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日，悬于极空之上。
在它之下，是无尽的咆哮与嘶鸣，无尽的硝烟与鲜血，魂灵飘向天空，死亡堆积在大地上，然后被绚烂的法术再度撕碎。
战争，已然到了最惨烈的时刻，威风凛凛的重甲骑兵、井然有序的步卒阵列、肮脏的地精工兵、巨兽、人类、精灵、机械构装体……这些开战前特色各异的军队，现在大都被平等地“涂抹”在战场各处，仅能看出血肉和无机物的差别。
此战，不死不休。
此地，是为修罗战场。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也会有花朵盛开。
那是一名少女。
洁白无痕的华美长裙，初看时端庄淡雅的容貌，纤细柔软的腰鼓和肢体，一双晶莹的淡紫色眼眸睡眼蓬松似的半睁着，她就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伫立在黑雾弥漫、遍地尸骸的焦土之上。
然而奇怪的是，在地上残存的，只有狼骑兵和地精混合部队的尸骸和装备，却看不到他们敌人的尸体，以及他们的血肉。
而少女，就这样伫立黑雾之中，在震天杀声都无法干涉的诡异静谧之中，上下眼皮互相吸引着，就像罚站时都能睡着的不良学生。
就在她仿佛真的睡着的前一刻，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对面。
“就连我都没想到，你会一口气杀掉这半个中队的精锐。”来者，是一个铠甲布满伤痕，手中长剑却完美得像艺术品的人类老骑士，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坚如铁石，一样难掩一丝惊骇，“或者我该说……真不愧是魔女希雅。”
少女，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笑着开口道：“啊啦啊啦，圣堂骑士长亚瑟，你来了。”
她笑了。
狡黠妖异的笑容如黑暗之花般盛开，恬淡的容颜化为了美艳不可方物的魅惑之容，终于彻底绽放的眼睛仅仅是注视就能让人感到被恶魔诱惑般的甜美陶醉。
许久之前，未曾看破对方身份的时候，亚瑟曾把她错看成和自己孙女一般年纪的普通少女。
而此时此刻，就连他也因这微笑与眼眸而心生动摇。
并非恐惧，更非沉醉，而是愤怒。
无法遏制的愤怒。
“事到如今，你还笑得出来吗？”无暇的剑锋指向地面，骑士的质问如怒兽的低吼，“这些，都是你的部下吧。”
“是啊，不然我可没有权限这么做哦。”
“躺在这的，都是崇高的勇士，曾为你们奋战，为你们流血牺牲，如今却被你这个魔女当成弃子一样残忍杀害，难道这么做了之后，你也能像以往一般笑着吗？难道你的心就没有一丝颤动吗？还是说，你早已把自己的心出卖给伪神与恶魔？回答我，魔女希雅！！”
面对曾让无数异族肝胆俱碎的怒吼，少女却只是打了个哈欠，才笑着开口：“啊啦，看来亚瑟先生很在乎他们啊，可是我‘吃’掉的，只有一半哦，就算我不下手，他们只会成为无谓的牺牲，这一点亚瑟先生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
骑士沉默了。
黑雾翻卷收拢，为少女添上一副黑纱构成的绝美云裳，也展露出了剩下那些真正因残酷战斗死去的尸体。
或是头颅，或是腹部，或是胸膛，但无一例外的，都是干净利落的一剑毙命，伤口残存着肉眼可见的圣痕，因圣光之力死去的躯壳却也因此“幸存”，保留下了狰狞血腥的战场。
毫无疑问，这半数的精锐至死都没能消耗多少对手的体力。
毫无疑问，此乃圣堂骑士长的杰作。
毫无疑问，立于此地的，皆为超越了凡人的怪物，或者说英雄。
“所以，骑士长对他们又有什么话要说呢？”魔女柔声问。
“战死沙场，是战士应有的宿命，但背叛却绝对不是。”
就像听到了什么绝妙的笑话一般，银铃般的笑声在死亡的战场上流淌，欢愉得让人怀疑她要把眼泪也一起笑出来。
许久之后，希雅才直起腰，浅笑着说：“可是在战场上，衡量生命的没有理由，只有价值——胜负天平上筹码的价值，这才是战争，这个道理，可还是你们教给我的。对吧，神怒代行者，审判长，天罚之剑……或者说，被人们称为亚瑟王再世的英雄？”
此时此刻此地，魔女询问的不再是品行高洁的骑士，而是与她一般的同类。
身为“拥有力量”的怪物的一员，对方又怎会不明白此时此地生命的意义如此荒谬错乱，又怎会不为此生出一丝破绽。
于是，她得偿所愿。
剑光大盛。
“不要再试图蛊惑我了，魔女！我犯过错，背弃过应行的道，就连这象征着父母期盼的名字都与我不再相称，但至少今天，我将偿还些许的罪孽——通过杀掉你。”
