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课?
“哪有女生的样子……”
“丑死了……”
“完全像客人一样……”
欧亚平和袁淑琴蕴含着催眠魔力的声音在刘雨欣的脑海里回荡。
但更让刘雨欣恐怖的是,车厢里,同学们的聊天内容,那些鞋子,短视频,八卦……她一个都不知道,更别说参与进去。
“妈,我觉得……”还要适应一段时间。
欧亚平投来一个“我还不知道你的小算盘”的表情,并没有等刘雨欣说完,就对曾老师说:
“她可以回学校上课。我知道,我知道,初二是非常关键的一年,千万不能耽搁了。这个我理解。要是她在学校有什么不听话的地方,您可得好好帮我教训她,不要手软。孩子嘛,哪个不是收拾出来的?好的,那就这样,老师再见。”
“雨欣,小心烫啊,晾一晾再喝。”婆婆端着一杯热茶放到刘雨欣面前。
“婆婆,我不渴。你喝吧。”
“专门为你泡的茶,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你怎么没有想到给我泡一杯茶呢?”婆婆数落道。
“要不你喝吧。”
“我老了,现在喝茶晚上睡不着。你喝。”婆婆说完,又走进厨房。
刘雨欣的嘴唇微微张开,想提一句刚才明明说过“不喝”,但却因为“不识抬举”旋即闭上了。
这是为我好的事情,我怎么能不识抬举呢?
行吧。
“妈!”刘雨欣鼓足勇气说道,“我恐怕还不能去上课。我还什么都不会……”
这是事实。刘雨欣甚至连一些必须的生活技能都没能掌握。
“借口!学校就是教东西的,你什么都不会,正好去学校学,学到就是赚到。”欧亚平说完,掰着指头算道:“今天星期六。明天星期天,明天晚上你就要返校了。”
这便是盖棺定论了。
无法交流。
恐怕刘雨欣说什么都会被认为是借口。
突然,欧亚平冷哼一声,用指头戳戳刘雨欣的额头,“我反正告诉你,你什么时候不上学了,我什么时候也就不上班了,你还要养活一家人。”
行吧。
虽然一想到要去学校就让刘雨欣感到很惶恐,但她却更害怕妈妈口中蹦出来一些更加不好听的词语。
刘雨欣拿起手机,刚想了解这个世界,却被欧亚平劈手夺走,“就晓得玩手机,真的是一点都没改。这么久没有和婆婆爷爷见面,也不陪陪我们说说话,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去帮婆婆洗碗去,简直没有一点孝心。”
说完,欧亚平拿起遥控板,调到某个台开始看连续剧。
又是一顶大帽子戴在刘雨欣头上,上面写着“没良心”几个大字。
刘雨欣站起身,把怀里的小提琴搁好,来到厨房。
在婆婆的指导下,刘雨欣系上围裙,开始洗碗。
婆婆负责洗第一次,刘雨欣负责将碗筷盘子上的洗洁精清洗干净。
“去了学校就好好学,别找什么借口,不考出一个好成绩,以后你怎么办?”
婆婆一边洗碗,一边教导刘雨欣。
“我们和退休的同事们聚在一起,都在比自己的孙子孙女哪个有出息,你千万不要让我和你爷爷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
“唔……”刘雨欣含混地答应着。
所以干嘛不比自己,而是比孙子孙女?
笃笃笃——
有人敲门。
“去开门,肯定是你爸回来了。”袁淑琴推推刘雨欣。
刘雨欣把湿漉漉的手放在围裙上擦一擦,“来啦。”说着,小跑到门边,打开门。
一个带着眼镜,皮肤苍白的瘦高男子出现在门外的走廊里。
他就是刘志铭,刘雨欣的爸爸。
刘志铭疲惫的脸上出现厌恶和嫌弃——他已经劳累到不想掩盖这些情绪。
刘雨欣被他伸手拨到不挡路的一边,看着他脱下皮鞋,又将袜子从脚上撕下来,丢到一边。
一股汗液濡湿袜子后发酵的味道传来。
刘雨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爸爸刚进门,她却已经惹他不开心了。
仿佛她在这个家里呼吸都是错误。
刘志铭换上拖鞋,走进厨房,揭开锅盖,用手背靠一下饭菜,“冷都冷了还吃什么嘛。”说完走进卧室,关上门。
婆婆摸摸鸡汤的碗,“还是有点温热嘛。”但还是开火温热饭菜。
“洗完了?”欧亚平见刘雨欣走出厨房,说道:“我咋又没有听见你喊人?那是你爸呀!不认识了吗?”
