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剑，没有剑就攥紧拳头……”
这是露卡听到的唯一一句清晰的话。
耳畔响起的，是不间断的液体喷出流泻的声音，还有忽远忽近的悲鸣与呓语，模糊得就像是梦魔垂死时的低语。
无数飘荡着的肢体构成的海底森林之中，她握住其中一根，腐烂到露骨的断臂变成了利刃。
她用尽全力挥剑，斩断那些如影子一般缠向她的枝条。
一剑断损，就随手抛弃，再拔下一根。
就这样披荆斩棘，她向着外面那个唯一的光亮走去。
可是越是接近光明，她走得就越艰难，待她行至森林边缘之时，已是在踉跄前行，也拔不出剑来了。
不行，没有眼睛的话还是不行。
她将手指**自己的眼眶，可是里面空无一物。
但视野却骤然开阔起来。
因为她脚下承载着森林的山丘，在缓缓地睁开，露出一颗仿佛再也不会闭上的漆黑眼瞳，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影子，连带着将她拖入其中。
“啊啊啊啊！！！！”
伴随着一声似是怒吼的尖叫，林海中层里露卡再度睁开了眼睛，起身用力抓住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肺吐出来似的用力喘息。
“刚才又是梦吗？”
她摸向自己眼睛，能感受到柔软的眼皮底下有一颗圆球。
闭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那颗狰狞的断首蛇头。
她还活着吗？现实里发生了什么？
“没洗手不要这样摸眼睛，很不卫生的。”洞口处传来大狗的声音。
“知道了！”条件反射地回了萨登一句后，她摸向记忆里被咬中的地方。
皮肤上已没有明显的外伤，不过有两个小点一摸就会有轻微灼烧感——这种感觉她很熟悉，每次圣印治愈过的伤口都会这样。
她确实被咬中过，不过不知为何没死。
刚才是梦，但记忆里昨晚堪称煎熬的战斗不是梦。
换而言之，她确实变强了，真的靠着自己战胜了敌人。
“睡醒了，就别在那里发呆，快过来帮我的忙啊！”萨登不耐烦的声音与脚步声一同响起。
“萨登，谢谢……哇啊！”意识到自身成长的露卡还想分享自己的喜悦，结果刚抬起头就被眼前的邪神吓了一大跳，“你你你，你在做什么？怎么搞成这样子了！”
眼前大狗原本的白色皮毛上满是血迹，獠牙和利爪上还残留着可疑的碎屑，眼睛也布满猩红的血丝，像是只吃了什么怪东西发病的疯狗。
“当然为了处理昨晚的猎物，狗爪子真不方便。”累得控制不住本能的萨登舔了舔爪子，甩了甩脑袋，“天气太热了，那条死蛇又不能放着不管。”
“死蛇……昨晚我真的打赢那条冷霜矛头蛇了吗？”
“赢个屁，最多算平手。”萨登白了她一眼，讥笑道，“你这个笨蛋刺客，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我帮你作弊提供信息，最后还是搞成那样。要不是我封住了对方注入毒液的能力，你现在已经是一具腐尸了。”
习惯性地忽略掉自家邪神的冷嘲热讽之后，露卡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你能废掉它的毒？”
“当然，我可是邪神。”
露卡抓狂了：“那我昨晚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搞得我一夜都没睡，会长不高的！”
“为了变强啊。”同样一夜没睡的萨登理所当然地说，“逃离啄骨雀的追击提升了你对魔力掌控的熟练度，把自己玩到濒临自爆让你觉醒了凋亡之眼，被土狗跟踪锻炼出了隐秘能力，还有昨晚对刺客之道的领悟——我算是发现了，你就是个靠着作死变强的贱骨头。”
“……你就不能选个好词吗？什么叫贱骨头？”露卡气鼓鼓地回道，“而且这些事不都是你逼的！”
“那昨晚的最后关头是怎么回事？我可没逼着你跟那条毒蛇正面对决。”
“那还不是因为……因为……”
从那种极限状态恢复过来的兔子忽然发觉，自己也找不到硬要那么做的理由。
在那条蛇沾染了血气，再也无法隐去身形之后，她就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丢掉木刀后撤都行，只要占据了洞口，扔石头都能扔死对手。
就算临场想不出这么贱的战术，正常人的第一反应也应该是赶紧后撤，怎么可能拿上刀和那种毒物硬拼。
