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解仙》

作者:Andres 更新时间:2013/8/4 22:05:53 字数:0

厚重的窗帘严实的遮盖住了窗户,此刻的房间里应该是漆黑一片。早在几天前,我就已经彻底不能见光了,因为哪怕只是一点点金属的反光都会让我噤若寒蝉,继而不停抽搐。可现在屋子里究竟有没有光透进来呢?我没已经没法确认,不过也无所谓了。原本应该盛着眼球的眼眶里,现在只剩下了两个黑黢黢的窟窿。我能感觉到那些可恶的虫子仍在我全身不断的蠕动着,贪婪**腐败血肉的汁水。它们从身体的一处到另一处,循着糜烂的气息,把我的肉躯渐渐变成一幅白骨。我的眼球便是这样被吃掉的。

我试着移动一下手,好将爬在我鼻子附近的几只蛆虫弄下去,它们弄得我十分不舒服,但左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唉——

我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我的左手也已经烂完了,曾经饱满的肌体和神经早已化作了臭不可闻的腐水在我的床上四处流淌,成为整床虫子的又一道“饕餮大餐”。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无力的想到。

是我平时一直惹妈妈生气、一直捉弄丑陋的藤岛同学、一直在偷偷与和弥约会还瞒着五月姐姐,我伤害了最重要的人。大概这便是神给予我的惩罚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心中,我无力的道歉,向着眼前漆黑的虚空一次次地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却最终连一个音节也没能完整吐出。

啊,连上颚也没有了呢……

正这么想着,痛苦又一次从身体深处袭来,无情撕裂着我残破的躯体。轮到大脑融化了,我感觉到。现在的我已经没法再思考任何事情了,空荡的颅骨内只剩下一个声音还在不断回荡。

——我,有田纪子。

很快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1]

“纪子?!纪子?!”

正叫着我名字的人是我的姐姐五月。虽说我平时一直管五月叫做姐姐,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任何人第一次见到我们,总会把我们错认为双胞胎,这大概是因为我们长得确实比较相像,这一点就连我的父母都感到惊讶不已。为什么两个陌生人却会长得这么相似呢?对此,五月自己曾这样说过,纪子和我,生来就是一体的,我们肯定连灵魂都是系在一起的。

由于我俩长得十分相像,所以我的父母自然而然的也就相当喜欢五月,加之她经常来家里玩,于是乖巧懂事的五月便从小就成为了笨手笨脚的纪子的学习榜样。

哎呀,五月你要真是我们家孩子就好了,我啊,就能省下不少心了呢。妈妈常常这样对来我们家玩的五月感叹。

每每听到妈妈这么说,五月都是笑着回答,那纪子肯定会埋怨我把这么好的妈妈抢走了,一定不会饶过我的。然而这种打圆场似的回答,总会让我感到不舒服,甚至起一身鸡皮疙瘩。

而眼下我正拖着先前与妈妈聊得起劲的五月,一路直奔卧室。或许是我的突然举动略显唐突,此刻的五月正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惊慌的喊着我的名字。

“五月姐姐,你以后别理我妈了啦,不嫌烦么?”我有些生妈妈的气,因为她老是有意无意的向五月和其他人揭我的短,而结果往往是让我羞愧的无地自容。

听我这么一说,五月脸上绽出了笑容。“阿姨,并没有恶意。虽然她老是责怪你,但其实她比任何一个人都关心纪子你啊。”

我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不愧是五月,果然不管我心里想什么都瞒不住她,况且我本也不需要瞒她什么,因为我和她有着比任何人都更为牢固的羁绊,从来不曾相互隐瞒,除了……一件事情。

“好了,纪子,来,闭上眼睛。”五月神秘兮兮的贴近我的脸。

她的眼睛真的和我好像啊,仿佛是自己的脸倒映在了瞳孔里一样。

“干什么呀?你要使什么坏啊?”嘴上虽这么说,可我到底还是乖乖闭上了眼睛。我当然知道她要干什么,我感觉我的心跳在不断加速。

记得当五月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拼命忍住才没有叫出声来。那个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线团人偶静静的躺在我的面前,细腻的做工,看得出人偶身上校服的布料也是刻意甄选过的,再仔细一点看的话,就能发现连我的名字都被精巧的秀在了上面。

“姐姐!谢谢你!”我一把抱住身旁的五月。

看到我这么兴奋,五月干脆倒在我怀里,微笑着伸出手替我缕着头发。

“喜欢么?”

“嗯!很喜欢,姐姐真是什么都知道啊!”通过这个礼物,我开始相信世界上“原来真的存在心理感应”这回事儿。

“太好了,这是你17岁生日的礼物啊,很高兴我选对了。”

说到这,五月忽然抬起头仔细端详我的脸,然后慢慢从背后抽出了一条手机链。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在这么近的距离,哪怕是一丝细微的变化都可能被五月捕捉到,如果那样的话,我可就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是和弥托我送给你的,今天他还有补习不能来了,让我给你道声歉。”五月边说,手中边把玩着那条手机链。

“噢……这样啊。”

糟糕,这么僵硬的回答会被五月姐姐发觉的。那我与和弥的事不就会……平日里五月如春日阳光那样温和的笑容滋润着我的自卑,细长的手指曾一次次温柔的帮我扎起长发,现在这一切的感触和影像都开始在我眼前渐渐重叠。我的心,亦在此刻被愧疚和胆怯所牢牢束缚,不安的鼓噪在我的胸腔里不断扩大。

眼下只要提到和弥,我便无法摆脱这种情绪。从而想到事情败露之后五月的反应则更让我不寒而栗。

等到那时,她还会像这样拥抱我或被我拥抱么。到那时,她还能笑着抚摸我么。到那时,她还会是我永远的姐姐么。和弥又会怎么样呢。我不敢再往下想,我害怕失去五月胜过一切。

天呐!唯有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五月知道!我悄悄别过脸去,朝着五月看不到的方向,如此叮嘱自己。

[2]

大约是在两个月之前的事情。

那天五月因为有社团的事务要处理,所以平时放学路上的一行三人就只剩下我与和弥。

和弥比我和五月高一年级,是篮球部的重要成员,平时在学校的运动会上都能看到他活跃的表现,在学生中也很有人气,到哪儿似乎都很受大家欢迎。而我之所以会认识他,则是因为在不久前他正式和五月姐姐开始了交往。

能和帅气的男生交往,我打心里替五月感到高兴,但同时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参杂其中,我无法言说这种微妙的感受,每当看见和弥替五月接过书包,五月替和弥打起伞,这种感觉便会随之而来。仿佛是一种沮丧,宛如失去了什么一样,心中开始出现了一个空洞,任何事物都无法填满它。从前五月的一颦一笑都能让我感到幸福在全身传递,即便是在寒冬也能让我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可现在一回到家中,这种感觉便会涌来,在灰暗的房间里,反复冲击着我,直到将眼泪带出眼眶。

夜晚,我躺在床上借床头灯的光亮对着我和五月幼年时的合影出神。下意识的,我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相片中和我一起欢笑的五月。还记得那个夏天的暑假,五月和我升上了小学,早晨我们互相替对方梳起辫子,然后趁着父母不在偷偷溜去了镇旁的森林。躺在翠绿的草海中,感受着夏日的微风拂面而过。脑中清晰的记着五月所编织的草戒戴上我手指的触感,随着难以名状的情感迸发而出,我和五月,不,是姐姐会永远在一起。那时的我拉着五月的手仰望着碧空许下这样的愿望。而现在的脑中五月的脸慢慢淡去不见,随后渐渐浮现的却是和弥的脸庞,鼻腔里顿时充满了和弥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烟草味。

怎么会是他?