我……我怎么叫得出口啊。刘雨欣心想。
但即便是这一句话,刘雨欣也没有向欧亚平倾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告诉刘雨欣,欧亚平不是一个聆听者。
刘雨欣的一切错误,都会被她归咎在刘雨欣此人的品质上。
刘雨欣只好把目光投向躺在绒布盒里的小提琴。
只是想起从自己醒来到目前的遭遇,刘雨欣便感觉心里堵堵的,说不清楚的不舒服。
而这种不舒服,转化成某种旋律已经萦绕在她脑海,想抵达一个完完全全自由自在的世界,无时无刻不想穿透神经,骨骼还有肌肉的束缚。
当她拿起小提琴时,卧在床上的爷爷呼唤她过去。
刘雨欣拎着琴坐到爷爷床沿。
刘文斌放下手机,取下眼镜叠好放到床头柜上,说道:“你可能记不得我这个老头子了,但我还记得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爷爷永远是你爷爷。”
刘雨欣用余光打量一番欧亚平,确定坐在客厅的妈妈注意力不在这场谈话上,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以前会不会很糟糕?”
“糟糕得很。”爷爷咧嘴笑了,“每次让你练琴你都敷衍了事,而且从来都不愿意给我演奏一曲。”
于是,刘雨欣在脑海里幻想出一个被家人逼迫着练琴,气呼呼地拿起小提琴的孩子。
她想告诉爷爷,现在她愿意为他演奏。但话到嘴边,却觉得有些矫情,于是又被咽了下去。
不再犹豫,刘雨欣颔琴,架弓,一首刘文斌从未听过的曲子从刘雨欣的弓弦中缓缓流淌而出。
这是一曲即兴演奏,但失忆后的刘雨欣的基础并不扎实,若是把它看成小提琴曲,那就显得十分聒噪。
但倘若把它视为拥有强烈表达欲的孩子的内心映射,就可以发现表面的聒噪之下则蕴含着美感。
曾经,那个不知名的,已经被她忘却的孩子用泪水和汗水为她打下的基础,如今正散发出辉煌的光芒。
主卧门打开了,刘志铭走出来,在客厅翻箱倒柜半天后,将两副耳机丢到刘文斌脚边,“哎!咋回事?说了多少次了,戴耳机戴耳机戴耳机!吵死了!你们晓不得吗?”
可能觉得这样说话显得自己很自私,刘志铭加上一句:“邻居一会儿来敲门怎么办?”
说完,他走到餐厅,拿起筷子吃热好的饭菜。
耳机可以戴,但被打断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刘雨欣又尝试了两次,但拉出的曲调僵硬无比,根本没有刚才宣泄情绪时淋漓畅快的感觉。
右手耷拉在膝盖边,琴弓在白皙的大腿上压出一条线。
她紧紧攥住琴弓,关节都发白了。
我果然没有准备好见家人们。刘雨欣心想。
但不论是爷爷婆婆还是妈妈,都是爱我的,虽然方式有些……
可是,爸爸……他真的是我的爸爸吗?
如果真的是我爸爸,看到我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难道我以前和爸爸的关系很糟糕吗?
不过,现在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对吧?
“爷爷,”刘雨欣把身子挪到刘文斌身前,确保后面的谈话没有人可以听见,“我以前和爸爸的关系很僵吗?”
因为没有见到刘雨欣热脸贴冷屁股的场景,刘文斌完全不知道她这样问的用意。
“不僵啊,你们关系很好,一起下象棋,一起打乒乓球,一起外出钓鱼。我还有一张照片,你和你爸钓起来一条十多斤重的花鲢,我找找……”
刘文斌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手已经放在一本相册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那张照片暴光了,看不清了。”
那为什么爸爸对我爱理不理呢?
她迷茫了。
“他给你使脸色了?”
刘文斌看刘雨欣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内心便有了一个错误的猜测——刘志铭还算稍微懂得一些小提琴,但刘雨欣刚才宣泄情绪的琴声肯定让他觉得刘雨欣的技术退步了,所以给刘雨欣使脸色。
“那肯定是因为你琴拉地太稀碎了。又要读书,又要练习小提琴,确实辛苦,但掌握小提琴,就是多掌握一条出路。快去练练基础吧,基础不扎实,什么都是花架子。”
“爷爷说的对,你可要记到心里去。”袁淑琴走进房间里,“再拿几个奖回来,你就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到时候和单位里的人说起来,我们脸上也有光。但你千万不能因为练琴而把学业耽搁了嗷!”
全家人的骄傲……是不是意味着爸爸也会改变态度呢?
她向爷爷请教怎样才能把小提琴基础夯实后,戴上耳机,又给小提琴插上。
刘雨欣来到餐厅,走向刘志铭。
她想坐在爸爸身边,展现出自己最努力的一面。
“爸爸,我……”
就在她将椅子从桌下抽出时,刘志铭冷不伶仃突然一脚蹬在刘雨欣的肚子上。
“滚!莫挨老子!”
这一脚不似长辈教育晚辈的恨铁不成钢,却似战场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刘雨欣踉跄着后退几步,仍旧没有站稳,摔倒在地。
琴弓折掉了。
琴呢……
还好,还好——刘雨欣本能地护住琴,让它摔在自己身上。
然而,即便如此,琴头,琴颈,弦栓都被磕碰到了。
小提琴看上去没有大碍,微不可察的形变却已经产生。
它还能否正常演奏,只有等人亲手抚摸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