很明显是沾过血的,用刀背就能拍倒他吧!”
“哼哼,又一个走运的家伙……”
“……”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传到双刀男子的耳朵里,他眼波一转,挑了挑眉头:“看来你在这里混的蛮久啊!”
少年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勾了勾手指。
觉得自己一个人说话也挺无趣的,男子耸耸肩将银币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只抽出一把刀来:“我很少给人当陪练,不过最近确实穷,所以也就勉强陪你玩玩吧!”
说完,他将刀往怀中一挽,顷刻间由下至上向爱德华撩过去,这一刀有相当的水准,不论是速度、角度、力度都得到了周围的围观者惊叹。而面对这一刀,爱德华没有躲开,而是对着刀刃一拳砸了过去。
“呯!”
拳头对刀刃,发出的却是金鸣声,刀客饶是一惊,却发现这种事情没有让周围任何一个人惊讶。
刀客看了一眼自己的刀口,发现并没有大碍之后才放心。他再确认了一下爱德华手背上的那道红印之后,轻轻一笑:“第一次见到这么用强化系法术的,你难不成把自己强化成铜皮铁骨了?”
爱德华看来一眼自己左手上的那道红印,没有一丝的痛感,“西蛮钢拳而已。”
西蛮钢拳,其实本质并不是一种拳术,而是一门法术,这个世界所有的技法都是基于魔力的,而西蛮钢拳就是将双手不断强化到坚如钢铁,同时附加上拳术的技法,也就是对面那个刀客认出的强化系法术。爱德华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因为西蛮钢拳是大部分人都能学到的技法。
“哈?你说笑吧!钢拳能挡住我的刀……”
不过还没等刀客笑完,旁边一位围着铁匠围裙的大叔就操着嗓子吼道:“这小子连的就是钢拳,练过了手指硬化而已,你怂个鸟!”
练过了。
刀客瞬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强化法术并不是可以一直强化下去的,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大量的魔力堆积会造成身体的异常,就像小钢拳无脑强化结果就是手指僵化硬化乃至失去知觉。不过,这种烂大街的东西有什么练头,随手就能给人钱的人是请不起师傅的么?
虽然不解,不过刀客没打算多做计较,他抽出另一把刀。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动点真本事吧!
双刀流的刀客并不算多见,爱德华也是冲着这点才去挑战的。
只见他架起双刀,整个人忽然“滚”了过来。这种滚并不是真正的在地上翻滚,而是将双刀在身边舞成一片的同时冲了过来。
他冲过来的速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对面很明显也是用了速度型的强化术,双刀本身就是速度流,再加上速度自己快,爱德华瞬间收紧自己的防御范围,只等刀到达面前的一瞬间利用短打的优势来挡住对方的刀式。
不过就在刀挥过来的瞬间,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爱德华感觉对方的刀口一滑,就好像挡住了滑溜溜的什么东西,一下子就滑进了自己防御的圈子内。
是在刀身上附加魔法的塑能系么!
这个刀客应该是完全的速度型,速度型的强化术加上风属性的突防魔法,如果没有错的话……
在爱德华脑子中闪过个念头的同时,他感觉到了对方刀刃上诡异的波动。
来不及了!爱德华不假思索直接用右手抓住了刀刃。
鲜血四溅!
一瞬间被对方血腥的打法吓住,那个刀客愕然愣了一下,就在这时候,爱德华左拳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但同时的那个刀客的另一把到也切开了爱德华的斗篷。
来不及了……
“破!”
