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想知道……我过去的故事？”
苏艾艾眼帘微垂，语气中夹杂着苦闷。
“……”
“为什么？”
“……欸？”
苏艾艾有些不解的看向我。
“为什么选择向我倾诉？”
“为什么……吗。”
苏艾艾拢拢鬓角的发丝，眼睛中闪烁着犹豫和期待。
“因为我觉得……我和天赐同学，其实是很相似的两个人。”
“大概是，信赖的感觉吧！”
“……”
相似……信赖？
这种离我那么遥远的东西……
我可以担当的起么？
感受到包厢内的沉默，苏艾艾勉强笑笑，“我到底在说什么啊，果然还是……”
“请告诉我。”
“哎？”
我是被这种情景冲混了头脑么？
但这种不能不管的感觉……
果然，还是有些好奇啊。
我直视着苏艾艾微含泪水的眼睛，张开口，声音在包厢内沉闷的回荡:
“我想知道，请告诉我。”
“……”苏艾艾眼神中多了些神采，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陷入了对过去的独白:
“在我七岁那年……”
……
八月的夏季，正是最为炎热的时候。
蝉鸣在林中此起彼伏，肆意张扬着自己的存在，高歌着造物主的恩赐，在夏的尾声中等待着蜕变后的最后一舞。
但是——
并不是所有的蝉，都能幸运的被选中，拥有在空中飞舞的资格……
……
“啊真是的，布偶怎么又掉了。”
林小光抱怨一声，从地上拾起布偶，重新塞到苏艾艾的怀里。
“不要总是走神啊，艾艾。”林小光蹲下身子，帮苏艾艾捋顺纠缠的发丝和褶皱的衣领。
“小熊是爸爸和妈妈送给艾艾的礼物，要好好保管哦。”
“而且，今天是什么日子，艾艾知道的吧？”
林小光微笑着摸摸苏艾艾稚嫩的脸颊，“作为主人，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苏艾艾抱了抱怀里的小熊布偶，用力的笑着:
“嗯，我知道的，小光姐姐。”
我知道的……
苏家大院，一派生辉。
很多上流的名贵宾客纷纷至此，在大厅中与苏家夫妇举杯笑谈，等待着今天最尊贵的人出现。
“吱嘎——”
一声沉重的摩擦打断了厅中的热闹，众宾客默契的安静下来，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聚焦在那扇镶着金边的檀木门上。
厚重且华丽的门被缓缓推开，今日这个最为重要的主人终于登场了。
苏艾艾穿着一席金色的绸制连衣裙，在明晃的灯光照耀下闪烁着温和的光芒。脸庞则埋在小熊布偶的后面，只露出一双眨巴着的眼睛怯怯地望着众人。
“喔，这就是苏家的大小姐么。”一名嘴角八字胡茂盛的大叔率先开口，语气中透露着惊叹:
“真漂亮啊，以后长大了肯定也是苏太太那样的美人！”
其他宾客恍然醒悟，纷纷上前承词夸赞。
“哪里哪里，各位过奖了。”一旁的少妇淡淡一笑，“不过是肤脂之容罢了。”
说罢蹲下身子，向苏艾艾招招手:
“艾艾，到妈妈这来。”
苏艾艾有些迟疑地挪动着脚步，走到妈妈身前。
“看来人都到齐了啊。”一旁西装男子走上前蹲下身子，爱惜摸摸苏艾艾柔顺的头发。
“爸爸……”苏艾艾看着眼前的男人，怯声道。
“那差不多也要开始了。”男人抱起苏艾艾，左手则牵起少妇的手。
“艾艾的生日宴会！”
伴随着话音滑落，优美的华尔兹舞曲随之响起，为喧闹的大厅增添了一份别样的雅致。
苏艾艾和父母一起坐在主桌。看着身边的双亲和客人优雅笑谈着，一片欢乐的景象。
对啊，一片欢乐的景象。
年幼的苏艾艾下意识抱紧怀中的小熊布偶，但又感觉什么都没抱住。
……
可能那时候的我已经逐渐察觉到了，这样欢乐的气氛，这近在咫尺一般的距离……
在我眼里，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
“小光姐姐。”去往大厅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艾艾忽然发声。
“嗯？怎么了吗？”
林小光低头看着苏艾艾。
“小光姐姐，”苏艾艾抬起头，和林小光对视，“『离婚』是什么啊？”
“……”
林小光的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小光姐姐，怎么了？”对于林小光的停下，苏艾艾有些疑惑。
“那……那个，艾艾啊。”林小光蹲下身子，扶住苏艾艾的肩膀。
“你……你从哪里知道这个词的？电视里么？”
林小光声音微微发颤。
“不是哦。”苏艾艾摇摇头，“昨天，我去找爸爸妈妈的时候听到了……”
“妈妈好像讨厌爸爸了，他们两个吵的好凶，还摔了爸爸最喜欢的画。”
“妈妈一直重复着这个词，爸爸却想给艾艾过生日。”
“艾艾明明不想让爸爸妈妈吵架……”
苏艾艾抱紧怀中的小熊，稚嫩的眼睛中透露着孩童的期待与不安:
“小光姐姐，『离婚』是艾艾的生日礼物么？爸爸和妈妈是因为艾艾的生日礼物在吵架么？”
“……”
林小光紧咬着嘴唇，缓缓低下头去。
“小光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在发抖？”
林小光身子一颤，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啊……没什么哦，姐姐可能是有点累了。”
“这样啊，虽然一直都知道，但没想到关系都恶化到这个份上了……”
“小光姐姐？”苏艾艾有些听不懂林小光说的话。
“小光姐姐，告诉我吧，‘离婚’到底是什么呀？”
对啊……早晚都会知道的吧？
“艾艾，”林小光注视苏艾艾懵懂的眼神，紧咬了一下嘴唇。