忽然回过神来的我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为此我不断责问自己,纪子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能由衷的接受和和弥呢?你和五月姐姐是姐妹,可为什么还会产生隔膜呢?为什么……

然而这个我永远不希望明白的答案却在那天,在那个下午,在和弥嘴唇贴上来的一刻残酷的揭晓了。

太自私了……和弥明明在和五月姐姐交往,而我却做了这么卑鄙的事情。

和弥的吻像火焰一般,在那时把我心中所有的一切全部融化。理性与罪恶感在舌尖的互相交错中消失不见——我甘愿接受了他。

漫长的拥吻结束后,和弥轻轻搂住了我,如同五月姐姐那样。幸福,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让我的身体在这双有力的臂弯中不断颤抖。

“纪子,我喜欢你。”

和弥的嘴唇温柔的贴住了我的耳廓,跟着仿佛有着某种魔力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突然,我的身体停止了颤抖,然后仍凭那温热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从那以后,我和和弥时常会背着五月偷偷约会。渐渐的,我对和弥的渴求欲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好比是蛀牙,如果不及时填补,反而继续摄入糖分的话,洞便会越来越大,同时所带来的痛苦也会愈发厉害,最终导致整颗牙齿可能就此烂掉。所以,我与和弥之间的关系越亲切,我和五月姐姐就愈发疏远。发展到后来,三人一起回家时,我便会惴惴不安,总是下意识的避开五月的视线。和弥在场时,我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十分笨拙可疑,使得我几乎没法在继续面对五月姐姐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五月所有的温柔都会让我感到刺痛,心如刀绞。

不过,虽然我自认为我演技拙劣,每次与五月在一起的时候举止都显得很不自然,可五月却与往常一样,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与和弥的关系。

生日那天,五月更是格外热情,甚至还和妈妈一起下厨,这让妈妈在后来的晚饭时间,又开始不停夸赞起她的厨艺精湛来。虽然,我对母亲总拿我和五月来比较很反感,但事实确实是这样,五月对料理非常拿手,也只有她才能明白妈妈做菜的步骤,在妈妈需要的时候递上合适的调料。所以纵然那天的菜做了好多,但出奇的是,妈妈从头到底都没抱怨过一句。

“啊呀,五月做的菜真是太可口了,我都有些羡慕起你爸妈了呢!”多喝了几杯的爸爸,正在对五月的拿手菜啧啧称赞。

“孩子他爸,这句话可倒是被你说对了呢,我们家纪子要是也这样能干就好了,五月你有空可要教教她。”妈妈在一旁咯咯笑着。

被父母一通盛赞后,五月颇为不好意思的在餐桌对面朝我做了个鬼脸。

也许一切就会这么过去吧,未来我还会和五月姐姐像亲姐妹那样平凡的生活下去。我一边想着,一边还给五月一个鬼脸,随后两人不约而同的“扑哧”笑出了声。

[3]

生日过后的第二天,父母便各自出差去了,估计最快也要到下周才能回来。临走前,便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托付给了五月代为照顾。

临走前妈妈还叨叨絮絮的叮咛说,纪子,你可要好好向五月学学怎么做菜。

我满口答应,对她的话则没往心里去。

脑子里想着这周几乎每天都能和五月待在一起了,我不由得心潮澎湃,甚至在课上就开始制定起放学后的计划:要不要去逛街呢,家里的衣服确实不够穿了呀,好多都已经又老又旧,再不然去街对面的小店里吧,听说那里的文字烧很不错,或者顺路做一下美甲。

这么的,周一上午的授课完全没听进去。

到了下午,国文课上老师正将枯燥的课文念得起劲,我则依旧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盼着能够快点放学。

忽然间,我觉得老师似乎在看我,教室的空气被一种莫名的气氛所填充,我慌忙向邻桌瞥了一眼,以最小的幅度把书本翻到那一页,努力佯装出听课的样子,可是老师的念书声却并没因此继续响起。

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上课?老师是因为发现我走神而生气了吗?我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我不希望在我的记录中留下任何的不良信息。

短暂沉默过后,教室里出现了窃窃私语,大家好像都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十分杂乱,不时的还有人发出压抑的尖叫。

我觉得好难受,脸上火辣辣的。

快点说些什么吧,老师。

“那个,有田纪子,你没事吧。”停顿良久的嗓音再度响起。

“什么?”我没弄清楚那话里的意思。

国文课老师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可他的眼神却相当的好,在授课时间里,谁要是开小差的话,很可能就会被他揪出来。而且他为人一贯以严厉著称,被逮到的话准会被他记名,学校里有传闻就说,曾有不少学生因此而落榜。

所以当听到他喊出我名字的时候,我怕的不得了,连头也没敢抬,悲哀的认为会就此影响到日后的学业,或留下什么不良记录之类的。

可是他却又立马点了我同桌的名字,让他将我送去医务室。

弄不清楚状况的我回过头去,刚好看到一旁的藤岛将两条粗犷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让他本就丑陋的五官变得更为奇异,仿佛我的脸让他很不舒服似的。不过,尽管有些不大情愿但碍于老师的话他还是对我伸出了手。

看着眼前这只黝黑粗糙的手,我终于明白了教室里骚乱的原因,连忙慌乱的从包里翻出了化妆镜。

打开镜子后,一张受惊的脸孔随之映入眼帘,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右侧脸颊上的一处皮肤正向外翻卷着,露出鲜红的皮下组织,少量的血液也如同溪流一般不断从里面汩汩流出,在白皙的脸孔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线直至嘴角。

怎么搞的?在哪里碰伤的吗?我疑惑的用手指碰了碰伤口,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疼痛或者别的异样,这就难怪之前我一直都没察觉到这个伤口的存在。

了解情况后,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事情,我略微定了定神。余光恰巧瞥见,藤岛仍傻呆呆的朝我伸着手。

才不会让你这个丑八怪碰我呢!

我生气的站了起来,用力拍开藤岛的手,尔后径自奔出了教室。

[4]

虽然保健老师再三表示没有大碍,但五月的脸上还是被不安的情绪所笼罩。她忧心忡忡的凝视着我,眼神里出现了“自责”的味道。

“五月姐姐,别担心了,就是破了一层皮而已,你看,贴上创可贴就没事了。”在回去的路上,我安抚她说。

而五月则摇了摇头,“既然你父母把你拜托给我了,所以至少这个星期,你受了任何的伤害当中都会有我一半的过错。”

我着实没想到五月会因为我的伤而感到如此痛苦,虽然我并不记得伤口是从何而来,但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只是普通的擦伤,况且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是由某些更为严重的疾病引起的。所以我觉得五月的担心实在有些过度了,对此,我便只好尽我所能的来减轻她的顾虑。

“才没有这么回事呢。”我挥动着手里的书包,向前跑了几步,活力万分的回过头。“看,我不是好好的嘛,五月姐姐不要担心我啦,忘了么,我以前可是田径部的王牌啊,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伤而轻易倒下呢。对了,比起这个,今天和弥去哪了?”

