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觉开始慢慢恢复。
朦胧的声音抚平耳鸣,让神经打破自己创造的幻觉,让刘铭安听见了真正的声音。
刘铭安听见排气扇运转的呼呼声,以及四周不同的仪器的滴答声。
这些声音非常轻微,当一个人拥有除听觉之外的其他感官时,往往会忽略掉这些声音。
她还闻到了消毒水的气息。
尽管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清醒,并且睁开双眼,但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
这是刘铭安的一小步,却是刷题人的一大步。
为了能够让她醒来知道自己在哪里,无数刷题人在教室里,实验室里从青葱年华刷到垂垂老矣。
良久,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切事物都是如此清晰,她甚至可以数清楚天花板上的细密纹路——貌似她的假性近视被治好了。
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以前有没有假性近视。
她坐起身,却发现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脖颈后仰,呼呼大睡。
中年妇女的两只胳膊耷拉着,像一只长臂猿。脑袋后面的马尾垂直指向地面,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一个人得疲惫到什么样,才会冒着脖颈被脑袋重量折断的风险采用这种睡姿?
一个人又是为了什么,才会使用这种睡姿去陪在另一个人的病床边?
莫名的感动让刘铭安眼里噙满泪水。
可是,她竟然不知道这个女人姓甚名谁!
她静静地打量这个女人,把她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庞刻入心里——此时此刻,仿佛连眨眼都是一种浪费。
然而,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唐僧,可以说出我是谁,我从哪来,要到哪里去的问题——这个问题超出刷题人的能力范围。
有些事情,不是单靠刷题能够解决的。
她叫了一声“妈”,然后便陷入自己的疑惑之中。
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妈妈呢?
自己又是谁呢?
我又为什么会在医院呢?
没有相关的记忆给予她答案。
被少女的一声“妈”唤醒,欧亚平缓缓醒来。她花了两秒钟才明白自己的儿子(?)醒了。
当欧亚平发现被提供的躯壳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女孩时,她有过剧烈的心理挣扎。
爱当生命公司的人发出如下的灵魂拷问:“你儿子被砍掉一只手,他还是不是你儿子呢?再砍掉一只脚呢?循序渐进,只剩下头颅,只剩下大脑时,他难道就不是你的儿子了吗?”
欧亚平被说服了。
只送大脑。
自从做出那个决定以后,她总是陷入噩梦之中,她害怕自己的儿子醒来后其实是其他人。
然而,当四目相对时,欧亚平以一个母亲的直觉发现,这具陌生躯壳里的意志,正是自己的儿子。
她的眼神,她的坐姿都让欧亚平感到无比熟悉。
“刘……雨欣,”欧亚平颇为艰难地叫出这个名字,随即把病床上的女孩儿搂入怀中,“你终于醒了,你吓死妈妈了!”
说着,欧亚平的声音哽咽了。然而,因为隔壁病床上的病人和病人的家属投来奇怪的目光,欧亚平只得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哦,原来我叫刘雨欣。她暗暗记下这个名字。
刘雨欣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妈妈,肚子里却没有任何词句来应付这种情况。
她只是静静地被抱着。
欧亚平搂了刘雨欣一阵才松开她,手忙脚乱地从床头拿起话筒,通知护士站刘雨欣醒了。
一名护士小跑着来到病房,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两种药剂。
“你叫刘雨欣,对吧。”隔着口罩,护士问道。
药瓶上写着刘雨欣的名字。
刘雨欣思索片刻后才发现,原来刘雨欣是我的名字呀。
于是她点点头。尽管她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你是不是叫刘雨欣?”护士加重语气问道。
刘雨欣回答道:“我是刘雨欣。”
我是刘雨欣……吗?
如同完成了某种程序似的,护士这才把小瓶药装进点滴瓶里,娴熟地为刘雨欣扎好针后,通知欧亚平,一会儿刘雨欣要去做超声波。
“这是什么药?”刘雨欣问护士道。
“免疫抑制剂。”护士答道,但并不愿意多说刘雨欣为何要用到这个。
刘雨欣不知道的是,她并非失忆,而是有人故意要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以前的记忆。
如果一个男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女孩子,说不定会疯过去。就算不会疯,也说不定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有害心理变化。
但倘若一个女孩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自己以前是男孩子,那么事情貌似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点滴瓶里,药水一滴一滴落下,仿佛和时钟有着共振。
欧亚平想开口和自己的“儿子”聊聊天,却害怕漏了馅儿。
她带着爱意告诉自己,她再也不是你的儿子,而是你女儿。然而,这爱意却让她感到阵阵痛楚。
她只好问:“渴吗?要喝水吗?”
刘雨欣点点头。
于是,欧亚平往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里斟入开水,又把一只吸管捋直放入杯中。
因为玻璃杯里本来就有半杯晾凉的开水,递到刘雨欣手里时,水温恰好合适。
刘雨欣的左手虎口夹住挡路的吸管。玻璃杯十分可爱,底端胖杯口瘦,非常适合少女捧在手心小口小口地喝。
过了一会儿,欧亚平又问道:“饿吗?”
刘雨欣摇头。
欧亚平嗔怪道:“怎么可能不饿?一定是几天没吃东西,都饿麻木了!”