“那其实是……”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强烈的风，将树叶摇动得飒飒作响。
几片叶子终于承受不住狂风的吹袭，被从枝丫上强拽下来，在空中伶仃地盘旋着，任由风将它们带向未知。
……
伴随着华尔兹舞曲终了，生日宴会也终于进入了主题。
大厅中的音乐切换成了生日祝福，佣人也适时的推着蛋糕车来到主桌前。
苏艾艾看着桌上的蛋糕，鲜亮的奶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精致的外形如同艺术品一般让人不忍碰触，而顶端则用不同颜色的奶油写上了“喜迎七岁、生日快乐”的字样。
男人站起来，把蜡烛依次点亮。
“过了今天，艾艾就七岁了。”
“快吹蜡烛许个愿吧。”
少妇拍了拍苏艾艾的肩膀。
“嗯。”
苏艾艾乖巧的点点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随后睁开双眼，带着祈求的目光看着爸爸妈妈。
“好好，我知道了。”男人摸摸苏艾艾的头，然后凑上前。少妇犹豫了一下，也向前靠了靠。
“1、2、3……”
随着爸爸的倒计时，一家人不约而同地张开嘴。
“呼——”
微拂的风吹灭了蜡烛，几缕青烟从烛芯升腾而起，随后便消散在大厅中。
不知是谁先带头鼓起了掌，紧接着如同传染一般，整个大厅都涌动起掌声。
回荡在人耳边的尽是“美满”、“和谐”等赞美之词，但在这苏家别墅中只有刺耳可言。
“小公主，你许的什么愿望呢。”那位八字胡大叔走过来，“布偶？零食？宠物？”
“只要你想要的，叔叔都可以满足你哦。”
“真的么？”
听到最后一句话，原本有些害怕地把脸埋在小熊布偶背后的苏艾艾把头探了出来。
“嗯！”八字胡大叔一脸慈祥的笑着，“什么都可以哦！”
“那……”苏艾艾缓缓将布偶向下挪动，将脸颊全部漏了出来，一双大眼睛带着无比认真的目光，大声说:
“我、我想……”
“我想下次过生日的时候还和爸爸妈妈一起吹蜡烛！”
“……”
整座大厅突然安静下来。
八字胡大叔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张张嘴，脸颊有一滴汗滑过。
“哎……什么？什么下次……”
“艾艾！”
一旁的少妇却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她有些焦急地走到苏艾艾面前蹲下:
“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艾艾看着少妇，稚嫩的脸颊扯出一抹微笑:
“其实艾艾知道了哦。”
“艾艾知道，这是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候，陪艾艾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一片哗然！
少妇顾不得管周围的异常，她抬起头蹙眉看向男人，却只看到一张写满错愕的脸。
“艾艾啊，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
男人回过身来，弯腰看着苏艾艾，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
苏艾艾却摇了摇头:“艾艾知道的哦，‘离婚’就是离开的意思吧。”
“可是，可是……”苏艾艾的眼角沁出了泪水，“艾艾还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吹蜡烛！”
“一想到下次生日的时候爸爸和妈妈不会再和艾艾在一起……就好害怕……”
脸上的微笑终于坚持不住，苏艾艾再也压抑不住抽泣起来。
“爸爸……和妈妈还能在一起的吧……还能和艾艾一起过生日的吧……”
苏艾艾用近乎哀求一般的语气抽噎着问。
但是，没有回答。
周围的诧异与喧闹已经不重要了。苏艾艾的眼里，只是看到两双眼眸，越来越阴沉……
风的吹袭并没有卷走阴云，只是带来更多的愁闷。
密布的云朵后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整个天空在那一瞬间犹如被劈开一般断为两半。随之而来的，便是滂沱大雨冰冷的拍打。
林中的某一颗树的枝干上，一道小小的黑影脱力一般从上面缓缓滑落。
它的前肢还在空中无力摆动，试图振起娇弱的翅膀，却无法延缓一丝与地面的距离。
并不是所有的蝉都能被幸运选中……么。
很遗憾，我……
落选了。
“啪嗒。”
……
苏艾艾捡起被摔落在她脚边的全家福，她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家人一起去游乐园时拍的照。
照片上的她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高兴地欢呼着，爸爸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牵着妈妈，父母都在温和地笑着。
苏艾艾抚摸着被摔碎的相框，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轻声抽泣。
……
那一天，爸爸妈妈遣散了家中的所有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争吵。
原本想要一起陪我过完的七岁生日，却被我打破。