邪神慢条斯理地给出解释：“因为这么做你很快乐。”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神经病，拼命时怎么会快乐！”
尽管怒目圆瞪的表情做得很足，可是她的语气却有些不确定。
“这怎么能算神经病？世界上喜欢极限运动的人多了去了，远的不说，你以为卡缇娜是为了什么才住在这的。”萨登开导道，“其实我生前也很喜欢作死。”
“……你就不能不说最后那句吗？”露卡觉得好气又好笑，“话说我犯蠢了，你不是该拼命嘲讽我吗？怎么今天转性还安慰我了。”
邪神叹道：“因为作为一名刺客，必要时和目标换命也是职责之一，刺客之道还是我传给你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下手时多想想，是否还有别的事在等你。”
“……”
“算了，你这只笨兔子还是别想那么多了，快过来帮我处理蛇尸！”
待到他们处理完战利品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没办法，大量的精密操作都得靠笨手笨脚的露卡，连手指都没有的萨登只能在旁边看着指挥。
不过靠着凋亡之眼，倒是没有出现她不小心被毒牙划破手指当场暴毙的惨剧。
而且幸好是条冷霜矛头蛇，还能用它自己的血画符给它自己做冷藏，不太用担心高温导致的腐败问题。
“这就是狩猎的收获吗？”
终于完事之后，一人一狗迫不及待地开始清点收获。
首先，是冷霜矛头蛇的蛇骨，作为一条还不是魔兽的剧毒毒蛇，它的骨骼强度尚不足以用来制作装备，但它内含的营养和霜寒之力还是很有用，具体用法就是用来泡药，与炎烬草之类药草的药性中和，替代补充本就短缺的解毒药。
其次，就是它的肉，太久没看过肉饿疯了的露卡几乎把蛇脊剔成了白骨，大部分已经混着果子和香叶在锅里煮着，看得没吃早饭的兔子口水都快下来了。
然后，就是蛇皮，不过冷霜矛头蛇的蛇皮韧性和强度都不怎么样，还伤痕累累，估计只能当成聊胜于无的护甲。
还有蛇血，这是能用来降温防暑的好东西，根据萨登所说还有特别的大用处。随带一提，为了收集这些蛇血，他现在都还感觉狗嘴里冰冰的。
接着，是蛇胆，这其实是冷霜矛头蛇身上价值最高的部分，某些魔药制作和魔法仪式会用上这种材料。在露卡的强烈要求下，这颗蛇胆逃过了被拿来煲汤的命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被拿回去给凯文和卡缇娜，还债。
此外就是要扔掉的其他内脏，这些东西既不好保存又容易吸引这个季节致命的毒虫，但萨登还是把它们留了下来当诱饵，看看能不能用来做陷阱。
最后的最后，就是这次狩猎最有价值、对生存最有帮助的收获——内含充足冰蚀剧毒的毒囊和毒牙。
根据制作血食的有关知识，萨登让露卡在一块蛇肉上注入一小点毒液，在她惊恐的注视下，那块柔韧的肉很快被溶蚀成了不断崩解的半透明果冻模样，接着被加进锅里，据说熬煮半小时左右，就能把毒素彻底分解，提升汤的鲜味。
真不愧是邪神，口味好重。
当然，它最大的作用不是煮汤，而是注入猎物体内。
看着眼前拇指粗细的两个昂贵琉璃存储瓶，和里面大概能让她死三四十次的毒囊和毒牙，露卡还是有些心悸。
“这玩意一个用不好，就是妥妥的同归于尽吧。”
“你想多了。”
“这么说萨登有解毒的方法吗？”她安心了一点。
“不，我的意思是，没有冰霜之力第一时间麻痹对手，那些魔兽会在中毒的最初几秒内反应过来，用魔力把毒硬逼出去——比如把中毒的部位直接炸掉，它们不会死。所以说你要是失误了，不叫同归于尽，叫自杀。”
“……那我能申请不用这个吗？”
她立马遭到了大狗的鄙视：“切，连用毒都不敢，你是哪里来的废物刺客？”
“从狗身上学来的。”
再一次的，邪神感受到了狗身体的不便之处。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你拿一小瓶蛇血出来，我教你安全的用毒方法。”
摸出一瓶冰凉蛇血后，萨登让她往里面注入了一点血气魔力。
“然后呢？”
“然后你试着操纵魔力，让它的温度降下来，同时保持稳定。”
“啊？”
下意识地，她把强化自身的技巧用到了这里，真正的血液在血气魔力的带动下开始旋转，有些很快温驯地融入了循环之中，有些则始终与她的意志背道而驰，细微而复杂的感觉传入她的身体，让露卡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驯服一只活物的奇妙感觉。
