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下午,虽然还没有放学,但已经有许多家长站在校门口翘首以待。
太阳像一只恶毒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
门口的人群中老年人占据了大部分。提着装菜塑料袋的老人把蒲扇放在头顶,似乎并不畏惧太阳。
少数几个妇女则躲在校门两边的建筑的阴影里。
学校的伸缩门并没有关严,而是留着一道能够让一人通行的缝隙。
门卫室外,保安和一个家长交谈甚欢。
尽管还没有打下课铃,但已经有老师和领导陆陆续续走出校门。
保安不得不回到岗位上。
另一位保安走出门卫室前看了看时间,便走向操场。
操场上有一块牌子,只要这块牌子在,学生们就不能在周一到周五放学之前从事除跑步以外的其他体育活动。而今天是拿掉牌子的日子。
终于,下课铃响起。
动作快的班级立马响起“老师辛苦了”的道别声。
从校门口可以看见教学楼一楼的学生们一同起立向老师鞠躬。
很快,从罐头一样的教室里挤出来的学生们拽着各式体育器材飞奔向篮球场,羽毛球场和乒乓球桌。
动作慢的班级虽然怨声载道,但终究没人敢挑衅老师。
但大部分人的心都飞到外面的时候,老师讲课,同学们听课的效率能有多高呢?
经验丰富的老师快速交代或者强调几句后便下课,任由学生们逃出教室。他却留下来,并且为那些愿意留下来的同学解答疑问。
初出茅庐的老师往往会争取这几分钟多讲一些,代价是受到学生们的讨厌。
终于,最后一个班级也放学了。
老师刚出门,教室里就传来一阵欢呼声,那声音喜庆地就像赶走侵略者的土著民一样。
“刘铭安,赶紧,要没位置了。”周薛把一把书和卷子塞进书包说道。
他拿起水杯,用它把不听话的书脊砸进书包里。
“怪我咯?”刘铭安动作飞快,但要把书本和试卷整齐地塞进书包里可是个技术活。
“不怪你怪谁?明明你动作最慢,干嘛不还没下课就开始收拾?”周薛把水杯塞进书包侧兜,恶狠狠地说道。
“刚刚曾总就在窗缝外面盯呢,我不要命啦?”刘铭安说着,拉上书包拉链,“走!”
“曾总”是刘铭安的班主任,姓曾。
“张扒皮真是tm个畜生。”周薛咬牙切齿地骂到。
能如此激起一个初二学生的仇恨的人,除了日夜羞辱他的家长,剩下的就只有挡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拖堂老师了。
书包还没摔到后背上,两个人已经冲出教室外。
他们手上没有任何体育器材,所以可以很轻易地了解到他们并不是去操场抢占球场或球桌。
他们的目的地是离学校差不多两公里之外的一家网吧。
周薛非要等刘铭安一起走,是因为刘铭安很“勇”,同时却又不“莽”。
想在周末在那间网吧抢到位置,没有一股凶狠气息是做不到的。
而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甚至是兜里的钱币不被高中,技校的人抢走,则需要一点头脑。
身体和大脑都不如那些牲口的初二学生,就必须结伴而行。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网吧。
期间,他们以自己都没能察觉的聪慧解决了四点邮差问题:如何在学校,煎饼果子摊,奶茶店和网吧之间选取一条最短,最好走,排队人最少的路。
但当两人抵达网吧的吧台门口时,连排队的人都没有了——这里已经坐满多时了。
但是没有关系,世界上不止这一家网吧。
他们还有其他备选。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
遥远的网吧意味着去的人更少,因此他们反而放松下来,惬意地吃着煎饼果子喝着奶茶。
两人完成两公里长跑的同时,还跨过了网瘾的巅峰,进入了一种贤者模式。
为了上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大无畏精神被一种哲思取代。
他们都意识到上网是一个危险,花钱还影响学习的事情。
但谁都不想提议回学校自习。
谁若是开了这口,那肯定会被嘲笑一年。
良心发现意味着与不知道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同学割席绝交。
然而,这类浑浑噩噩的同学往往占据班级人数的大头。
因此,不想被孤立,每一个同学都应该在背地里表达学校和老师都是狗屁之类的思想。
当然,也有孩子因此倒向老师的阵营,成为间谍一样的存在。
前方是一个大而长的弯道,附近有一座高架桥和一座地下隧道帮助行人穿越马路。
但刘铭安和周薛对学校的蔑视也转移到对交通规则的蔑视。
他们总是喜欢质疑这些条条框框,殊不知这些条条框框的背后往往都有悲惨的故事。