说完,欧亚平拿出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袋后,放到刘雨欣没有扎针的手里。
刘雨欣用舌尖将奶味的巧克力块顶在上颚。
你是我的巧克力,又白又软又甜蜜。
糖纸上写着的话被从中撕成两截。
这时,欧亚平的手机响起提示音。她赶忙从包里取出,及时回消息。
“是谁?”刘雨欣问道。
“咱们的新家庭医生。他在询问你的情况,并且嘱托我每一周周六都要带你去超声波室做治疗,持续一个月。”
刘雨欣点点头。
“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呀,妈妈。”刘雨欣问道。
“你出了车祸。”欧亚平说道。
这里的功课她预习过。
“很严重很严重的车祸,差点就没有救回来。”
“啊……这样呀。我以前一定是一个笨蛋吧,居然能被车撞。”刘雨欣把部分融化的巧克力顶到右边牙齿外侧,说道。
说完,她露出惨惨的笑容,舌尖轻轻拨动,又把巧克力置于舌头最平坦的地方。
右腮处的可爱鼓起消失了。
又白又软又甜蜜。
“车又没长眼睛,哪里分辨得出聪明人和笨蛋呢?”欧亚平被逗笑了。
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可是人看见车撞过来没有躲闪,这难道不是笨蛋吗?”
刘雨欣咬断巧克力,轻轻用牙齿研磨这混合着唾液的甜蜜。
“你是英雄。”欧亚平说道,“你为了救一个笨蛋,把自己卷到车轮下去了。”
说着,她的眼角泛起泪光。
“那我也是笨蛋。居然为了别人搭上自己,太不划算了。”
刘雨欣顺着妈妈的话意说下去,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救的人是我的好朋友吗?而且一定是最好的朋友,否则我也不会舍命去就他。”
“对。”
“他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他是男同学。”
男同学?难不成……是我的男朋友?不然这说不通呀。
“他长得怎么样?”
欧亚平努力回忆着。这超出了她的功课范围,但还没有违反“原则”。
“他很胖,很蠢。”欧亚平给出评论,“害得我儿子变成这幅模样。”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好在刘雨欣并没有纠结“儿子”这个词。
毕竟,泛东方文明圈里,妈妈对儿女的称呼都可以使用“儿子”。
既然刘雨欣没有纠结,那么欧亚平也不准备去试探。“原则”里面的一条就是,如果出现没有被注意到的纰漏,就不要故意去提醒。
刘雨欣开启了好奇宝宝的模式,一切东西都要问。
这种情况在意料之中。之前说过了,欧亚平做过功课。虽然她从来不是学霸,也不曾努力学习过,但这一次,她拼尽全力。
欧亚平暗自庆幸还好刘雨欣醒来时时自己在陪伴,要是以孩子他爸那性格,问上几个白痴问题就会火冒三丈,肯定要把孩子吓得不轻。
刘雨欣从周薛的相貌问到家世,又问到同学们的情况,还问了自己有没有弟弟妹妹……
对于没有触犯“原则”的问题,欧亚平一一回答。
天晓得这个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书本的妈妈为了儿子背诵了多少页的书!
或许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把儿子的一些坏毛病改掉,让她变成一个更优秀的人!
欧亚平暗自思索。
在母女温馨的一问一答中,墙上的时钟很快就转完几圈。
点滴瓶内的液体已经耗尽。
护士走进门来,刘雨欣发现她已经不是之前为她扎针的护士。
看来护士已经换班了。
“刘雨欣?可以自己下床走走吗?”护士问道,“不行得话我推你去超声波室好了。”
“我试试。”刘雨欣掀开被子,把脚放到床下。
此时,见刘雨欣如此逞强,欧亚平已经把“改掉刘雨欣的坏毛病”这一念头抛到脑后,连忙俯身去捡起一双粉色的猫咪拖鞋放在刘雨欣脚下。刚刚直起腰,又觉得不妥,便又趴下去,亲手帮刘雨欣穿上粉色拖鞋。
刘雨欣的状态很好,根本没有长时间卧床不起的人的虚弱无力感。
她穿着蓝白条病号服从床上下来,穿上拖鞋,站起身,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自然地垂落在锁骨上。
欧亚平想扶着刘雨欣,刘雨欣走了两步之后便甩开欧亚平的手。
欧亚平还是张开双臂围着刘雨欣,和她平行前进。
只要刘雨欣有一点不对劲,就会倒在欧亚平的怀里。
刘雨欣扶着扶手,装出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
她把讨厌的头发撩到脑后,抬起头偷看欧亚平的担心神色,不由抿嘴偷笑。
像老母鸡一样张开双翅的欧亚平第一次看见刘雨欣的笑容。
她忍不住惊叹,自己儿子这也算因祸得福了,竟是得了一副绝佳的相貌!
正在扶墙缓步前行的少女头发乌黑如墨,皮肤白皙如月。
一双黑眉婀娜柔弱地弯曲着,最能撩动一个人的保护欲。
眉下的双眸天真澄澈,黑白分明。眼圈泛着微红,让人觉得惹这样的人儿不高兴简直是犯罪。
若是以前,仅仅这一对眉目就会让欧亚平心里犯嘀咕,生怕丈夫多瞅两眼。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要骂一句妖艳贱货。
但当这一对眉目出现在刘雨欣脸上时,她却越看越亲切。
更别说刘雨欣还有着温软的琼鼻,鼻梁提拔,鼻尖圆润;以及泛着湿润光泽的小嘴。
一切都很完美。一个小美人胚。
欧亚平在脑海里思索着不多的词汇。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都不合适。
祸水!就是这个词儿!
大人们总是想得很远——欧亚平又开始苦恼起来。
以后难道要让刘雨欣出嫁吗?她会喜欢男人吗?可是,她要是对女孩们有兴趣,那会被有司开出巨额罚单。
而这罚单,爱当生命公司不会承担。
看来,得想办法掰弯刘雨欣才是。欧亚平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