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女生的样子……我难道连如何做女生也忘记了吗?
刘雨欣抬起头,打量车厢里的女同学。
可是,每当这些女生迎着她的目光看向她时,她却羞赧地瞥开目光。
刘雨欣害怕对方从她的眼睛里读出自己是个不知道怎么做女生的异类。
初中生的身高普遍够不着头顶的栏杆。
那些栏杆上曾经拥有垂下的拉手供人借力,但随着设备老化,那些玩意儿已经看不见了。
地铁车厢是一个封闭狭小的环境,人置身其中往往会因为私密距离得不到保障而变得沉默。
初中生们可意识不到这些,他们上车后,车厢里顿时热闹起来,即使是最严厉的老师也无法让这里保持安静。
游戏,短视频,段子,鞋子,手表,八卦……都是他们的聊天内容。
有些女生大大咧咧地站着,双脚开立,双手握住栏杆,犹如即将起飞的钢管舞女郎。
有些女生则倚靠在同学身上,双腿紧贴,看上去十分文静。
不论是哪种类型的女生,一截截白花花的大腿即便是刘雨欣也感觉到赏心悦目。
不知道妈妈说的是哪种女生的样子……可是,这种问题,刘雨欣不敢向欧亚平询问。
她不知道原因,但可以确信自己无法问出口。
不过,既然刚才妈妈让自己把腿并拢,那么妈妈希望自己变成文静的女生模样吧?
医院附近的地铁站离起始站不远,但东城初中却处于一号线的中段,因此刘雨欣是唯一一个穿着校服却有座位的孩子。
这让她显得有些特别。
有些男生向刘雨欣投来感兴趣的目光。
有些目光很含蓄,只是从刘雨欣的脸上一扫而过。
有的则十分大方,从刘雨欣的面颊开始,到脚尖上下打量一番,最后落回刘雨欣的脸上。
迎着这个目光,刘雨欣向那位男生挥挥手。
她的动作幅度很小,只是让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从手腕上昂起头罢了,就连坐在她身边的欧亚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但那群男生却受到什么刺激似的,把刘雨欣打招呼的对象拖到隔壁车厢去了。
刘雨欣将目光放回看上去非常文静的女生身上,还来不及仔细观察那位女生,就被妈妈拉着下了车。
出了地铁站,走了大约几百米,刘雨欣被欧亚平带入一个老旧的电梯公寓。
“刘雨欣,一会儿见了爷爷婆婆,记得喊人。”欧亚平在电梯里,欧亚平叮嘱道。
“好。”刘雨欣虽然用每个家长都乐意听到的答案回答,但内心却出现一阵小小的紊乱。
随着叮的一声响起,电梯门缓缓打开。
面对电梯外的走廊,刘雨欣的心跳速度不可抑制的飙升。
没有女生的样子……这是否意味着我在其他方面也没有应该具有的品质?
一想到这里,刘雨欣就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妈妈口中所说的家人。
可是,她又不得不迈着僵硬的步伐跟上妈妈的步子。
从电梯出来后,刘雨欣听见一阵小提琴的声音。
是谁在拉小提琴呢?
拉得还蛮不错。
“他就不觉得噪音扰民吗?”欧亚平抱怨道。
等妈妈取出钥匙打开家门,小提琴的声音一下扑面而来。
从欧亚平的腋下可以望见,客厅外的阳台上,一位老人背对窗户,惬意地站着,弓弦交错,或拉动,或弹跳,在老人富有生命力的动作下,细腻缠绵却又不失节拍的琴声从老人指尖流出。
老人瘦高个儿,长着一张圆脸,软毛刷似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脸上的皱纹和斑痕告诉刘雨欣,他的年龄很大了,但他的精神头却格外年轻。
“还不快叫爷爷。”欧亚平推推刘雨欣的肩膀,然后从鞋架上取出自己的拖鞋,丢在地板上,发出啪嗒一声。
她又从包里取出粉红猫咪拖鞋,丢在地上,又是啪嗒一声。
这啪嗒声真是既拖拉又难听。刘雨欣想到。
老人已经发现门口的两人,咧开嘴笑着,轻轻点头示意,手里的动作和节奏加快。
他在为我演奏。
刘雨欣心想。小提琴真可谓是最贴近人心的乐器。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住了趟医院就不认亲啦!”
见刘雨欣没有反应,欧亚平立马给刘雨欣扣上一顶“不认亲”的大帽子,并且用力戳戳刘雨欣的后脑勺。
刘雨欣可以感觉到欧亚平的指甲穿透头发,在自己的后脑勺上印出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月牙。
欧亚平的手指离开后,刘雨欣的脑袋便像不倒翁似的立了起来。
刘雨欣皱起眉头,只觉得此时任何话语都显得聒噪。
本来想解释“等爷爷结束了再喊”,被欧亚平这么一说,话都堵在嗓子里。
欧亚平焚琴煮雁的行为激起刘雨欣内心一种带有自毁倾向的反抗——如此急于数落我,那我就让你数落好了。
直到爷爷将曲子在低潮处告一段落,刘雨欣才开口说话。
此时,欧亚平已经抱怨半天了。
“爷爷。”刘雨欣说道,“我回来啦。”
“回来得正是时候。饭菜马上就好。”刘文斌用拿着琴弓的手示意刘雨欣过去,“怎么拉琴没忘吧?”
