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德迷宫的林间小屋里，凯文半蹲着，端详着一只脚。
小腿上的皮肤柔嫩洁白，细幼稀释的白色绒毛让人联想到雪花，因为瘦弱而隐约浮现的青色血管与筋络让人即心疼又怜爱，年幼袖珍的脚掌像刚出生的幼兽一样蜷缩着，可惜因为指甲破损，嫩葱一样的脚趾大都包上了纱布。
果然啊，孩子永远是自然的艺术品。
哪怕在最危险的狩猎中也古井无波的心湖，如今却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一旁看着的卡缇娜说：“总感觉很不爽，你能不能检查得快点？”
“汪呜。”
“别催，越是到了最后越是要慎重。”止住分神，凯文抬起头看向这只脚的主人，英俊的脸上是阳光般干净的笑容，“放轻松，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嗯。”坐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的露卡回道。
修长的手臂握住的小巧木槌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圆弧，轻巧地敲在她的膝盖上，如顶尖鼓手奏出美妙音符的一击，有效地唤醒兽人狂暴的神经冲动，自由下垂的小腿快速前踢。
反应速度合格，肌肉收缩正常，骨头和关节正常，但是眼睛永远无法看到全部，剩下的那部分就让我来用身体确认吧！
于是卡缇娜眼中并不比落叶快多少的踢击就这样踹在她搭档的胸膛上。
“啊，真是不错的力道，这就是兽人种幼体的潜力吗……”
“你再说废话我就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狩猎种族的未来——用痛觉。”卡缇娜说道。
“恭喜你，露卡，你的身体已经基本痊愈了，而且很幸运的没有留下会影响活动的伤，你可以继续你的冒险者生涯。不过作为你的前辈，我还是要提醒你。”
凯文正色道：“卡德迷宫的林海中层并不适合你这种新人冒险者，由于没有稳定的矿脉资源又可能受到下层的强大怪物侵扰，这一直属于未开发层级，在这里你既要提防来自深层的魔物，又不能指望来自冒险者协会的专业援助，长此以往引发的疲劳和紧张迟早会让你迷失在丛林里，不是每次你都能遇上搜救犬或是迷宫骑士的。”
“汪呜。”
“我明白，可是我有不得不变强的理由，而且……”说到这，露卡小心翼翼地看了凯文一眼。
“而且？”
露卡垂下头，用阴影掩住了表情：“而且我也知道迷宫骑士的援助不是免费的，可是现在我连装备都损毁了。”
“不，这只是举手之劳，这次的救助我们并没有消耗多少……”
“是啊，只不过是用掉了一份人造生命之泉，把备用草药都作为佐药用完了，导致咱们两个大半个夏季都只能宅在结界里而已。”
作为十分了解林海中层的迷宫骑士，他们的气息同样被这里的许多魔物所熟知，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况下出去狩猎，很可能会被盯上变成猎物。露卡这种弱小的新来冒险者反倒不会有这种顾虑。
凯文回头道：“卡缇娜，别说风凉话，她还是个孩子。”
“她是个孩子，但不是你们族内那些一两百岁的嫩苗，她是我们兽人种的幼兽！”此时此刻，卡缇娜的碧绿双眼里燃烧着的是这个族类千百年来都不被理解的愤怒，“小姑娘，这笔账你打算怎么还？”
“我……”
“抬起头来，看着我！”
“是！我会去林海里面采集资源，补偿你们的损失的。”
“连负重都没多少的家伙，你打算让我们等几年？”
“不，我还可以采集怪物身上的……”
“换种说法。”
她微微一愣，却又明白了什么。
“我会去狩猎，狩猎那些怪物。”
“死了怎么办？你可是差点被杀掉了。”
意识到会发生什么的凯文出声制止：“够了，卡缇娜，再说下去……”
“不会的！在清算完所有的帐之前，我不会随便死掉的！”
然而幼兽的怒吼，盖过了长生种的言语。
看着对方天真都尚未完全褪去的眼眸，卡缇娜微微地笑了，兽人的生存之道常常不被外界理解，但眼前这只起码还算个兽人。
真正的兽人，是能够淡然把命押上赌桌的猎手，比起死亡更憎恨恐惧。
“那如果是我们死了呢？有些债不还就再也还不上了。”
“啊？”
催个债而已，有必要说得这么狠吗？露卡感觉脑子有点不够用。
然后她就被一巴掌糊在脑门上。
“别想那么多了，你这个作为兽人居然差点死在森林里的丢人玩意，还好你没做出更丢人的事——害怕差点把自己弄死的地方。滚去狩猎，想办法别让自己挂掉，其他的都摆在后面再说，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你呢？”
感受着撇到身上的冰冷目光，凯文闷闷地说：“明白了。”