一通瞎比操作之后，玻璃瓶上结出了霜，然而没等她高兴，疯狂旋转的混合溶液就迅速凝固成了一坨，只能扔进锅里一起煮了。
“慢一点，要控制好火候，不要心急。”
“知道了。”
照着萨登的指示又试了几次之后，沉浸在气血交融的无穷变化中的兔子忽然发现，自身的魔力也产生了奇妙的变化，似乎也能像蛇血一般变凉了。
“这是……魔力训练吗？”
“嗯，针对魔力特化·气血交融的特训，等你能让这个小血瓶维持低温4小时以上，就可以将蛇血换成毒液，混合后不会破坏毒性，而你也能靠着魔力感应和凋亡之眼避免误伤自己，修炼下去甚至可以化血为毒……额，你这又是什么眼神？”
他的眷者这次居然没有表现出怀疑，反而认真诚恳地说：“没什么，只是我忽然觉得你很擅长迷宫生存。”
好歹用了几天魔力，她还是能确定这方法有用。
仔细想想，这些天她都是靠着萨登对林海的理解和各种帮助，才活到现在并变强的。
很少受到敬仰的邪神有些不习惯地转过头去。
“我还以为你要问这方法靠谱不靠谱呢。这是昨晚我用命运结晶换来的，应该没问题。”
昨晚那场战斗之后，她达成了一个[在夜晚的林海中层或深层狩猎一只异兽或魔兽]的成就，获得了一颗命运结晶，最后换成了这个正统的血气修炼法。
终于结晶残余换来的抽奖，则得到了一份名为[《资本论》起源]的珍贵的预言性剪影。
不愧是《神降》的系统，他们这还忙着弱肉强食呢，就把社会革命安排上了。
日常吐槽系统之后，萨登让她打上两碗煮好了的肉汤，一人一狗开始边吃边聊。
露卡好奇地问：“那萨登你知道的那些魔物信息，也是和星空换的吗？”
“怎么可能，我没那么浪费。里面确实有些是我根据动物的生存记录这种命运剪影推断出来的，但更多的还是经验之谈。”
“经验吗？但你不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没多久就被变成狗了吗？”
看着自家眷者十分好奇的样子，邪神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上一世的经验，我的上一个眷者来过这里冒险，当时我的神体形态拥有解析功能，就收集了很多这里的信息，还研究了一下迷宫的本质。”
露卡被彻底勾起了兴致，眼睛发亮地问道：“上一个眷者？他也是冒险者吗？”
“他？不，希雅跟你一样是个女孩子……”
“那你们之间有发生什么吗？”
“青春期的小兔子你在想啥呢？当时我连躯壳都没有。我们去迷宫是为了研究法术和提升实力，你以为是去度假的吗？”
“哦。”她点点头，锲而不舍地继续问，“萨登你再说说你上一个眷者的故事吧。”
“……有什么好说的？”
“她长得怎么样？你们在这里做了什么？都聊一聊嘛，你不觉得天天只想着狩猎有些无聊吗。”
不，思考怎么迫害……呸，激发她的潜力这种事一点都不无聊。
或许为了抚慰自己并不存在的良心，萨登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希雅她呀，当时虽然体型跟你差不多，但是性格一点都不一样，平时就柔柔弱弱的，无论看到什么魔物第一反应都是害怕，然后第二反应就是问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能不能进行解析。
因为身体不好，那孩子虽然对冒险很感兴趣，但是始终都只是老老实实地进行研究，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每次我怂恿她去冒险都没能成功，说到最后她反而还要我给她讲冒险故事——叫一个邪神讲英雄的冒险故事，你说这叫什么事嘛。
不过后来，希雅她还是去冒险了，因为当时有个她认识的傻子误入了迷宫的陷阱，不知道被丢到那个深层去了，她和我有空间解析的能力，就自告奋勇地加入搜救队。”
说到这，他闭口不想再谈，可惜读不懂气氛的兔子还是问道：“后来呢？”
“后来就死人了呗。”
“冒险时死人不是很正常吗？再仔细说说过程啊。”
“是啊，那有不会死人的冒险……”他抬头望天，却只看到岩石洞壁，“为了救一个人，搭上了两个，这不就是冒险吗。”
“……”
“搜救队接近林海深层的时候，还没有折损，不过大家也打算撤退了，但是那孩子却发现了那个傻子留下的痕迹，还推演出了通往他所在的深层的捷径。
然后我们就上路了，带着少数的精锐突击到未曾有人探索过的迷宫区域，不仅救了人回来，还没有出现伤亡，随便达成了几个成就——算是为我收回了些成本吧，为了确保那群冒险者的安全我真是差点砸锅卖铁了。”