仅仅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而随意说的,可话刚出口便觉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提到和弥呢?心中的创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注意到五月原本稍稍放松的神情因为和弥的名字而再次变得黯淡。夕阳在天边缓缓下沉,一旁电线杆的阴影因此拉长而将五月的半边脸孔一并埋入了黑暗里,四周的街道仿佛也在这一刻暂时失去了生命,成为了一副灰色基调的背景,汽车、行人、所有的嘈杂在一瞬间停止。

“和弥的篮球部还有训练,说是在为最近的县高校联赛积极备战,他也相当辛苦呢。”五月在略微的停顿后,轻描淡写的这样说道。

黑色的阴影让我无法看清五月脸上的表情,但我依然能隐约感觉到五月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关于我与和弥之间那“肮脏”的小秘密。

“是吗?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走吧。”我露出笑容,强迫着自己朝五月伸出了手。

五月没有躲开,只是一言不发的接住了我递过来的手。

握住五月的手,一股温热柔和的触感立刻包裹住了我,那只与自己一样的手,那只连指甲颜色也一样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一种无来由的错觉让我感到了一阵眩晕:我左手握住的,只是自己的右手。

[5]

今晚的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格外明亮,周围细小的星星则在月光的笼罩下黯然失色,赶紧自卑的躲进了夜的幕布后,于是夜空便成为了纯粹的黑色。

因为本周父母双双外出,现在的家里只剩下了我和来照顾我的五月。

听着五月在客厅里收拾桌上残羹时,餐具碰撞所发出的清脆响声,不经意间我走了神。想到沉闷的晚餐,五月纤细手腕上的红色绳结,那是小学时我给五月亲手系上的,为了方便区分我与五月,我手上的那条则是浅蓝色的。这是我们灵魂相惜的证明,是我和五月间珍贵的回忆。

小时候的五月有次曾换上我的手绳替我挨母亲的责骂,而我则因为害怕而焦虑的躲在门外,等到五月出来后,她一如往常摸着我的头告诉我没事了,可她嘴角的淤青却将真相诉说与我,妈妈一定是因为我把花瓶里的水打翻在了手提电脑上而大发雷霆,为此还打了顶替我的五月。每次想到这,我的心都会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用力钳住,一点点的撕烂、扯碎。

姐姐……姐姐……姐姐。我依稀想起那天我抱住五月泣不成声的样子,我是有多么的依赖她呀。

五月,为什么你会这么温柔啊。

“纪子,你洗好了么?”五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啊,在稍等一会儿。”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发了好一会呆了,看着水池里堆积着的碗碟还几乎一点也没动过,我忙取来百洁布对着污渍用力的搓洗起来。我不再是笨手笨脚的纪子,我不要再被妈妈另眼相看,我也不要再让五月为我受伤。我会成为令妈妈自豪的女儿,能令五月骄傲的纪子。

“纪子,你怎么哭了?”

不知何时,五月已经来到了我身边,正用迷惑的表情看着我。

“姐姐,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这么长时间,纪子给你添麻烦了。”我转身将五月轻盈的身子轻柔的拥入怀里。

“纪子?怎么了呀?这是什么话啊,什么叫添麻烦了?我被你吓到了哦。”完全没弄明白情况的五月声音显得有些惶恐,或许刚才的一番话在她看来像是某种告别吧。

“没什么,姐姐。”我笑着松开不知所措的五月,然后回过身,继续搓洗剩下的碗碟。

“真是的,纪子刚才的口气,害得我还以为你……笨蛋,这个油渍这么搓是洗不掉的。”五月抱怨到一半的话,突然咽了回去,似乎比起刚才的话我在家务上的无知才更为让她在意。而听着五月孜孜不倦的说教,却也让这时的我觉得无比温暖,好像是被母亲小心翼翼抚摸着子宫的胎儿,充满安全感。

“东西我就放在这了,我先走了,你洗完了也赶紧休息吧。”

把凌乱的客厅收拾齐整之后,五月便要回家了。

“嗯,谢谢姐姐了,拜拜。”我在厨房里对着玄关处喊道,尔后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

终于,随着关门声的响起,我确信五月已经离开了。于是我立马从水池里捡起那片“小玩意”,冲进厕所,锁上门。任凭身后厨房里的自来水仍在发出“哗哗”的声响。

[6]

没错,这片东西确实来自我身上的某个部分。

起先在厨房里洗碗时,我错以为是粘在餐盘上的彩色粘纸被水流冲落,但又旋即觉得这种熟悉的色彩似乎并不应该出现在那里,那种亮粉色的卡通与银灰色的水池格格不入,违和感油然而生。

当我拥抱五月时,双手在五月的背后相互交错,我透过五月的发丝看到了自己的手,亮粉色的指甲油绘出的卡通图案随着我缓缓舒张手指而慢慢并成一排。兀然,我见到了一个很不舒服的红色,它就夹在那片亮粉之中,嫩红的颜色以及如蛛网般密布的血管在凹凸不平的表面上赫然显现。

指甲怎么不见了?

我赫然想起刚才水池里看到的“小粘纸”,这才明白过来——我的一整片指甲掉了下来。

不能惊慌,五月还在呢,我暗暗提醒自己,同时冷静的抽回抱着五月的手。我不能再让五月为我操心了,我是高中生了呀。

于是,直到五月离开之前我都拼命压制住自己的恐惧,努力的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别的地方,因为如果不这样,我恐怕立刻就会惊恐的哭出来。

我的心脏在那时疯狂的跳动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激烈。不过,好在五月没有发觉我的平静下的惊惧,在整理工作结束后就马上回家了。

现在空寂的屋子里,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别人了。我的懦弱暂时得到了许可,通过眼泪释放着我内心的恐惧。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痛苦的拉扯着自己的头发,我的指甲从刚刚开始便像是着了魔一样的,不管我如何小心,哪怕是稍稍整理一下凌乱的衣物,回头便会在地上发现脱落的指甲,或者在衣服上的某处找到那挂着血丝的东西。

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我无法相信眼睛所传递给我的信息。我蹲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声的抽泣着,然后轻轻的用手指把拇指盖上最后一片粘着的指甲推开,薄如蝉翼的粉色薄片很快经受不住力道,脱开了血液依附,滑入我的掌心

,宛如一片樱花的花瓣静静躺着,却瞬时变为了一团模糊的色块。

眼泪无法抑制的不断从眼眶涌出,打好的眼影变得一塌糊涂,此刻的我觉得全身都在酸痛。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该怎么办?打电话给爸妈?不行!这样的话,我就和过去的有田纪子没有区别了,我不能再依赖别人,我必须自己坚强起来。

我发疯似的翻出家里所有的创可贴与医用酒精,用涂抹过酒精的OK绷把十指的指尖用这些东西全部封住,把血肉与空气阻隔开。真是奇怪啊,明明是自己所珍爱身体的一部分,同时却又能让我觉得如此恶心,这可真是讽刺呐。

最后,在所有的工作完成后,尽管不觉得痛,可我仍旧吃了一些止痛药,来用安定自己惶恐不安的神经。比起血肉模糊的手指,我脆弱的内心在此时才更加需要止痛。

[7]

漫长的黑夜过去后,清晨的阳光通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我的房间里,洒在我的被子上。

我的房间与父母不同,地板没有铺上榻榻米,是一间从摆设到家具都充满西方元素的屋子。

床头的那个兔子闹钟还在没完没了的响个不停,但我却一点都没有要把它按掉的意思,我只是呆呆的坐在床上,看着落满枕头的黑色头发,海藻一样的厚厚一层。那都是一夜间从我头上脱落的。

片刻后,我接受了这个事实,便起身换上校服,然后无声的把头发全部打扫进垃圾桶里。原本我还打算在出门前吃些什么,可经过一个晚上,自己的胃袋却连一点进食的欲望也没有,而且因为打扫头发花了不少时间,五月也在这时来到了楼下,于是我便放弃了再强迫自己些吃东西的念头,就这样么空着肚子和五月出了门。

我和五月所念的学校离家并不远,通常步行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时间还算早,我和五月便选择绕一下路,沿着上坡缓步而行。一路上我极力隐藏着自己的双手不让五月看见,如果被她发现的话,她肯定会急疯的。我憔悴的脸上挂着脆弱的微笑,安静的听着身旁五月的谈笑。大概是五月见我没什么精神,便打气似的给我讲了几个笑话。这要是换做平常的我一定会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然而现在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浑身的精力好像都被抽走了,行尸般的向前迈着步子,刻板的回应着别人的问话,可到头来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说了什么。

这种浑浑噩噩的感觉整整延续了大半天,这段时间里所有的事情我几乎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老师上课时讲过什么,不知道同学们跟我聊过什么,连和弥来找过我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在校门口遇到了他,或许我就会直接回家了。

“纪子。”和弥看到我从面前走过,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便急忙出声叫住了我。

“嗯?是和弥啊,有什么事么?”