但真正让他们做出横穿马路举动的,不是想要秀一下自己有多么“勇”,而是因为太懒而不想上高架桥,地下人行道太臭而不想去钻。
他们轻而易举地来到马路中央的护栏,就像以前一样。当他们翻越护栏时,一辆货车出现在弯道一边。
这辆重型货车的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上,一边吃盒饭一边看着电视里的相亲节目。
他的方向盘的边缘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这意味着智能驾驶系统运行良好。
下一刻,方向盘变成红色。
节目中,男女孩成功牵手,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背景音乐响起,掩盖了驾驶系统失灵的警报。
背景音乐还没有结束,司机仍旧不可能分辨出警报声。但他感觉到方向盘在震动。
他发现了异常,慢条斯理地准备排除bug,重启系统。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抬起头。
护栏边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子让司机吓得差点跳起来捅穿车顶盖。
但他囫囵咀嚼几下并且刚刚咽下的饭菜确实准备捅穿他的心肺。
刘铭安此刻已经翻过护栏,但周薛却卡在那里,胖墩墩的身材半天跨不过来。
那辆货车就像灰尘土飞扬中站起的熔岩巨兽一样,两个车灯好似两个眼睛。
来不及了,刘铭安飞起一脚把周薛踹了回去。
他本来有足够的时间脱离,但却没有想到有什么东西被护栏勾住了。
那是书包的肩带。他想到。
我不可能扯得断它。
这是他的第二个判断。
到目前为止,他的判断都很正确。
他仍旧有时间逃脱被碾压的路线。
但他没有想到,卡车在最后关头修正了路线。
他被撞飞出去,卡车的一侧轮子从他身上压过。
他就像一个盛满鲜血的气球一样被挤破在路面上。
惨不忍睹。
货车司机刹住车,跳下来,一面祈祷刚才的车身起伏只是错觉,一面思索该把责任推卸给谁。
好在现在是科技发达的二十二世纪,而非落后的二十一世纪。
即便被两对负重轮先后碾压,刘铭安仍旧可以被修理好——前提是他的家庭负担得起克隆躯壳的昂贵费用,以及在等待克隆体就绪的这段时间里天价的维生费用。
可是,刘铭安的家庭根本负担不起这样的费用。
当刘志铭赶到医院时,为了维持刘铭安的生命,他已经欠下医院一笔天文数字。
面对这种情况,医生还颇有耐心地向刘志铭推荐克隆公司的产品。
但实际上,刘家无力支付任何人造有机躯体的费用。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先进所在。富人们永生,穷人们死了一茬又一茬。
但穷人这个物种始终不会灭绝。
看见刘志铭一脸为难的表情,医生叹了口气,说要不然把这孩子安乐了吧。
说着,引刘志铭来到隔壁专门为这种事情准备的办公室里,取出一份文件让刘志铭签署。
刘志铭就是儿子的监斩官,icu里的护士就是刽子手。
只要他签下这个字,护士就会拿掉刘铭安身上的维生设备。
安乐?那也是要花钱的。但它终归比“就这么拿掉维生机等他自己去死好了”好听一些。
刘志铭此刻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刘志铭辛辛苦苦一辈子,他的老婆欧亚平也是。他的祖先,欧亚平的祖先,数代人的积累,救不了他们唯一的香火。
但他意识不到,在这件事情上,他实际上没有任何错误。
有错的是不能言说,不可知的东西。
刘志铭面对一纸文件,迟迟下不去手。
今天,他要亲手送自己的儿子去死。
他没有多少时间犹豫。
若是考虑个一两天,欠医院的债务足以让刘家流落街头。
就在他要签字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来到他身边,自我介绍他是如极集团麾下的爱当生命公司的总经理,现在要给刘志铭提供一个机会——救活他儿子的机会。
只要刘志铭抓住这个机会,爱当公司将承担刘铭安的一切医疗费用。
但是,前提是,必须得使用爱当提供的躯壳。
刘志铭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握住爱当总经理的手,差点就跪下了。
他没有跪下的原因是因为被总经理的手下扶到办公桌旁签署文件。
总经理可没有这么多时间来浪费。
总经理一行人走后,欧亚平才赶到。
从探视屏幕上看见浑身插满管子的儿子,欧亚平失去脊梁般瘫软在地,任由刘志铭在耳边告诉那个好消息也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