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民政局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几个窗口,办理不同的业务。要结婚的人,带上户口本和身份证,就可以来领证了。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要领证得到大厅门口的机器上取号,等叫到你才能到指定的窗口去。
倘若要办理一些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工程,就得上楼去了。但来这里的人大多是小老百姓,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西装革履保镖护送的,才踱进办公室里,坐下来和主任谈笑风生。
我从十九岁起,便在民政局里当公务员,主任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革履的领导,就在外面做点事吧。外面的平民百姓,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见你把事办完,核对文件是否有纰漏然后才放心。
在这严重监督下,踢皮球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后台硬,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前台咨询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主任是一副凶脸孔,客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叶师傅到局里,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叶师傅是西装革履保镖护送而时常在大厅里办事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一头灰白的头发,一口鲨鱼一样的牙齿。穿的虽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常年没有补,也没有洗。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术语,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叶,别人便模仿某位甄姓武打明星拍的系列电影中的叫法,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叶师傅。
叶师傅一到局里,所有来办事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叶师傅,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户口迁移,开个证明。”便到机器上取号。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和人打架了!”
叶师傅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一帮小混混闯上门来,被你吊着打。”
叶师傅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正当防卫不能算打……正当防卫!……自卫的事,能算打架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紧急避险”,什么“他们先动的手”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局里局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叶师傅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整天无所事事,时常和社会青年产生矛盾。幸而有一身气力,便替人搬砖,换一碗饭吃。
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性子太直。坐不了几天,总是有人寻衅滋事,闹得工地鸡犬不宁。如是几次,叫他搬砖的人也没有了。叶师傅没有法,便免不了又和人打架。但在我们局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胡搅蛮缠。虽然间或文件没有准备齐全,先登记在案,但不出一月,必然办妥,从系统记录里除去叶师傅的名字。
叶师傅等了半个钟头,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也师傅,你当真念过书吗?”
叶师傅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连半个高中都考不上呢?”
叶师傅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氢氦锂铍硼”这一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局内局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主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任见了叶师傅,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叶师傅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年轻人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不定积分怎么求解?”
我想,一个农民工,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叶师傅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解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东西应该记着,将来做主任的时候,分析数据要用。”
我暗想我和主任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任从来都是让会计和秘书帮他分析数据。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写出原函数再加个C么?”
叶师傅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不定积分有四种解法,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叶师傅借了张纸,想要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了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叶师傅。他便给他们辣条吃,一人一根。孩子吃完辣条,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包装。叶师傅慌了神,伸开五指将包装挡住,弯下腰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辣条,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叶师傅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两三天,主任正在慢慢处理公务,打开系统,忽然说,“叶师傅长久没来了。还有份街道办事处的证明没提交呢!”
我才也觉起来他的确长久没来了。一个来办事的人说道:“他怎么回来?……他被女朋友甩了!”主任说,“哦!”
“他总仍然是打架。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打了城管局长的儿子。他家的儿子,打得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她女朋友怕被牵连,就把他甩了。先到派出所写案发经过,然后拘留。”
“后来呢?”
“后来城管局人被人举报滥用私权,被双规了。”
“那叶师傅呢?”
“叶师傅?……谁晓得?许是放出来了。”
主任也不再问,仍然是慢慢处理他的公务。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靠着空调,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客户来,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领证。”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叶师傅正和一个大美女挽着手走进来。他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失恋的样子。穿着一件纯白的休闲外套,光鲜亮丽,俨然广告上的男模代言人。
见了我,又说道,“领证。”
主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叶师傅么?你还有一份街道办事处证明没提交呢。”
叶师傅满面春风,仰面达到,“害,终身大事要紧,这回先领证。”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叶师傅,要请我喝喜酒啊!”
我接过他们的身份证和户口本,给他们办了手续。又带他们到摄影室拍了合照,叶师傅各自太高,女孩儿头顶才刚刚过他的肩膀,我只好找了个板凳在她脚下垫着。
不一会儿,他领完证,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牵着女孩的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叶师傅。到了年前,主任打开系统,“叶师傅还有一份街道办事处证明没提交呢!”
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叶师傅还有一份街道办事处证明没提交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前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概叶师傅的确是享受新婚生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