“啊……你忘记了么?我中午告诉过你,今天篮球部的训练取消了,五月也不在……”他的声音在说到“五月”这个两个字的时候陡然低了下去,“我们去看电影吧。”他平复了一下,继续说出后面的话。

“嗯,对不起,我差点忘记了这回事了,抱歉。”我麻木的应付着和弥的邀请。而我的脑袋里更本组织不起思维,也压根不记得和弥中午时有提过这回事,这时的我好像丧失了语言能力似的,只是依靠着本能在选用恰当的措辞打发别人的提问。

至于之后,在去往镇上的那条小商业街的路上我和和弥都做了什么,我依然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他好像吃惊的问过我手指的事情,而对此我又是怎样回答的,我就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小姐您好,欢迎观临,请问需要什么?”

陌生的声音通过耳朵敲打着我的耳膜,将我的意识从一片虚无中拉回现实里来。

回过神来,看到橱窗后的工作人员正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我连忙把电影的名字报给他,随后便注意到了橱窗玻璃上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苍白无力的面孔,头发零散的披在肩上,刘海也打理的很随便,憔悴占据了她的身体,使我几乎快要不认得自己了。

真是不像话,我这一天到底都在干嘛呀。我在如梦初醒般的埋怨自己失态的同时,回头瞄了一眼身后已经买好零食,现在正坐在长凳上等待的和弥,却刚巧看见他正对着我微笑,我俩的目光在空中相交,我赶紧羞涩的错开他的视线,不再看他。

买完票之后,我在紧挨着和弥的空座处坐下。现在离电影开始仍有一段时间,我俩便决定坐在这里等待,然而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和对方搭话,自觉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沉默。电影院里的人群在不断增多,很快整个大厅都被挤得满满当当,售票处前更是排起了长龙,四周嘈杂声一片,可是我与和弥座位附近的几平米内似乎出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把这些扰人心绪的声音全部隔绝开,在我们的小小空间里,只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中,我看着不远处的一对情侣正相偎在一起互相“咬耳朵”,不知为何突然嫉妒了起来,虽然我的男友此刻正坐在我的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我却感到,我们相距的其实很远很远。

“纪子,我总感觉这两天你好像都在躲着我,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终于,一旁的和弥缓缓启齿。无形墙壁轰然坍塌,周围人们的谈笑声瞬时涌入,淹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没有啊。”我不置可否的回答他。

“是么,那看来是我多虑了。但是,纪子,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的声音中充满坚决,不由得让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和弥见我没有说话,便又继续说:“我知道你与五月的关系很好,而你也知道我和五月正在交往,但是现在却又和你在一起,虽然你从没说过,但是我知道,抱有两全其美想法的我实在是太过卑鄙、自私……”

和弥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闷起来,听起来就像是某种野兽在使用他的皮囊发声一样,这声音让我浑身冰冷,让我害怕……不由得下意识的抓紧了手中的书包。

我不能再继续伤害你,他说。

也不能再伤害五月,他说。

和弥,你究竟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我却没敢问出口,生生的忍了回去。

似乎接下来的话对于和弥来讲很艰难,他变得有些结巴,一个字重复了好几遍但仍是说不完整。

你想和我分手对吗?我忽然意识到了他想说的话。那也没什么不好,我本来就是一个被人唾弃的女孩,我做不出五月那样的便当,也没有五月那样的温柔,我从最初就什么都比不上五月,除了长相。亲戚会在父母面前对我表达出露骨的嘲弄,班级里的女生们也私底下传过我和和弥间的话题,甚至排挤我。但是无论这些人如何否定我,我都不在乎。唯有你,和弥,唯有你和五月不行。求你了,求你们别对我说和他们一样的话!永远都不要!

别说了!!!

下一秒,我才意识到我那强烈的自卑和尊严迫使我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片刻大厅内一片安静,客人们包括橱窗后的工作人员都不明所以的回过头,而我的歇斯底里同样让和弥彻底懵了,他半张着嘴愣愣的看着我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巨大的屈辱感让这时的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它驱使着我的身体朝着影院的大门夺路而逃,把和弥还有其他正在发呆的人们统统甩到了脑后。

[8]

我在国中曾参加过田径部,通过每天刻苦的训练,那时的体能一直不错,可在上了高中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我便没有继续参加。于是在过了一年懒散的生活后,现在的我已经大不如前。影院和我家相隔仅仅三条街,可当我跑回家后,却感到了精疲力竭,沉重的疲惫让我顾不得换鞋,便一头栽在地上。肺叶正在灼热的燃烧着,让四周的空气变得稀薄,我不得不像搁浅的鱼那样拼命呼吸才能勉强的向身体供给氧气。

而我的脑袋里则满是刚才和弥的话语。

为什么总是五月。从小到大,我都生活在五月的阴影下。明明长得这么像,却连五月的一半都不及,我忘记了这是谁在数落我的时候说出的话,但这无妨它成为一把匕首,深深的刺伤了我,但是从前我对此全部充耳不闻,即便是三十分钟前,我仍旧相信我是爱五月的,而五月也一定爱着我,因为我们从出生时就注定是姐妹的。而现在我却……

要是没有五月的话,就好了。

这几个恶毒的字眼浮现在我脑中,我感到了脊背上涌来了一阵恶寒,让我痛苦的蜷缩起身体,如同胎儿一般。我单纯的认为或许这样,软弱的眼泪便不会轻易落下,我就不再是过去的笨丫头、五月的影子,然而泪水却并没有照顾我的心情,仍是止不住的流淌,把我懦弱的一面暴露无遗。

而正当我为自己与五月之间的差距哭泣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外面站着的正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我最爱的姐姐——五月。

黄昏时分的阳光从五月身后照进了玄关,将木质地板镀上了一层金黄,家里没有开灯,身后通往客厅的走廊上昏暗一片,我蜷缩的身躯此时被五月的影子所覆盖仿佛也融入了黑暗里。五月没说话,定定的站在鞋箱旁,无声的注视着倒在地上不断抽泣的我。

我本想问她是怎么打开我家大门的,可旋即又觉得这是句废话,多半是妈妈临走前,把备用钥匙给了她。

是和弥打电话叫我赶紧来的,纪子,你流血了,不处理怎么行,快起来吧。几分钟后,五月语气平缓的说道,那口吻像极了正在劝诫赌气的孩子要好好吃饭的妈妈一样。

刚才开始就闻到的铁锈味,经五月一提醒我才突然想起那是血的味道,继而发觉我的鼻子及嘴边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全部沾满了粘稠的血液。

不过,就算如此我仍是没有移动身体的意思。

“不想动么?没关系,那我……”五月边说边弯下腰,并从书包中取出纸巾。

而就在她的手碰到我的一刹那,我猛地将她推开,同时嘴里喊着什么。

不要碰我!以后也不要再管我了!这是事后我所能想起的两句话,我记得当时的五月瘫坐在地上,表情呆滞,似乎是一下子没能理解我说了什么,看来我的话对她的打击确实很大,也许是我多年淤积的怨恨和嫉妒在那一刻全部倾泻而出了吧。

