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漆黑的房间,今日却早就点亮了奢华的吊灯,蓝发的少女平静的坐在那里一动未动,直到男人推门而入,少女抢先开了口:
“我等您很久了,父亲大人。”
“……”公认为世间最强的人,魔王一言不发,他来之前构想过无数解释话语,可就这么一下,气势与节奏全乱了。
魔族的公主梦幽,或者对现在的她来说应该用幽梦这个称谓,只是盯着魔王看,像是他的脸上有答案。
“……梦儿,你就……”魔王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又发不出了声音。
他本想说:“你就当作没有发生过好吗?只要再忍耐一小段时间。”
可是他开不了口。
他的心肠不该如此柔软,一直以来他都在女儿面前保持着冷淡无情的形象,他做的非常好。
可他并不是真的无情,相反,他对女儿千般宠爱万般呵护,因此,才不能让她外出,因此,才要和她保持距离,因此,才压抑自己的内心。
直到梦幽化作了幽梦,以自己的意志“出逃”,看门的伊塔诺和外面的四天王则有意无意的没有阻拦,魔王虽然对此很不爽,但反正又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他也不忍一直关着她,只好想着过几天就把她带回来,他是有眼线的,知道她的目的地是那空中之城,那里是他们的计划筹备中重要的一环,他比常人更清楚那里的安全。
哪成想就这么几天,筹备了数百年的大计划偏偏就提前开始了,悄无声息,毕竟开始的良机不是时刻都能把握住,于是他的女儿就一头卷入了计划,眼线也被打乱跟丢了。
这下他真的慌了,女儿身上的诅咒比他想的更精狠,他开始满世界寻人,千辛万苦找到之时,他最好的朋友们拦住了他,没办法,他实在是有愧于这些朋友,对方还能够再接受他已是万幸,他确信世上没有别的人能比这些老朋友对他更好了,对他女儿来说也一样的。
他终于反思自己的做法是否太过严苛,但这反思并没有持续多久,可能是由于一直压抑着内心,理性消磨了太多,故而头脑风暴之后得出的结果竟带些赌气性——“都已经做了这么久,难道到现在才改变做法?事已至此,必须要百分之百的确保她的安全!”
他的做法也算不得错,他一直以来的确做的非常好,在女儿面前树立了高大冷漠的形象——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所以他下定决心,下一次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女儿带回,再无变更余地。
然而事实证明,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如果说偷跑了数百年的大计姑且还按大势运行,那他这才立下的小计划则立刻就被变化撞的粉碎。
他是最强的,公认的,所以他当然也没漏过那散溢的气息,相似却不相同的气息,邪神的气息。
偏偏他仅有一分身留在魔王城,心急如焚的丢下手头的计划,跨越一世之间赶到南国,虽说早有预料,但女儿真的在此还是让他惊讶,才被拖延几句话的功夫,好嘛,大家都来了,他可不敢在他们,尤其是女娲姐面前“耀武扬威”,只好用眼神求女娲姐帮他演一出戏,大家互相耗一耗魔力,给个台阶下,在女儿面前保持形象!
女娲极其嫌弃的跟他磨了一会儿,结果就在大家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正牌的邪神也和那偷跑的计划一样,提前复苏了。还好祂也并非全盛,而是强行复苏,且第一目标也并非他们,但他们的魔力大部分被牵制在别的地方,能调动的虽说暂时抵抗也足够,但……为了某人的面子耗的几乎一干二净!