话音未落,他身上就豁然爆开蓝色的火环,火环将措手不及的刀客直接震飞出去。
落地打了个滚,刀客骇然的爬起来瞪着面前这个少年,刚才那个可是塑能系的“上位魔法——抗拒之环”一个这么小的家伙怎么会这种魔法。
不过周围人却同时露出鄙夷的眼神。
“切,果然又用了。”
“除了血统之外什么都不行的家伙。”
“散了散了。”
“……”
“你赢了。”爱德华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街上的人都兴趣缺缺的各自走掉了,只留下那个不知道情况的刀客还在愕然四顾。
德林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刀客,想跟他解释一下,不过看到前面黑色的马已经走了,还是摇摇头跟了上去。
本来以爱德华的天赋是不应该操着这种需要依靠近身武艺跟人拼搏的法术来战斗的,血统赋予了他直接可以匹敌高阶法师的魔力,并且可以随意操控的蓝色火焰。但因为西蛮王曾经给他下过禁武令,所以没有人敢教授他魔法和武艺。少年的叛逆使他硬是偷学来了钢拳,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是年少无知的结果。
他的一意孤行变成了这个样子,西蛮王反倒是没有任何追究,只是禁武令还是继续,所以爱德华就变成了这样总是会找人比试的野路子。
或是直接的或是间接的,这个地方毁掉了这个少年。所以即使是西蛮人的德林也知道,爱德华对于这个地方的恨何等的刻骨,但谁也都知道,他仅仅是个孩子,什么也做不到。
就在这个时候,街边传来了玩耍的孩子们,用清脆声音唱出的童谣:
“伽罗来了个母老鼠,母老鼠生了个白老鼠。”
“母老鼠,白老鼠,伽罗的母老鼠,生了个白老鼠……”
“伽罗来了个母老鼠,母老鼠生了个白老鼠。”
“母老鼠,白老鼠,伽罗的母老鼠,生了个白老鼠……”
“……”
老者无奈的轻轻摇头,他小心瞥了下少年斗笠下的脸,他只是在用布带裹着自己的伤口,至少表面看上去毫无异样。
……
一直走到多楼兰城的最东南,到了连路面的石砖都已经消失,只留下一片草地中被踩出的路的末端,爱德华终于到了他的目的地。在黑影下,这里有一座与西蛮的圆顶建筑样式完全不同的别院,尖尖的两层洋房外加一个侧院和周围格格不入,别院看上去是很久之前修建的,虽然打扫的还算干净,不过石砖瓦砾上都被岁月留下了一道道裂痕。
既然是别院,那还算有仆人和守卫的。
少年下马后,一个仆人一言不发上前牵走了他的马。爱德华解下自己的披风和斗笠交个德林之后,不和任何人做交流就直接往院子里走去。
踏入这个院落之后,少年的步伐一下就缓了下来。别馆的阁楼上,传来了清脆的钢琴声,那是熟悉的曲调,熟悉的节奏,熟悉的味道。爱德华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尽力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之后,他搓搓自己有点痒的手心,旁边的水池里洗了洗脸,振作精神后,大步上楼。
小心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琴声也随之停下,白色的三角钢琴前,坐着一位金发快要及地的女子,她缓缓侧过脸来,露出尖尖的下巴:“艾迪,你回来了。”
“嗯,母亲,我回来了。”
“艾迪,我呢,今天又学会了一首曲子哦!”
“这样,母亲真厉害。”
“嗯,那我弹给你听好吗?”
“好,不过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再听吧!”
“艾迪真是的,跟皇兄一样,每次都会敷衍我。”说到‘皇兄’这个词,女子愣了一下,“对了,艾迪,皇兄呢?”
“他出去了,明天才能回来。”
“哦,那我们去吃饭吧!”
听到这句,爱德华长出一口气,上前走到女子身边。女子优雅的伸出一只手,由爱德华搀扶着两步摇曳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扑倒爱德华的怀里,“艾迪艾迪,你最近都在干些什么啊!总是见不到你。”
“我在书院读书,最近有些忙。”
“真是的,忙,忙,忙,都不来陪人家。”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来先帮我梳头!”
拉着爱德华,席琳的裸足在地板上留下噔噔噔的声音,她往梳妆台前一坐,笑嘻嘻的等着爱德华给他梳头。少年熟练的拿起梳子,开始梳理母亲的长发,摞起那长的过分的刘海后,终于露出了一张和爱德华相似但是却女性化上很多的脸,即使她现在已经快四十岁了,岁月依旧无法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爱德华轻轻的梳着,紫色的眸子里闪烁森然的寒光。这位平时长发把眼睛都遮住的女人,就是爱德华的母亲,也就是伽罗皇朝的长公主席琳·本·布尔斯特罗。
在爱德华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疯疯癫癫的,小时候只要见到母亲就会被打骂,之后就分开了。后来爱德华发现自己被当做了一个叫艾迪的人,然后母亲非常喜欢这个叫艾迪的人,于是爱德华就变成了艾迪。后来母亲被赶出王城之后,爱德华就每周都会有一两天回来陪自己的母亲。
而每次回来,上面的对话爱德华都要重新来一次。
对,是重新来一次,因为根据往常,每天母亲就会忘记之前的事情,然后再次回到最初等待的,在一直弹钢琴的样子,如果没有人来,就会弹上一天,如果“艾迪”就会说“艾迪,你回来了。”所以每次回来会说这段对话。
只不过首先皇兄那个必须回避,然后就是马上的,母亲会突然提起的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他……
“对了艾迪,他最近还好吗?”