后来,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才从地上支起了身子,我没注意五月是在多久之前离开的,她刚才站过的地方,现在因为没有开灯,只是黑乎乎的一片,可是在这片黑暗中,我注意到了一丝微弱的反光,探手摸去,才发现是一个塑料袋。至于塑料袋里装的,我想应该是一件夏季校服,那是我前两天曾拜托五月的,我自己的校服因为不知被妈妈收拾到哪里去了,一时间找寻不到。近来天气渐热,班级中只有我还穿着长袖,显得十分怪异,因此还被同学们嘲笑了。当然,我没敢告诉五月被奚落的事情,只是问她借来了衣服。

现在这件衣服就在我手里,上面还淡淡残留着五月的味道。那种甜甜的,充满温暖的气息,让我的心又开始绞痛起来。我想象着五月离开时的情景:天空泛着暗黄,她孤单的影子被不断拉长,慢慢走过一排排昏暗的路灯,与三两成群的人们擦肩而过,最后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她一定在哭泣吧。

直到这时,我才悲哀的发觉,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关心着我的人都被我伤害了。

[9]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与五月争吵,第一次对她说出这么过分的话。说实话,我对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刻薄而感到十分困惑,

也不明白是什么把我变成这样,是对和弥感情的摇摆不定吗?我一边渴望得到他的爱,另一面却又因为害怕五月而畏畏缩缩,所以我才会在五月与和弥的夹缝中痛苦挣扎。

我觉得虽然是和弥通知五月来的,但他未必会把事情告诉五月,可就算他说了,我也必须这么做,我决定摆脱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明天,我要向五月道歉,为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而向她好好道歉,向她坦白。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星星点点的民居灯火向着远方的黑暗不断延伸着,整个镇子显得安谧而寂寥,偶尔有几声犬吠从未知的某处传来,提醒着世人这里仍然存在着活物。我想到,明天的这个时候,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感到释然,然后三人重新一起继续生活。

但就在这天晚上不详的事情发生了。

五月从我家离开的数小时后,我走进卫生间,准备睡前的洗漱,同时思考着明天该如何跟五月启口,之前我用邮件通知了五月与和弥,与他们约定明天放学后在学校天台有要事相谈,而他们的回信也都在半小时前收到了。

那么到时候我们三个应该就会聚在一起吧,但五月会不会原谅我跟和弥呢,我看着眼前的镜子,感到心里并没有把握。或许是手指无意识的碰到了脸上的创可贴,却让我想起了这个在几天前莫名出现的伤口,有些在意的是,自从贴上了创可贴后我便不知道了伤口愈合的状况,现在正好想到,便想把创可贴揭下来,以确认伤口的情况。

不过这种程度的小伤,应该早就好了吧。

伤口依旧很新鲜,原本被创可贴覆盖的地方则生出了一层薄薄的白毛,仍有鲜血流出,从那增大的裂缝向里窥探,还能看到血肉里长出了一些白色的小脓包,星星点点的布满伤口,这情景与前几日相比反而让人感觉更加严重了。

我因为太过没有心理准备而突然看到这样的东西,禁不住感到了一阵恶心,胃在剧烈的抽搐着,一张一弛间我不断的吐着透明的胃液。

伤口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实在是令人吃惊,是自己的疏忽导致的伤口感染么?我的陷入到一片混乱之中。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脑海里苦苦思索着,妄图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可越是思考便越觉得恐惧,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太过突然,从伤口的出现到现在,我每天都能感觉到身体在慢慢的发生着某种变化,但我却不清楚这种变化究竟是什么,或者是何种原因所产生的,我觉得我似乎能体会到木偶的心情了,被别人的意志支配着自己的身体的那种感觉就像这样吧。

因为没有监护人,而我自己也没有身份证件,所以无法去附近的诊所求诊,但如果去大医院的话,他们一定会通知外出的父母让他们火急火燎的赶回来。这样的话,我不是又给父母添麻烦了吗,自己还真是一点用都没呐,连这样的事情都要妨碍到双亲的工作,大家知道了一定又会嘲笑我的吧,我真的再也承受不起别人的眼色,也无法再在他们拐弯抹角指责我的时候故作镇定了。

我要改变自己,变得像五月那样成熟可靠,所以我不能向周围的人求助,我得一个人解决。在将自己与父母的工作放在一个天枰上称量之后,我下定了这个决心。

总而言之,应该先早点休息。我从橱柜里找来了一些点抗生素,服下后,便回到自己房间,关上灯,早早的躺下了。

夜很漫长,过了很久,也许是到了午夜时分,半梦半醒间,我似是听到了五月的声音在耳边呢喃,她的声音很低沉,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把其他人的声音和五月搞混了,可我心里却又觉得那就是五月所发出的。

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很奇怪,并不是我日常所使用的语言,所以尽管她的语速很慢,但我仍是一个字都没听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那声音也在耳畔变得似有似无,很不真切,有些虚幻。那是我的错觉,我这么想道。不过,既然如此,那五月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会不会在猜测着明天的会谈内容,会不会还在生我的气,会不会已经睡着了,会不会……

空寂的房间里,我在脑中反复思索着,然后沉沉的陷入黑甜。

[10]

现在,回头想想这一切,才发现原来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的。昨天虽然感到了某种宣判即将来临,但我仍旧极力欺骗着自己努力镇静,然后上床睡觉,这可真是等于亲手把自己推进了棺材。要是那个时候我去了医院,或者向和弥求救,结果又会怎样呢?哼……大概我会烂死别的地方吧。

算了……这种想法真是太幼稚了,过去的自己真是太幼稚了。幼稚到就连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真正出事的那天,我还期盼着能够变得坚强,然后继续向自己撒谎。

翌日,我一如往常的醒来,按掉闹钟后,下床换上五月拿来的校服,尔后便去拿对面桌子上摆着的书包准备下楼,但当我穿过房间向另一边的桌子移动时,窗外的一缕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在了我的手臂上。

忽然,我感到皮肤在光线中剧烈燃烧起来,我吓了一跳,惊讶的举起手臂查看,可随即整个动作都停顿了下来。

我觉得我肯定还在做梦,因为现实中的阳光是不会有这种效果的,而我的手上也不可能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那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呀。

溃烂的脓疮在阳光下加速扩大,不多会就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了。

是梦啊。我慢慢闭上眼睛,并再一次睁开,手臂依然在以匀速腐烂,好像我早就已经死了,现在只是有人稍稍拨快了了尸体腐烂速度的开关罢了。

啊!我尖叫出声,同时感到天旋地转,整个房间都在我的脚下跳着舞蹈。我拼命的甩动着手臂,想把这处只手臂连同噩梦一起甩掉,然而一块红色的块状物却在剧烈的甩动中从手臂上脱落,果冻一样的掉在了房间的地板上。

我的手……我急躁的跪在地上,颤抖着用手把那团红色的东西捡了起来,努力想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可是无论我多用力,只要一松手那块东西就又会掉下来。

“怎么搞的……为什么弄不好……快点……快点……变回来呀。”我急的落下泪来。

于是在重复几次之后,那团东西已经在手的反复挤压之下变得稀烂。

这不是完全不能用了嘛,我绝望的看着自己的手臂,变成这个样子就算换上校服,可因为是短袖还是会露出来的,我这样怎么去学校啊。

焦急中,我想到今天下午的约定。五月、和弥一定会奇怪今天我为什么不来吧,弄不好会以为我是在故意捉弄他们而生气。怎么办,我得跟主任老师请假,如果我是因为身体不适缺席的话,因该就不会给他们制造不必要的困扰了吧。

我决定给老师打一个电话。

电话在房间的另一边,我一边小心翼翼的拉起窗帘,一边慢慢的移动,努力使自己在窗帘制造的阴影范围内挪着步子。

这一过程花了大约五分钟,我才终于走到了电话前。平时只要两三步的距离,现在却变得这么遥远,过去在田径部的时候我是从来不会因为距离而感到害怕的,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能跑得更快,任何遥不可及的东西我都能用双手和双脚来赢得,而现在我却连从房间的一边到另一边都做的如此艰难,我以后的人生还会存在希望么?