话虽如此,他们还有那最紧急的预案——白。
是的,关键时刻,只要牺牲白的一条生命就会有大量的魔力被吸引,她是被世界作为对抗邪神的生物而创生,生命足有九条之多,整个计划也正是围绕着白的特性展开,可就是再怎么节省,那个计划也已经占用了白的八条生命,如果要用在这里的话,后果之一就是计划的某处要变得薄弱,也许会失败,整个世界的生命都会陪葬。而后果之二,就是他们用尽了白全部的生命来苟活自身,这次白将不再有任何还能留存于世的希望。
看起来,一个人与一个世界,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可生命不是那么容易衡量的,白就如同他们的妹妹或女儿,他们自己不怕死,最怕的正是挚爱之人的离去。可无论如何,必须要做出选择,他们中没有任何人怕死,可他们就是全部交代在这里,也很难说能确保把邪神拼死在此地,邪神还在,没了他们这批人,其他人的生命也就等于到头了。
魔王,这个残酷的刽子手是他的角色,是他必须承担的罪孽,是他对过往的偿还,可他也一样像家人般爱着白,若是平时也就闭上眼手起刀落了,可这次,他要当着女儿的面杀掉她的挚友。
奥丁看出了他的为难,唤醒拉后便立刻出手,拉不笨,他的脑子转的很快,立刻明白他们要利用白的特质,拦住了奥丁。但是拉又很笨,因为他做不出彻底的决断,也不知道奥丁的觉悟,他们根本没让拉参与计划,只要等进度到了,拉也就必须参与进来,他很笨,但不笨。
好消息是与邪神相似的气息竟与祂不是一心,女娲又引得金属王狗咬狗拖延时间,但邪神能淹没大半个世界绝不仅是因为长得丑(虽说多少有那么些原因在里面),最终的时刻,所有人都想不到,狠下心做了刽子手的,是一直陪在白身边的,最不可能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魔王抬头看着幽梦,幽梦的眼神还是分寸不移的盯着他,眼神清澈无比,如一块透明的蓝水晶。
“梦儿,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杀掉你的朋友?你应该知道她可以复生,可你确信她一定不会死吗?”他是来解决问题的,却率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不确信。”幽梦想都没想,坦然答到。
魔王震惊的说不出话,在他眼中女儿的听话的无害小女孩,怎么会变得如此狠毒?
见魔王不说话,幽梦沉默了一阵又继续说道:“我只是猜测奇酱和兽神有关,但不能确信她永远不会死,但……”
“那个名字你从哪里!……但你之前不知道!”
魔王更惊讶了,虽说他和曾经留下的分身融合后,知道幽梦进入了他们放着资料的据点,但此前他没放任何相关资料到她的房间,而在外面大多数年轻人根本已不知道此事,老家伙们更是明白此事流传的严重性。
她到底是从哪里得知的?难不成魔王城被邪神渗入了?不可能啊!
见魔王的注意力开始涣散,幽梦觉得他在乱想,真是奇妙,她不熟悉父亲,可就是觉得他在乱想。
“……请您闭上眼。”幽梦说道。
魔王的注意力从“谁是内鬼”转移回来,看着眼前坚定明亮的眼神,发现他根本看不透她的想法,只好依言闭眼。
刚闭眼,他对魔力的强大感知就让他察觉到了身前的魔力崩塌,好像凭空消失了,天然的魔力向那空处汇聚,但是空处就像无底洞一样。
熟练的魔法师会不断精炼体内的魔力,到达一定程度后可灵活控制并且寄托自身意识,可以说这是最低级的短暂“幻身法”,正是将他开创的“万象成王”极极简,让那些没什么天赋的人能稍稍理解,当然,这个没什么天赋出自他这惊世奇才之口。
魔王探出幻身,到底是精炼魔力而已,对他这种级别的人丢了也无所谓。幻身探入黑洞,什么都感知不到,果然是被吞噬了,魔王皱着眉睁开双眼。
才睁开眼却又是一瞪,他造出的第二意识未消失,而是身处一个黑暗的隔断空间,凭借魔力和本体的联系,他感受到自己的本体还在外面,闭着眼,随时可以切断与幻身的联系,不过就算幻身出事也只是精神受损,对意志坚定的人就更无所谓。
黑暗空间亮起,魔王眯着眼看向前方,柜墙吊灯盆栽,布局与幽梦的房间无异……他转身,幽梦在背后看着他,和外面的情形一样。
魔王自认为自己变得足够成熟稳重,可今天女儿给他带来的震撼却频频让他说不出话,这也是天赋遗传?