“不知道呢,我最近很少见到他了。”
“哦!这样。”
如果是这样回答的话,母亲就会终止话题,陷入沉思状态,如果左右言它的话,或者直接在“他”上面做文章乱扯的话,母亲就会大发雷霆。
母亲陷入沉思后,会一直等着爱德华梳好头,她整个身体转过来,对爱德华说道:“厨房有香味了,饭应该做好了,扶我下楼吧。”
“嗯。”爱德华放下梳子,牵起席琳的手。这位远嫁公主此刻看上去就像是十几岁的少女,不论是容貌动作还是语气。如果是一般人家的话,会被称赞是不老仙妻的吧!不过在周围人看来,她只是疯疯癫癫的伽罗长公主。
这时候,被爱德华搀着的席琳忽然发现了爱德华手上的那道伤口。
“呀!你的手怎么伤着了?”像个小女孩一样紧张,席琳使劲摩挲着爱德华右手上那道淡淡红线,那个伤口可是抓住刀刃留下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点点了。
“没事,已经快愈合了。”
少年浑不在意的甩了甩手,这时候他才觉得手心上有痒痒的感觉,这怪物般的恢复速度一直是他这些年敢在外面跟人拼斗的依仗。
“你的血统虽然很好,但也不能乱用。”只有这时候,席琳才感觉像是个母亲。
“知道了母亲。”
爱德华每次受伤的话,席琳都会这么说,但再多的话题,所以在最早的时候,少年曾经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才去跟人拼斗的。轻笑着摇摇头,两人缓缓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这时候爱德华突然想起了傍晚在街上看到的那个使团。
或许提起这个母亲会大发雷霆,但是他还是有想试一试的念头。
于是,为了突破这个状况,爱德华自己主动开口了:“母亲,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在街上看到有骑士进城了。”
然后爱德华立即就感受到了他牵着席琳的那只手一紧之后,才慢慢的放缓下来。
“骑士?有骑士能够直接进城吗?”
“是的,有一支骑士团进城了。”
“骑士团?”
“对,红白配色的骑士团。”
席琳皱起眉头:“真红骑士团?真红骑士团那群家伙来皇都干什么?”
“真红骑士团?”听到这个新的名词,爱德华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哦,这个我们吃饭再说吧!”但没想到席琳突然就中断了话题。
“嗯。”没有更多的收获,爱德华只好暗自叹息后点点头。
饭桌是看上去很奢华的原木桌子,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件东西已经可以当做老古董丢件旧货店了。母子俩面对面的坐着,别院里仅有的两个仆人在忙着摆上餐具和食物。今天晚上还是生菜、一点土豆泥加上一根小羊排肉。吃饭前,席琳双手手指相扣,放在胸前,对东方微微低头:“愿伽罗万世昌盛。”
“愿伽罗万世昌盛。”
这种例行的仪式爱德华早已不再去追问其中的意义,只是学着母亲的样子微微点头后就敷衍了事了,反正席琳是看不会。然后他就晃动刀叉准备享用晚餐。
之后的时间,席琳再也没有提前真红骑士团的事情,或许她已经忘掉了吧!然后她就像往常一样,席琳一边运用着刀叉,一边思考着什么。但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想必又是伽罗那记忆中的事情吧!
每次看到这一幕,爱德华打心底在冷笑。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为什么都疯了还念念不忘那个地方。甚至不惜为了它来到这个让人恶心的一塌糊涂的地方,嫁给一个在自己三个月的时候就死掉的病痨,这么疯疯癫癫、守寡一生。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问过别人这个问题,然后所有人支支吾吾,西蛮王大发雷霆,所以他也就不再问了。
他早已学会,很多事情,答案要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找,这个世界可靠的东西并不多,不论是权利,财富,包括他自己,都谈不上可靠。真正可靠的只有自己的脑子和拳头。既然这次伽罗的使团来了,那就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或许能意外得到点什么也说不定,比如一些来自伽罗的术法什么的。
少年这么打定主意后,将羊肉塞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