我觉得大概不会存在了,希望那种东西,在我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提起听筒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存在了。然后,我的一根手指也在拨号按键的时候折断了,从第二关节这里开始,原本修长的食指变得扭曲,一小节白色的骨头刺破了皮肤突兀的矗立着。我哭得更加厉害了,继续拨号,然后第二根手指折断,接着是第三根。

我的手指现在只要轻轻用力就会折断,意识到我不可能打通这通电话的时候,我绝望的向后退去,后背撞在了书架上,那沉重的家具此刻却像是一位突然受到了惊吓的贵妇似的,重重的朝我压了过来。

人的身体在什么时候会变的像这样脆弱呢?我猜大概是在死了以后吧,我们的身体被埋入土中。整个过程安静而缓慢,我们在泥土的包裹下,在黑暗里悄无声息的被自然吞噬,尘归尘土归土。

那个时候人的身体会因为分子的不断瓦解而变得异常松软,而现在的我也是这样,仿佛只要一阵风刮来,我就会变成粉末不见。我没力气提起听筒,更不用说是书柜了。我的双腿被压在书柜下动弹不得,我不断的扭动着身躯,想要摆脱这样的困境,而这完全是出于本能。时至今时,大脑已经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了,无法束缚我崩溃的理智,无法让我停下挣扎,实际上,当时的我完全是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里,像是掉入猎人陷阱的动物一样,拼命的想要逃脱却从不考虑这将会带来的后果。

“咔咔!”

我的身体向前移动了一点,我欣喜万分,更加用力的向前爬去。忽然,我感到身后的压迫感不复存了,我终于依靠自己摆脱困境了,我想要站起身去楼下,因为手机似乎是和校服一起扔在了楼下的浴室内。是的,只要用行动电话的语音功能就可以了,就算手指不能拨号也没有关系。

我尝试着控制自己的下肢,用来撑起身体。

诶?我明明应该站起来了呀,可是身边的景物依然同我保持着同一视线高度,是我变矮了吗?从一岁开始就一直习惯的行走,现在却好像突然忘记了一样,明明是这个感觉啊,但为什么站不起来呢?

我诧异的向下看去,随后发现我的腿一直延伸到膝盖,而膝盖以下的部分被地板的颜色所替代了。

为什么……鲜红的肌肉纹理,白色的骨骼与关节,曾经与我的小腿相互连接的部分正暴露在四周的空气里,这些本富有弹性的人体组织,现下却因为过度的拉扯而显得有些精疲力竭,像是一条被拉断的橡皮筋的,无力的垂在地板上。

我懂了,我根本就没有摆脱过什么陷阱,因为自己的腿不是还被压在身后的书柜下面吗?

[11]

在自己的房间里,失去了平时习惯的双腿,我只能换做双手慢慢的朝楼下爬去,我现在的模样真是何等狼狈啊,把五月的校服都弄脏了,一想到又给别人添了麻烦,刚才用尽了的眼泪这会便又开始呼之欲出了。

在地上爬行的时候,这种单单依靠手臂力量前行的方式让我感到十分的不习惯,毕竟我已经有十六年都没有这么做过了。而此时,我却又回到了婴儿时代,一边跟着妈妈咿呀学语,一边在家里爬来爬去。爸爸以前也有告诉过我,我小时候有一次就从这楼梯上摔下去过,当时可把爸爸吓坏了,后来还被妈妈狠狠的训斥了,从那以后直到我会跑了,他都不放心让我一个人下楼梯呢。

我觉得那个时候的爸爸又高大又体贴,可现在这种感觉却没有了,如今的他和别的工薪阶层一样,为了份薪水不高的工作而四下奔波,工作遇到不顺回来便会借酒消愁,一直喝到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这大概是因为爸爸从来都是一个含蓄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想老婆和女儿为他的状况担心吧。是啊,我好后悔啊,我居然真的一直都没注意到爸爸的变化,想着他现在的样子,在回想过去的他,才发现爸爸随着我的长大而老去了。

我一边哭着一边爬下楼梯,下到了底楼。这当中还险些从楼梯上滚下来,好在最后仍旧平安无事。

我爬进了浴室,用沾满血污的手在衣服堆里翻找着,可是却什么也没找到。

昨天绝对是放在这里的,这么会不见了呢?难道是家里来了小偷?但这种说法未免也太过牵强了。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法确认手机是否被窃贼所偷,也没法向老师打电话,况且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出去了。我在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后,便决定返回楼上,因为万一五月或者和弥察觉到了什么,绝对会打来电话的,或者干脆会直接来我家,但在这之前,我必须要耐心等待。

从楼上到楼下的路因为是下来的缘故,还算是较为轻松,但从下往上就变得相当吃力了,我不得不把动作做的十分细致,才能避免自己的身体在爬行过程中在受到损伤,从目前的情况来判断的话,我要是从楼梯上不慎跌下,估计五脏六腑都会让甩出来吧。所以我的动作慎之又慎,每一次将力量灌输到手臂时都如履薄冰。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我的体力也已到了极限,在慢吞吞的爬上床铺后,我就再也不想动了。目光呆呆的注视着书架下那两条已经失去了生气的腿,白皙而丰满,看上去就像是人体模特上的东西一样,而那在曾经的某一段时间里确实是属于我的。

[12]

这样子,我躺在床上没有动弹的日子整整过了两天。出乎我的意料,没有人给我打来电话,五月与和弥也始终没有来按响我家的门铃。在一片昏暗中,我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而身上的创口好像还在增加,每过一天都越发严重,我脸上的那道伤口里,现在已经发展到硬是挤出了半个手掌大小的脓包来。

我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再去查看自己身体,我实在是太害怕了,虽然这些伤口不曾感到任何的痛痒,甚至还微微发热酥麻,让人感到某种愉悦,好比被柔软的羽毛所包裹着一样。可再怎么说,搞成这样,爸爸妈妈回来还能认出我来么,五月还能认出我来吗?大概不会了吧,说了这么伤人的话,五月也许都不会再想见到我了,况且就算再次见到了,我却连做她影子的资格都没了,因为现下的我和她长得一点都不像。不过唯一能让我感到丝丝慰藉的一点是,到时候大家就再也不会说,我和五月长得像却比不上她之类的话了。

太好了,那样我就不会成为五月的负担了。五月也没有必要再为我而感到难过了,爸爸妈妈也不会再因为有个不中用的女儿而感到苦恼了。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的消失对周围人来说,或许会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

想到,大家一听到有田纪子消失了的时候,那种“总算松了口气”的样子,我心里感到既苦涩又感到高兴。

星期五下午,身体的情况更加糟糕了。在这桩奇怪的事情发生之后,我还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可身体却一直都没感到过饥饿,我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荒诞的想要确认一下,自己的胃是否还依然在运作,但手上的触感却让又让感到了一阵胆寒。

仿佛有身体里什么东西,他们不是一个,而一群,大概每个都只有米粒大小的样子,他们正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与我的手互相试探。