听者有些迷惑：“额，萨登你不是说死人了吗？”
“对啊，不过死的是在林海为我们驻守入口的冒险者，要是之前选择撤退的话，那几个菜鸟也不会死吧。”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然而邪神还是继续淡然地讲述：“没什么不该问的，希雅她可没有脆弱到连死亡都接受不了，她接受不了的是后来的事。”
“后来怎么了，她受到责罚了吗？”
“并没有，虽然制定计划时忽略了驻守的兵力不足导致伤亡是她的责任，但因为拼了命换来的研究成果和战绩，功过相抵之后她还得到了褒奖，被视为伟大的冒险者。可是在此之后，她就不再要我讲冒险者的故事了。”
“是因为她自己已经是个成功的冒险者了吗？”
“不，大概是因为人们都下意识地忘了，她当时不惜拼命到向邪神借取力量，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冒险，而是因为不愿意用别人的命来换朋友的命。”
当时就连他都忘了这件事，所以那些安慰换回的只有一句“我没事”。
所谓孤独，便是如此。
勉强读懂了一点气氛的兔子一边喝着汤一边问：“你很怀念自己的上一个眷者吗？”
他只是苦笑：“有什么怀念不怀念的，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她是幻影还是真实，像我这种凡……邪神没资格谈这个。”
“说得也是。”露卡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信仰一条狗这种事，也就有我这种人不在乎了，正常人那受得了这个。”
“……行了行了，你就别强行搞笑安慰我了，这些事我转眼就会忘。”萨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把话题转回到正轨上，“不然既然说起来了，那么这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咕噜咕噜地灌下最后一口汤后，露卡边抹嘴边问道：“萨登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我觉得这样下去挺好的啊。”
虽然之前只能每天靠各种植物和虫子过活，但是在她的刺杀技艺有所提升后，接下来似乎也能在林海里猎些东西来开开荤了。
这意味着她开始适应在林海中层的环境了，以后就可以在这里逐渐磨砺自己，成为一只合格的丛林兽人，在食物链里称王称霸，走向兽生巅峰，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至于别的事情，过两天再说吧。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把咱们之间签订的契约内容给忘了吧？”
“啊，啥事啊？”满脑子想着如何在森林里狩猎（作死）的兽人迷茫地反问。
萨登有些崩溃：“让我变回人啊！我都给你当狗当了好些天，还教了你那么多生存技巧和帮你提升实力，你总得履行一下眷者的职责，不能一直白嫖我的神恩吧！”
经他这么一提醒，露卡才想起来当初的契约里有这么一回事，她挠了挠头：“可这不算什么要紧事吧？”
“……”大狗的表情僵住了。
她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你看，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提升战斗力，毕竟那个叫什么狂形者的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上层。把你变回人这种事对实力提升也没什么好处吧，你连魔力都没觉醒。而且萨登你当狗不也当得挺熟练的吗，载上我后还能在森林里跑得那么快。这事要不以后再说吧？”
看了一眼露卡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的“下次一定”，萨登不再犹豫，扑上去一口咬在她脑袋上。
他之前就不该有良心上的负担！
“停停停！萨登你别咬了，我知道错了，再咬我会变傻的！”
“变傻了才好，到时候我就用神恩把你的灵魂塞到猫猫狗狗里面去，让你好好反省反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