这么一想，其实我也挺自私的吧。
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大声的斥骂，哭诉着爸爸的窝囊、没用。爸爸后面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一根又一根的，不停地吸着香烟。
燃烧的烟草在黑暗中忽明忽灭，那刺鼻而又难过的气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
已经一夜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豆大的雨滴锤击着地面，嘈杂的雨声敲击着心灵。
“咔哒、”
是行李箱摩擦地面的声音。
男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走出了别墅。
“爸爸……”
男人一怔，回过头，看到少妇打着雨伞和苏艾艾站在雨中。
“爸爸……真的要走吗？”
苏艾艾眼角红红的，原本灵动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灰色。
“爸爸要离开了么？爸爸不要妈妈和艾艾了么？”
苏艾艾把脸藏在小熊后面。
“明明……明明生日还没过完，还没有一起送艾艾礼物……”
“……”
男人眼中的痛苦与无奈一闪而逝，他露出一抹微笑，走到苏艾艾面前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艾艾，对不起。”男人的眼神充满着愧疚与怜爱，“爸爸真的很爱很爱你，却没有能力守护好这个家，没办法守护你……”
“妈妈说的很对，是爸爸太没用了。”
稍微思考了一下，男人用手轻轻拍了拍小熊的脑袋。
“不过艾艾也不用太难过，想爸爸的时候，就和小熊说说话，爸爸一定能听到的哦。”
“真的吗？”
面对苏艾艾的疑惑，男人回报一个坚定的笑容。
“真的哦，不管爸爸身处何处，小熊都会把爸爸的信念传递给艾艾，代替爸爸一直守护着你。”
“一定会……”
“……”
男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身边却响起雨伞掉落的轻响。
雨点冰冷地落在身上，将衣服瞬间浸透。苏艾艾下意识转过头，看到少妇只身站在雨幕中。
“妈妈……”
苏艾艾有些不知所措。
“艾艾，你听好。”雨声滂沱，苏艾艾只能听到粗糙的声音，却听不出更多的情感。
“渴望被守护只是弱者单方面的诉求。”
少妇脸上流淌着雨水，“而弱者会被世界所淘汰。”
“我们家不需要其他人的保护……”
“所以，也绝对不能容忍弱者的出现。”
“弱者……”
苏艾艾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洗脑一般重复了一遍。
小小的脑袋里并不知道那么复杂的事情，只是觉得当时的天空，愈发凝重……
……
那个夏天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我也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从那之后，妈妈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疯狂扩大着名下的产业。
而我，也被迫接受着妈妈的“精英教育”。
舞蹈、书法、绘画，或者是学习上的培训补习……
专业的知识，专业的训练，以一种强硬的方式疯狂地向我的大脑灌输。
妈妈不会理会我的求饶和哭喊，她只会用那种冰冷的目光看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的确妈妈在我眼里无比优秀，是让我仰望的塔顶。
但我对妈妈的，也只有崇拜和恐惧……
那不是我想要回去的家。
我被妈妈领上了一条孤独的道路。
在这条路上，我只需要成为妈妈所期望的“强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
“咣当——”
过山车轻晃了一下，把我从苏艾艾的过去中拉扯出来。
“是吗……”
我想起那天昏暗的教室门口，苏艾艾说的那句话。
“难怪你会说跟我很像。”
“嗯。”苏艾艾没有否定，她将右耳处的发丝撩到耳后，眼神有些黯淡的笑着。
“我们都很仰望家人，都很想有个能回去的地方……”
“明明就生活在同一所屋檐下，可除了无止尽的安排外，我和妈妈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交流。”
“一直以来妈妈都向我灌输着她的观念，可是我实在是太软弱了，总是做不好……”
“天赐同学，”苏艾艾抬起头看向我，“渴望被守护……真的只是弱者才会有的心情吗？”
“只有背负这样的孤独才能成为强者么？或者说……”
“成为强者真的很重要吗？”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难以开口。
思索间，我恍然不觉自己所在的包厢已经升到了顶点处。
夕阳已经落下一半，橘黄色的余晖正从城市中温柔的向远处的山峰收拢，预示着夜晚的降临。
一切了然的广阔之美让人应接不暇。
我的心中似乎突然有了答案。
“如果站在顶峰不是为了看到这样的景色……”
“那即使成为了强者，又有什么意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