我感到头皮发麻,再次将手放在了上面,没错,不是错觉,我能清楚的感到那些东西在皮肤下面活动着,通过皮肤的不断隆起,我知道他们离外面的世界正越来越近,很快就要突破这道似有似无的障碍了。

我困惑的想要知道,那些充满活力的凸起物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会在我的身体里?我迫切的想要解开这个疑惑,而办法,似乎就只有靠撕开皮肤来一探究竟了。

我的身体和意志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不断的重复着这个念头,一点点加深,一点点激烈,最后我几乎快要被这疯狂的欲望扼住喉咙窒息了。

于是,我用自己残存的手指,慢慢捏住了肚皮上的一小块肌肤,然后左右手同时施加力量。由于我担心自己的手指是否能承受得了这种力度的拉扯,因而我的施力的过程十分小心,一点点的累计叠加。可让我意外的是,我并没有用到多少力气,那皮肤却真的如同吹弹可破那样,轻易的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之前的那种肿胀感倏然不见,化为了一滩液体从我肚子上的开口处汹涌而出,当然在那团满是气泡的泡沫里还有一团团的白色蛆虫,抱着团的跟着液体的流向而一起从我的肚子里流了出来。

它们每一只都只有一粒白米的大小,事实上看上去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那我看上去就应该像是把一碗米饭统统打翻在了身上一样。只不过,不同的是这碗“米饭”要吃的东西,正是我。

[13]

这是第几个礼拜了?或者仅仅只过了一天。我已经弄不清楚了,浑身都是那些有着白色的身躯,在头部位置上有一点红色的蛆。他们不断从嘴里吐出白色的唾液,用来分解腐烂的肉,然后成群的在里面翻江倒海,大快朵颐。

大概一段时间之前,我曾看到一只蛆虫已经有我的那样拇指大小了,当时它正缓缓爬过我的锁骨,朝我的脸上努力爬去,肯定是被脸上的那团脓包流出的腐水所吸引了吧。居然靠着我的身体把自己养的这么肥硕,要是我的手脚还健在的话,它肯定会变成一滩肉泥的。但现在,我也只能在脑袋里想想,然后谢天谢地,它们暂时还没打算爬进我的耳朵里去。

无所事事的时候,趁着大脑还能运作,基于某种自嘲的心理,我曾给自己讲过两个笑话。

过家家这种游戏,谁都玩过吧,我小时候也和班里的男生玩过,当时让我们一直很伤脑筋的一件事情是,既然结了婚那一定会生下小孩吧。虽然那时市面上已经存在有那种会发生的婴儿玩具了,但是就算如此总还是会觉得有所欠缺,我回家问过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妈妈告诉我是从她的肚子里诞生的。当时妈妈一边用手轻轻的盖住肚子,一边陷入了怀胎时候的回忆里,她的样子看上去很幸福,所以我便认为生孩子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然而妈妈在我长大后却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了,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在心中有过后悔曾把我生下来这回事。但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东西并不能称得上是我的“孩子”,而我也绝对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幸福,反而让我觉得凄凉,我既没有结婚也没有真正的男友,却已经生出了人类以外的东西,我怎么可能还活得下去;我身上的创伤,估计已经达到了饱和,这是通过身上蛆虫的移动方式所得到的结论,这两天蛆虫的移动速度相较前一阵子明显的放缓了,像是忽然发现了沿途美丽的风光一样,它们有段时间几乎待在同一个地方没有动过。所以,除了我身上溃烂的增加以外没有第二种解释了,然而这让我想起了,发觉脸上第一次出现伤口时候的我,居然能傻到用完创可贴后就以为天下太平了,真是不可理喻啊。要是现在的我被当时的我遇见的话,那自己恐怕会成为全世界第一具用创可贴所做成的木乃伊了。

两个不能算得上是应景的笑话,却在此刻让我既微笑又流泪,当然,这些个表情只能在脑袋里想象一下。因为此时的我,脸上的肌肉已经严重萎缩,根本做不出任何所谓的表情来。

[14]

也许是在黑暗中度过了太久的时间了,让我产生了一种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的错觉。没有人来找过我,邻居们也因为我过去的不讨巧而从来不喜欢我,他们大概正巴不得不用再见到我了。不过,这正合我意,就让我委身在这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慢慢腐烂吧。

然而,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听起来是那么的不切实际。这才是我的错觉,怎么会有人来找你呢?大家都在盼着你早点消失啊。但,很快这个念头便被事实所否决了。

确实有人来了,这个人的脚步在我的房门外停住了,他应该已经看到了我屋子里的情形了,不管他是谁,我都在等待着他的尖叫或者欢呼。

可是两个想法都落空了,来者没尖叫也没有为我的即将消失而欢欣雀跃,实际上他没发出任何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感到恐惧,为什么你不落荒而逃,为什么你不长舒一口气说,啊,让人讨厌的纪子终于要不见了。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啊!五月姐姐!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怪叫,我感觉数日来积累的疼痛在这一刻全部迸发出来,带着我的血肉和自卑的灵魂,在强烈的喷发中变得模糊,变得粉碎。

“纪子,几天不见,你变成这样了呀。”五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气若游丝,仿佛快要消失的人是她一样。

脚步又响起了,五月来到了我的窗前,虽然没有了眼球,但我能感到五月身上所散发着的温度与清香。

仅存的一点皮肤还在发挥着作用,我感到五根温热的东西正在我的脸颊上慢慢游走,我知道那是五月手指的温度,还和记忆中的一样温暖。

“纪子,我们真的长得好像啊。”

不,我们根本不像!我好想这么大喊,但没有了舌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纪子的妈妈、爸爸、同学、老师、邻居,他们都说我们长得好像。”

五月的声音听上去竟有着一种浓郁的哀愁,那种感觉就像是话语里夹杂着冰块一样。

“但是,他们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像呢?是什么原因能让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看起来会像双胞胎一样呢?”

我感到了一阵困惑,原因不是五月出现在这的理由,而是她刚才话里的问题,虽然从前也有想过,但却从来也没有认真的寻找过答案,是啊,为什么两个本来不在一起上学就不会认识的陌生人,居然能长得如此相像。

五月似乎是在故意留个我思考的时间,所以隔了很久她才又开口说:“原因是,更本不可能。无论是从遗传学角度来讲,还是从‘缘’的角度来讲,这都是一个根本不成立的伪命题,但是这却又真真实实的发生了。”

我从五月的言语中,窥视到了她此刻内心里的剧烈波动,也品出了一种她从来不曾流露过的情感。

“大概是在十七年前,一位父亲正在医院的产房外焦急的等待着婴儿的降生,他们是一对相当恩爱的夫妻。所以这位父亲在婴儿被捧出手术室的一刻,激动的落下泪来,他将刚刚剪断脐带的婴儿抱在手里,来到了妻子的身旁,轻柔的把小生命放到了嘴唇苍白的妻子的面前,组成了一副任何人看了都会羡慕的三口之家幸福的画面。然而,这对夫妻却不知道,自己生下的其实是一对双胞胎。他们所选择的这家医院一直都在暗地里为市面上供应一种罕见的珍贵食材。而那对夫妻所生下的双胞胎中的一个也被选为了这种珍馐食材。不过,因为种种机缘,那个婴儿并没有成为日后餐桌上的美味,而是奇迹的活了下来,并且就住在了那对夫妻家的附近。”