他能怎么办？虽然从她的实力来看，这孩子在林海中层进行冒险就是去送死，但就像卡缇娜会尊重他的信仰，让他把在这个季节约等于生命的重要药品全部“浪费”掉一样，他也一定会尊重兽人的狩猎习性和独特生命观。
就这样算了吗？
世间众生，皆源于自然，归于自然，生命的长短并无意义，唯有孩子才是吾等的开始与希望，去看他们的眼，去看他们的心，去看他们名为天真的光，然后守护他们，这样生命便不会化为枷锁。
默念了百年的戒律再度响起，他只好无奈地苦笑。
本来还以为那套装备会伴他度过余生中每一个哀悼的夜。
一片翠绿的光芒闪过后，凯文从地板打开的洞里拿出了一套仅能覆盖要害和部分四肢的轻巧藤甲和一柄简朴的木刀。
柄处均匀缠绕着粗糙的根须，约70厘米的刀身狭长笔直，仅在刃区分界处有一道笔直木纹，色泽干枯如沙，刀刃约占刀身四分之一。
全刀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仅仅在靠近刀锷处写有一串如葡萄般小巧玲珑的精灵文，彻底透入木身，两侧都能看见——那是精灵族的古语，“不胜时光”。
精灵战刀——荒守。
“你会用刀剑吗？”
“会。”
“这些借给你。”
“可是它们好像很贵的样子。”
“不，这些都是故人的遗物，不能用金钱来衡量，而且她也会希望你能活下来的。还有，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或是过于疲劳，我建议你回到我们这里，迷宫骑士有救助落难冒险者的义务。”
“话是这么说，但这屋子里可没那么多床。”卡缇娜插嘴道。
“谢谢你们，我会尽快开始冒险，并带猎物回来的。”
“那最好不过了，处理不完的猎物就交给我吧，到时候我会给凯文准备一个土坑让他睡觉的。”
开什么玩笑，她可不想啃上大半个夏季的干粮，比起长时间吃不上鲜肉，她更愿意去战死在丛林里。
时刻之后，在充满关爱和充满饥饿感的注视下，露卡起身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穿戴上装备背上背包，向着密林深处走去。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啊，不过为什么小萨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不知道，反正他又不是普通的狗，希望它能帮忙多背点肉回来，肉啊肉啊肉……”
——
林间的树叶上，一条青虫正努力地爬行着，下午的阳光已经照到了它原本趴着的地方，升高的温度打破了它的假死休眠，现在它必须争分夺秒寻找居所，避免被巡航捕猎的食肉飞虫盯上。
可惜，今天它遇到了一个比飞虫更少见的猎手。
木刀一闪，它被拍成了几节。
“这虫子的血居然不是绿色的，而是淡黄色的。”
“这是阿卡林系蠕虫，出了名的生命力顽强，能长这么大估计它是从之前的秋季活到现在的。而且你看它的外皮是叶绿色的，血却不是，这是因为这种虫子可以把摄入的色素优先用于作成体表的保护色，真是有趣。”
“那你能吃了它吗？”
“汪呜？兽人族的文化教育里应该没有告诉过你，邪神喜欢吃虫子吧？”
“听说邪神什么都吃，连土地都可以作为祭品。”
“我不能吃土可真是抱歉了，而且什么邪神会沦落到要去吃虫子。”
“萨登你不是一条狗吗？”
“狗也不会专门去吃这种东西。”
“可你不是邪神吗？”
“……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离开小屋后就冷着个脸的露卡扭过头去，直勾勾地看着他：“你说呢？大骗子。”
“喂！什么叫大骗子，我骗谁了！”
“那刚才算怎么回事！”看了一眼套在自己身上的装备和手里的木刀，她恶狠狠地问道：“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说的好给我的装备，是凯文先生借给我的吗？还是某人的遗物。”
“你懂什么，要不是我教了你怎么交涉，你现在就是裸装出门了，这都是为了活着！”
“你还好意思说，这个一定是凯文先生重要的人的遗物，万一我们死在森林里了找不回来怎么办！还有……”
她掀开上衣，露出新增的那道蔓延到胸口的狰狞伤疤，质问道：“这个伤口也是你弄的吧？我记得原本只是普通闪电箭的贯穿伤而已。”
“……我说是幽灵狼整的你信吗？”
“还想骗我！”再也按捺不住的兔子一把抓住了面前的狗头，开始疯狂蹂躏，“什么我的救命恩人，明明是你差点把我弄死的，就因为这个我还背债了，三十几个金盾的治疗费你要我怎么还！”
在卡德迷宫之中，金银铜三系盾币是冒险者间的硬通货，不过即便是消耗巨大的战职者饱餐一顿的开销也不过至多半个银盾，而金盾和银盾间的兑换比例是一比一百——顺带一提，露卡记得自己被黑鹰买下时仅仅用到了银盾来结算，所以她欠下的可是真正的卖了她自己都还不起的巨款。