他想起来了,他曾让四天王代为指导幽梦的魔力,作为魔王之女,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无论什么属性、术法,她一下就能学会,但全部无法控制,他认为是幽梦对魔力的感知不好,聪明,有才能,但无天赋,他可以亲自指导,但那会让父女的距离拉近,对他产生依赖感,如果女儿对他撒娇,他是绝对忍不了的!绝对!!只得暂时放弃教她魔法。
现在他懂了,不是对魔力感知不好,而是太好了,才会一下把“火球术”放出“怒焰流星”的效果,有意压制又把“暴风”直接压制成打旋的微风。
他的女儿是比他天赋更高的天才!唯二掌握空间魔法的人!对,另一个是他魔王自己,但他是后天领悟,幽梦却是天生的。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担忧的看着女儿,深蓝色的长发只是表象,头发末端点缀着靛紫色,他让薇蒂把幽梦的头发理成卷发,那样可以稍稍掩盖发梢。
这不是天生的,而是迁越空间的后遗症,他的发色曾经是浸染世间所有魔力的彩色,现在也变成了渐深的蓝。出现这种状况的只有他和她,他是带人们迁越的主导者,并且又自己进行了多次迁越;而她则是因为迁越时才刚诞生,既使他加强了防护,也还是没能抵抗住空间裂隙中那狂暴的魔力侵蚀,其他人都很强,只有她是初生的婴儿。
回想那次迁越,想到了被他们称为“上界”的另一个世界,想起了那个模糊的影子,每次都是这样,只有他在无意识的情境中回想到过往之时,幽梦的母亲才会模糊的浮现,但他绝不能想着幽梦的母亲,那样做的话他会头痛欲裂,这或许也是空间迁越的后遗症,他几乎忘记了她,因此对女儿更加珍重,对女儿怀着歉疚的情绪。
他现在都不清楚这后遗症对幽梦造成的全部影响,只知道一点,幽梦会承受这个世界意志的“恶意”,所以她不能出门,就像上次她一出去就被卷进了泥潭似的计划无法脱身一样。
与此同时,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毕竟这么多字都是魔王的思考,思考是很快的。幽梦见魔王沉默着,决定从自己开口:
“在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以控制这里,也可以让别人进来这里,交到了一些朋友,嗯……其实现实中见过的只有两个。”在空间中,幽梦的自称下意识的转换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点。
魔王点点头,这是制造空间,虽然维持它很耗费魔力,但如果有别的人在其中,他们也可以用魔力来维持它,当然,仅仅是维持而已。她自己的空间,她的“世界”,就只是自己的房间,这就是这里和她的房间一样的原因……除了中间那张长的离谱的桌子,那到底是干什么的。
“在下拜托朋友给我讲外面的样子,那些风景、趣事、故事。”
幽梦走到墙边,从书柜墙抽出一本书递给魔王,他翻开看了看,是一本绘本,他没看过这个,但总觉得很熟悉,就像有一次奥丁说要画一部史诗大作,结果画的歪七扭八,被宙斯嘲笑说是童话故事。这个画风和那个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更在意的是,他不曾仔细看过幽梦的房间,但女儿唯一拿来解闷的东西,这些书在送进幽梦房间前他总会先看几段,当然除了他有一次很着急,又看到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好奇一问是有个写书的女人,据说非常著名,排队的粉丝们像疯了一样给他推荐还把他一个个推到了队伍最前面,他翻开几本看了看,的确是凄美又巧妙的故事,让他看的都有些入迷,于是不再看下面那几本便急匆匆买下,回来塞给了幽梦。
仔细端详一番,这本书的来历他有了答案,并不是夹在之前那些书里,这本书上散发着几股淡薄的魔力,其中也有属于幽梦的部分,这是她们在空间中以魔力和记忆凝聚的结晶,这里毕竟不是现实的房间,不过……
魔王环顾四周的书架墙壁,由于这些书上缠绕的魔力杂乱且薄弱,缠在一起会相克相生,所以他开始没注意到。这些全是记忆结晶?你们到底在空间里做些什么!?
“你们认为在下不知道,所以把奇酱当作‘白’的时候并不避开在下,但在下一直知道,继续外面的最后一句话,在下猜到奇酱和兽神有关,但不能确信她不会死。”幽梦打断魔王的思考继续说道。
“在下喜欢外面的世界,很美,很新奇,人们很有趣。在下也知道邪神,所以,在所有人和有可能活下来的奇酱之间……在下选择的是所有人,这对奇酱来说是自私的,在下想过她或许不能再复活,可还是做了,所以没有再和她做朋友的资格。”
幽梦平静的说着,双眼流下两行清泪,看的魔王一阵心疼,幽梦却没有在意,她只是想到了那个结果,当时的情境让她难以抑制的流下眼泪,而她的嘴角反而翘起来。
“可是奇酱原谅了在下,用一种非常奇妙的方式,在下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子。”幽梦的眼泪流干了,蓝宝石般的双瞳更加清澈,亮莹莹的。
“所以父亲,我想了解我的朋友,了解她的一切,在了解她之后,我会正式向她道歉,然后继续和她一起旅行,一起冒险,我欠她一条命。”
魔王看着他的女儿,他懂了,他觉得已经看不懂女儿了,但是他其实懂,只是装作不懂。
“梦儿……长大了……”
懂的极致,便是不懂,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