圣堂骑士长横剑于胸，盔甲下的眼瞳闪过一道如电烈光，克制许久的情感喷薄而出，化为狂怒的神圣辉光，本就精美的圣剑，现在宛如天神之剑。
而薄如轻纱的黑雾，也在顷刻间凝练为一条条怪异的粗壮枝干，通天彻地，如魔神的巨手一般狂舞，妄图擒住光。
光芒，愈发炽烈，淹没了骑士的身形，然后一再膨胀，将所有试图接近它的巨臂尽数击退，如一颗太阳，升起，膨胀，释放极温。
接着，扑通。
所有有资格并关注着这个战场的存在，都听到了这声心跳。
“来了。”
“骑士长大人的神眷剑技！”
“呵呵，不知道这次倒霉的会是谁？”
此乃，光的脉动。
他于光芒中挥剑，划出一个圆。
被千条雾之臂托举包围的太阳，便在膨胀到极限之后，猛地一缩，然后无情地，彻底爆发！
剑技·日怒。
由圣光而非震荡构成的冲击波，向着四周席卷而去，刹那间，百臂破碎，万骨成灰，就连魔女希雅的裙与发也被夸张地吹起。
而释放出这可怖的一击之后，圣光之阳并没有消失，仅仅是小了一圈，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膨胀，奔向下一次狂怒。
这是属于怪物的理所当然，剑技本就是每天都能拿来重复练习的招式。
然而在光芒的中心，老骑士露出的却是无奈的苦笑。
“被骗了。”
巨臂破碎，不再成形，却有坚韧的蛛网暗中攀附而上。
刚才的辉煌爆发，仅仅击溃了形体，却难以摧毁黑雾的本质，反而给了对手学习反制的机会，恐怕再来两次，就只能像微风一样撩起希雅的长发了。
究其缘由，还是在于他先入为主地把这些可以从尸体中获取养分的黑雾，当成了偏向亡灵系法术的黑暗力量的产物，所以唤起的圣光也是针对黑暗罪孽的审判之光。
但这光却对这些黑雾束手无策。
毕竟初生之物是不会沾染罪孽的。
没错，生灵。
那些牺牲的狼骑兵，某种程度上说并没有死去，而是被转化成另一种形态的生命，一种还没来及沾染上罪孽的新生命。
毫无疑问，此乃可媲美神术的奇迹，伪神的馈赠。
要从根本上针对这种技巧，就需要更换献上的祈祷，切换圣剑的驱动模式，唤起压制用的安魂之光或是强化自身的祝福之光，可对手会给他这么做的机会吗？
“时间不多了。”些许的苦闷之后，骑士重拾坚毅，也做出了他的抉择。
圣阳一般的光，也随之变化，怒吼着加速膨胀，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下一轮爆发又要到来时，它塌缩了，他带来的一整个圣堂的光尽数灌入圣剑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溢出。
世界都似乎安静了一刹那，为这神乎其神的能量操作惊愕。
还没完！
被愚弄的黑雾嘶鸣着扑向骑士，可是来不及了，这种距离，这个机会，他将要展现的是战职者的真正可怕之处。
呼，吸，凝神，剑指吾敌，身如猛虎，心咏圣歌。
面对无数扑袭而来的幽影，圣剑之上如水的光芒波动着，有条不紊地倒灌、浸透了骑士的全身。
然后，光芒消失了。
连同骑士的身影一起，如梦幻泡影破碎一般。
只剩光掠过之后留下的影。
骑士的灵魂，冲锋！
精怪如何？龙骑又如何？
无需生灵为坐骑，圣堂骑士，驭光而行！
蛛网结构层层叠叠的噩梦般的空间中，骤然现出一道近乎贯穿一切的长痕，如若狂醉的天神挥下的一笔。
收笔之处，离魔女希雅仅仅不到十米。
足够接近，又足够遥远。
并非是骑士不愿更进一步，而是越接近那柔弱如花的少女，他承受的压力增长得越快，如迎着暴风雨的风口奔去的寻死船只，再进一步，就连他的身体也无法承受。
“啊啦啊啦，骑士长大人还真是热情呢，只是到了这里，你要怎么回去呢？”魔女晓有兴致地问道。
“杀回去。”他的声音冰冷如铁。
骑士，已彻底被光之湍流包裹，就铠甲上的伤痕也在黑雾中熠熠生辉，紧紧握住的圣剑上，再次蜕变。
审判之光，愈发纯粹，纯粹得失去了人性的色彩。
无言的审判圣歌，被推向了无可挽回的高潮。
来吧，歌颂神的唯一而非悲悯，祝福世间的信徒而非生灵，迎接万物的审判而非救赎。
不再驱逐黑暗，不再清算罪孽，只是识别，捕抓，然后执行。
此刻，审判异端！
狂热的光辉自骑士的躯壳与灵魂中燃起，将他化为一台精良的火刑架，每一丝光都在燃烧着、渴求着，向外飞去，与某一缕雾交织碰撞，发出气泡爆裂般的微响，一同归于虚无。
一瞬间，无数气泡爆裂的微响交汇共鸣，化为乌云中心方可听到的雷鸣巨响。
力量的本源冲突引发的无穷震荡之中，圣骑士陈旧却坚毅的躯体顶着足以让人骨肉成泥的冲击，踏前一步，信手一斩，将一头于次元缝隙中飞掠而来的雾之魔龙斩为虚无。
一剑，无双的剑技便撕开了它的獠牙、利爪、巨角和胸口中爆出的章鱼腕足，贪婪饥渴的圣光将溃散的迷雾和生命焚尽，就像他对它曾经的狼骑兵同伴做的那样。
9米。
可这连开始都谈不上。
因为即便是雷鸣，也无法盖过那带着一丝倦懒的声音，一如闪电不可能驱散乌云。