说到这,五月停下了叙述,我感觉她把我的身体扶了起来,让我靠在了她的身上,并轻柔的替我除去了脸上的蛆虫。

“纪子,平时你一直向我抱怨妈妈的种种不是,她会打你,她也会骂你,但是无论如何她都爱着你,你的父亲也一样,他们是两个坚强的人啊,他们对你所做的一切,其出发点,我想都是出于‘爱’。这点和我妈妈就不同了。”

五月说到这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述的痛苦和沉闷积压在了胸口,我想起不管是儿时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去过五月的家里,没有见过五月的父母,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一次都没有。

“我妈妈从孤儿院里把我领回来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在,她让我管他叫爸爸。爸爸妈妈在我小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吃穿什么的都不用担心,家境也还算不错,可以说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幸福,也能像其他孩子那样享受来自父母的爱。可是这种情况在我刚上国中的时候却发生了变化,首先是爸爸下岗了,妈妈上班去了以后,他就整天一个人待在家里从来不出门,后来他慢慢产生了变化,我发现他变得越来越喜欢触碰我的身体,我感到很混乱,因为我觉得爸爸对我的立场似乎发生了转换,他大概已经没有再把我当做女儿来看待了吧。但他又是我的爸爸,回想起他以前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看烟花的样子,我就很难违抗他,当然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这或许是因为,在我心里的某一处,我仍然希望这个家能够继续维系下去吧。”

听着五月平淡的讲述,我感到我那已经不存在了的手指和脚趾都在发凉,心也不断下沉。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五月,那个时候虽然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到了这种地步。对不起,姐姐,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关心过你,也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你,那个时候的我还说着天真烂漫笑话想要逗你开心,可是就算这样你依然笑了,为什么你不责骂我?为什么不让我察觉到呢?为什么不把你的痛苦分担给我一点呢?

如果你注定不能哭泣的话,那就让我来替你哭泣吧。我真的好像把这句话传递给她,可无奈,纵使我就靠在她的身上,但任何的想法都无法传达给她。

[15]

“有一天妈妈却发现了,就在爸爸让我脱掉衣服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当时以为我能得救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在这么迷茫下去了,可是妈妈却打了我一个耳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生我的气,明明是爸爸的错,可是为什么要说是我勾引了他,为什么会变成我的错呢?我不知道,妈妈在丢给了我一件衣服后就把我赶出了家,那天就是我第一次在纪子家里留宿的时候,还记得么?”

记得,我当然记得,五月那天来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带,样子有些脏兮兮的,父母便让她去浴室好好洗洗,并把我的衣服借给了她。晚饭时,我们就像一家四口那样齐聚在餐桌旁,妈妈在炉前忙着烧饭,爸爸则一边看报,一边把上面有趣的新闻讲给我和五月,只是当时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电视上,爸爸讲了什么却完全没有听到。而第二天,五月依旧是满怀笑容离开的。

我真的无法想象,在过去的几年里,五月每天都会受到多大的折磨。我觉得我又快哭出来了,胸口痛得不行。

“嗯……再后来爸爸妈妈就离婚了,妈妈也变得很讨厌我,她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就会拿我来发泄,很长时间里,我生活的都不如我们家的小狗。但是,我并没有因为这样而恨她,反而我觉得是我做的还不够,于是我拼命的念书,拼命的做好家务,我一直在你的面前扮演姐姐的角色,我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可这没有用,无论我拿多少个满分,她都会拉着我的头发说,‘你就是靠这样来勾引别的男人的?’。无论我把家里打扫的多干净,她都会因为一点点的污渍罚我不准吃饭。终于,直到一年前我才明白,就算我能让全世界的人都满意,也不可能得到妈妈的一句称赞,为什么的话,因为她从来就不是我的妈妈呀。”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经无法自持了,泪水从眼窝里流了出来。我的姐姐,太过分了,那个女人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可你却还能爱她,我的姐姐,你实在是太过温柔了,对每个人都这样……

“纪子,所以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甚至嫉妒你。因为,尽管你不觉得,但你周围的人都是爱你的,虽然你这个也做不好,那个也做不好,可他们却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讨厌过你,妈妈也好,爸爸也好,和弥也好……我真的好自私啊……想着从你这里能得到幸福,那种甘甜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都快忘记了……所以我骗了很多人……对不起呐……纪子……其实和弥从一开始就把我和你搞错了……他真正要告白的人是你。”

温热的液体滴打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一阵温热。我要是还有手臂的话,我一定会抱住五月并告诉她,这更本不算什么。比其她所受的痛苦,这根本不算什么……

五月的声音变得哽咽,但她依然在强忍着继续说下去,“和弥那天打电话来的时候就全部告诉我了……他对纪子的感受……我知道我又输给你了……就像爸爸妈妈一样,明明我和你一起站在他们面前,但他们却始终也认识不到我就是他们的女儿,我和你一样啊,连指甲的颜色都一样,可是他们却只是一直和其他人一样重复着,你和纪子真的好像……所以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我和你长得一点不像就好了……可我……”

终于,五月没法再说下去了,我听着她的哭声,虽然自己没法发出任何像样的话语,但此刻我也在心里,在这黑暗的房间里,陪着她一起流泪。

[16]

这次的痛哭似乎是把五月多年的伤痛全部都发泄了出来,所以她花了很久都没能止住哭势。

“呵呵,纪子,我是不是很卑鄙啊,是不是很差劲啊?”五月在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后,重新恢复了那种平淡而温暖的声音。

姐姐一点都不差劲……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差劲的人是我才对啊……

“没关系,就算你这么觉得的话也没关系,我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呐,现在还要做出这种小偷才会做的事情,要来偷走纪子的幸福……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着,慢慢的从我烂掉的手上解下了那条淡蓝色的绳结,同时语气也变得坚定起来。

“不过……我向你保证,有田纪子以后也能变得像五月那样,不再是她的影子,不再会因为她的温柔而受伤,她也会成为让妈妈让爸爸……让任何人都引以为傲的女孩……她会比任何人都爱和弥……剩下的路,我会替你完美的走完它。”

谢谢你……五月……姐姐……

我的大脑已经不能在组织出更为复杂的语言了,它变得很迟钝,连一句感谢的话语都要花上很久来思考。

“那么……这会儿,他们也该来了。”

五月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听到楼下响起的脚步声,听上有些凌乱,像是受惊的四足动物正拼命的逃跑。

“纪子!”

啊,是爸爸妈妈的声音,他们正在呼唤着他们以为是唯一的女儿的名字。

“纪子!”

这是……和弥的声音,他也来了并且还很担心我。

“看,多幸福啊,明明马上要消失的人是五月,可是他们所担心的人却只有纪子……要是能早点察觉到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吧,要是神明能早点把幸福分给我一点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吧……”

虽然并没有感觉到五月温热的眼泪,她的声音也趋于平缓。但我知道,五月此刻一定正在哭泣,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悲痛的哭泣着。

“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呢。”五月松开了我的身体,把我平放在了床上,然后她离开了我的身边。与此同时,我听到父母的脚步也在迫近。

我的大脑在拼命的平凑着我人生中最后的一幅画面,我不愿就这么消失,我好想再看五月一眼,那个为我承受了太多太多的人,看一眼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庞却有着与自己截然相反经历的人。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眼前的黑暗慢慢地消退,我感觉我仿佛又能看见了,看见那一切熟悉的事物,课桌、书架、腐烂的双腿、黑暗的房间、还有站在门口的五月。

我看见她缓缓的侧过脸来,抹着唇膏的嘴唇似乎轻轻的蠕动了一下,伴随着面部肌肉的震动,原本挂在她睫毛上的一滴晶莹的泪珠也随之滑落,一切都像是老旧的无声电影那样,迅捷而自然,可五月的那句话却仿佛花了很久才传到了我的耳边……

“再见了,纪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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