“这还不是为了救你一命。”
“对着我的伤口乱来就算救我一命？”
“别扯了别扯了！我毛真要掉了，你真当我是条狗吗？”
“难道不是吗？你这条只会骗人的狗。”
“那凯文呢？你也以为他是拍卖场里只会对着漂亮女孩傻笑的弱智吗？”
“……什么意思？”露卡手上的动作缓了下来。
她之前也注意到了，凯文虽然一直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但那眼神里绝不包含有欲望，倒不如说正因如此那眼神才分外奇怪。
这时候的露卡还不明白，那是属于信徒的眼神。
“猜猜看，如果我没有处理你的伤口的话，会发生什么？”
“凯文先生可以省下一份生命之泉，我也不用背上这么恐怖的债务。”
“然后他就会问你这道伤口是那个初阶法师造成的，到时候你要怎么解释？暴露你的逃奴身份吗？”
“就说是被其他图谋不轨的冒险者伤到的，不行了吗？”
在她的印象里，卡德迷宫的冒险者争端并不少见，虽然明面上大家都是隶属于工会的探索者，但这些三教九流的人总会因利益而起冲突。
听到这个回答，露卡怀里的狗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能在一个能观察心相的精灵面前说谎吧？”
“切，你之前不就指使我……”
“没有哦。”
“嗯？”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我让你说的那几句话可都不是谎言，而且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我已都尽力处理了，除了那个。”他看了一眼露卡的脖子。
虽然靠着蛮力拆解掉了上面的项圈，但是之前烙上的奴隶刻印他现在也只能够隐藏。
摸了摸那一圈已经看不见但仍能炸掉自己脑袋的刻痕，露卡眯起眼睛，问道：“你在威胁我？”
回答她的，是萨登看傻子一般的眼神：“你在逗我吗？现在封住刻印的可是我的神力，要是暴露了凯文首先就把我烧了。别老是疑神疑鬼的，我们现在可是同生共死的关系，一着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她现在获得的些许的他人的信任和尊重，不过是建立欺骗和误导的基础上，像是砂砾上随时会崩溃的建筑，让她坠落到原本的绝望里。
露卡也明白，造成这种困境的，不仅是眼前不靠谱的邪神，或是脖子上还没法去除的刻印，而是之前的一切，将她带到这里来的黑商，因为她而有人死去的佣兵团，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迷宫，历史、阶级与偏见，还有……
她闭上眼，焦黑开裂与发白腐烂的皮肉、痛苦又绝望的求救声与哀嚎，以及那些冷漠而又充斥着欲望的眼神，就从名为过去的地狱里涌入了她的脑海。
这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尖叫着把自己从噩梦中惊醒，而是任凭那些东西沉积在自己心中，过了一会才睁开眼。
现在她能暂时稍微相信一下的，似乎也只有眼前这只声称自己是邪神的大狗了。
“喂，萨登，你不是说信了你之后有机会改变命运吗？那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彻底摆脱奴隶的身份？”
“能做的很多，比如说每天祷告一下，帮我一起应付那个要命的系统，整点神力出来；还有试着达成几个成就，在不知道怎么充钱的情况下，这几乎是唯一能获得命运结晶的方法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抽一抽奖，我记得刚开局的第一次十连是必得命运剪影……”
“……你就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吗？”
“就是卡缇娜说的那些事，探索、冒险、狩猎，活下去然后变强。”
“要是失败了呢？”
她身边的白色大狗无所谓地晃了晃脑袋：“那就死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至少是公平的自然法则，这样你也是作为自由的冒险者而非奴隶死去的——话说你喜欢卡德迷宫的那一层？对墓穴的样式有要求吗？”
“……都不喜欢，你就不能至少把我送回故乡吗。”
“那就努力活着吧，小女孩，不然到时候我也估计离永眠不远，哪有这个闲工夫。对了，稍微帮我抓一下后颈那里。”
不知不觉间，刚刚还打闹着的一人一狗已经坐到了树根上，她也将手埋进了他的皮毛里。
“没想到萨登你的毛摸起来还挺舒服的，要不你就一直这样吧，做人也没什么好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