“就这样了吗？”
不比耳语洪亮多少的言语自喉舌中传出，每一个音节尚未落下便有无数的异形破壳而出，用自己的初啼将其“还原”，帮助它传入圣骑士的耳中。
而骑士，已经没有回答问题的余裕了。
横砍，重斩，回旋劈，三段斩钢，剑技·切界……万般剑技挥洒而出，无穷圣光狂热地焚烧，但9米仍旧是9米。
爪牙，毒液，蜂刺雨，腐蚀龙息，本能·刃狱绞杀……
雾之世界，欢呼着，狂嚣着，回应着他的敌意，无数野性生灵的致命武器就此重现，组合成了不可名状的杀戮浪潮。面对着这一切，亚瑟只是握住手中的剑，挥洒出千锤百炼的剑技，如礁石一般抵住了狂潮。
但是很快，它们便熟悉了这场战斗，欢笑着，化为无肉之骸骨、无身之鬼手、无口之尖牙、无臂之利爪、无根之毒枝，萃取保留下最致命的部分，甚至开始随机组合，尽情发挥着自己的创意。
铠甲之上，又增添了不知道多少道伤痕，而光之湍流已然不再。
他一步不退，现在却是因为异形的洪潮挤压着，让他失去了后退的余地。
但更糟糕的，还是另一件事。
他闻到了一丝缥缈如幻的香味。
让人回忆起家乡的麦田，朝圣道路上的烟尘，兄弟泽袍的拥抱，妻子的发丝。
这是死亡前的追忆，待他回忆完过往，死亡就会如期而至。
他的光，他的信仰，他的罪孽，连初生之物都能扼杀抹去，却奈何不了这一丝气味，毕竟再好的火刑架，也不能要求受刑者不要发出嘶吼和气味。
所以，他就要死了。不知何时钻入感官之中的气味，正把神的信徒拖入连复生神术也无可奈何的怪诞死亡之中。
这不过是魔女之雾面对单一对手时能发挥出的极限，冰山一角的力量罢了，唯有浩大的军团才足以取悦这片魔性迷雾。
无论是力量的质还是量，他和她之间的差距都太过之大，近乎于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战到了现在。
这就是圣堂骑士，这就是战争。
如此无趣，让人厌倦，她这般想。
在这最后的生死关头，希雅看向亚瑟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这骑士如发条玩偶般丝毫不懂得放弃，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放弃呢？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出人意料的，她得到了回答。
隔着层层叠叠的异形，亚瑟抬起头，失去人性的眼与魔女对视，开口道：“因为不放弃，就会有希望。”
上好的发条，跑完了。
最后的审判之光彻底燃尽，身上唯一完好的圣剑也熄灭了。
一道道飞驰的幽影尽情地从骑士空空如也的躯壳中穿过。
但他还没有死去。
因为，有新的光，新的希望从灰烬中萌生，让圣骑士的对手再无暇顾及他的生死。
一道光，在无尽的黑雾中穿行，它是如此纤细，仿佛任何一道审判之光都能把它轻松吞没；它是如此微弱，以致于魔女能看穿人心的眼都没能发现它；但它又是如此坚定，孤独地刺破黑暗，穿越鸿沟。
然后，终于到达了终点。
便连魔女也忍不住伸出手，触碰这温暖的光芒，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希望，这是希望之光。”半跪在地上的骑士艰难地答道，靠着圣剑支撑身体和生命，任凭雾灵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去为魔女构筑起一道道防线。
他已无力做什么，也无需做什么。
“希望吗？真漂亮啊……”
可是战场上的希望，何尝不是意味着对手的绝望。
空间固锁完成，多维瞄准定位开启，能量源充盈，法术模块自检完毕，全功率运行……
目标，希望之光！
法术·波卡的泛能量传送。
所有的技巧，所有的燃烧自身，所有的生死搏杀，都是为了计划中的这一刻，但亚瑟却闭上了眼不去看面前的这一幕。
不是不忍，而是绝望到来了。
天空，裂开了，露出另一个维度的苍茫色彩。
光与暗的洪流自彼岸而来，奔腾而出，刹那间便击穿了遥远，把黑夜与白昼同时灌入视野，把一切染成了混沌。
这不是灭世的洪水，而是另一团乌云的暴雷，另一场战斗的毁灭余波。
雾变幻着，整个世界如梦境般扭曲折叠，试图把魔女的身影化为水中破碎的影，藏入无人可企及的时空缝隙中。
可惜，这不过是计算之中的徒劳。
在希望之光的指引下，混沌奔流席卷而来，骑士拼尽全力也无可奈何的屏障就此破碎，为魔女和她的世界献上绝望。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圣堂骑士。”
洪流，很快就连骑士也一同吞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