“爸!别太过分嗷。”一直抱怨的欧亚平又开始维护刘雨欣起来,“雨欣失忆了!”
“失忆了只是不认识人罢了,拉小提琴肯定还是会的嘛。”刘文斌说道。
现成的逻辑就是失忆不会丢掉知识。
而从某种程度上讲,如果刘雨欣会拉小提琴,这意味着她真的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冒牌货。
欧亚平不再阻止,她又推推刘雨欣的肩膀,“还不赶快把鞋换了进屋去?讲卫生的习惯也丢了吗?”
又是一顶大帽子盖在刘雨欣脑袋上。
刘雨欣无声地换上粉色猫咪拖鞋,一路小跑到爷爷身边。
爷爷一只手两指拈住琴弓,另一只手握住琴颈,把琴交给刘雨欣。
对于小提琴,刘雨欣的大脑一片空白。然而,她自然而然地知道怎么握琴。
她好像真的没有忘却怎样拉小提琴!
或者说,小提琴没有忘记她。
小提琴是最贴近人心的乐器——它能够透过皮肤,肌肉,血管,骨骼,认出抚摸它的人。
看来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她将琴枕在肩膀上,脑袋微偏,颔住腮托,动作自然,身体放松却又不至懒散。
当她将琴弓放置于琴弦之上时,刘文斌终于能够确认,腮托上的可爱面容之后,藏着的就是他孙子的意识。
为了不在刘雨欣面前溢出眼泪,刘文斌转过身去,走向厨房,但耳朵的注意力却全在刘雨欣即将演奏出的曲子上。
“哟!回来啦!雨欣,你倒没有忘记怎么拉琴。没有浪费我们省吃俭用供你学琴的钱。”婆婆端着鸡汤走出厨房,看着刘雨欣摆出的架势,说道。
演习很多次的情况,袁淑琴还不至于口胡。
袁淑琴头发花白,身体瘦小,还有些佝偻,因为苍老于实际年龄而看上去有些可怜。
胡乱拉出几个音后,刘雨欣放下小提琴,心里说不出的愧疚——特别是现在,小提琴的技巧几乎被忘了个干净,她连曲谱都认不全!
这种愧疚自然而然地让她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会忘掉家人省吃俭用换来的爱好和技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连续质疑自己。
如果学习小提琴需要家人省吃俭用,那她宁愿去兼职赚钱让家人吃好喝好,才不学什么小提琴呢!
饭菜上桌人落座。看着眼前盛满米饭的小碗,刘雨欣感觉自己配不上这碗饭。
“雨欣,去给爸爸舀一碗菜,盛一碗饭放锅里闷着,别冷了。”欧亚平吩咐道。
“好。”刘雨欣站起身,走进厨房。
为家人劳动多少会让刘雨欣感到好受一些。
“这下完了,完全就像客人一样,什么东西都找不到。”袁淑琴说着,从桌边站起,来到厨房给刘雨欣指点碗筷,勺子在哪里。
客人……
坐回座位上后,刘雨欣将头埋得更低了。
餐桌上,没有话语和安慰。有的只是静默。
筷子碰撞碗沿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
刘文斌从桌下掏出一口袋药瓶——虽然他不算很胖,但却患有高血压和轻微的糖尿病。因此,饭前需要吃药控制血压血糖。
等刘文斌吃完药,才发现刘雨欣只是刨着碗里的白米饭,连菜都不夹,再瞅瞅眼观鼻鼻观心的欧亚平和袁淑琴,他拿起筷子,将一个鸡翅膀夹到刘雨欣的碗里。
随后,是海带,萝卜和鸡肉。
刘雨欣差点哭出声来。但她的眼泪还是掉进碗里。
饭后,刘文斌带着刘雨欣在房间里四处逛逛,让刘雨欣熟悉自己的卧室,熟悉爸妈的卧室,爷爷婆婆的卧室,厕所,阳台,洗衣房,书房在哪里。
之后,刘文斌便躺回床上,戴上眼镜开始浏览手机新闻。
刘雨欣坐在沙发上,把琴抱在怀里,有些茫然。
饭桌上的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一定是我哪里没有做好。刘雨欣想到。
此时,袁淑琴从厨房探出脑袋:“雨欣,喝水不?我给你泡杯茶。”
“不用了,婆婆,我不渴,谢谢。”刘雨欣说完,拿起手机。
“一家人说什么谢。”
已经换好睡衣的欧亚平从卧室走出,一边把一套崭新的蓝色睡衣裤塞进刘雨欣怀里,一边和某个人通话。
“明天家访?没问题没问题,只是太麻烦您了曾老师。几个和雨欣玩地很好的同学也要来?谢谢!非常欢迎!您想的太周到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啊,这个我问问她。”
欧亚平把手机换了一只耳朵,对刘雨欣说道:“曾老师问你下周能不能去上课。你觉得你能不能去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