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颓然地瘫坐在龙椅上。
龙椅是帝皇的象征呵。
可如今看来,这张华丽的座椅竟是如此的讽刺,讽刺得他心头隐隐绞痛。
他英武的面庞苍白无比。
一半是因为绝望。
一半是因为愤怒。
大殿内,是身着漆黑盔甲的军队。
禁军。
那是他的军队。
可惜,已不是他的军队了。
他自认为自己姑且是个合格的帝王。
或许有过昏庸之时,或许有过无能之行。
总还是将帝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至少没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拿着纸笔,对着自己口诛笔伐,没有那么多的义士侠客举着刀剑,誓要自己项上人头。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父亲,您老了。”
禁军缓缓让开了一条道路。
年轻人走了出来,笑道。
为了这一天,他苦心经营了许久。
策反了所有文臣武将,收买了帝都四周的四方古城。
为的,便是进军帝都的这一日。
他失去了太多太多。
他亲手杀死了哥哥与弟弟。
一个不留。
直到手起刀落时,再不会有心境波动与愧疚悔恨。
他大概是最适合当帝王的。
心狠手辣,城府颇深。
“敖世······”
中年人呼唤着年轻人的名字,抬起手挡住了眼。
却挡不住眼中滑落的泪水。
“敖世,你太急了啊······”
敖世摇摇头,向前走去,步伐缓慢。
“我再不急一点,这个椅子,只能交给大哥坐了。
大哥······可不会轻易放过我。”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中年人深深体会了这一点。
他是最没资格责怪敖世的。
他至今还能感受到兄长血液在他手心的温度。
即便岁月将血腥味尽数冲淡了。
“敖世,你不适合当个帝王。”
中年人似是看开。
那君临天下之意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不复先前的颓废与疲惫。
事已至此,也无所谓了。
敖世没有停下脚步。
只是神情扭曲了一瞬。
怒火自心中而起。
“我不合适······
我不合适?
我不合适!那还有谁合适!那个虚仁假义的大哥?还是好吃懒做的二哥?莫非是不学无术的小弟?
你和我说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说啊!”
敖世怒吼出声,双目通红。
宝剑出鞘,架在中年人喉咙之上。
感受着自喉间传来的冰寒与颤抖,中年人不住地叹息。
“玩弄权术,收买人心。
你合格了。
可惜,世儿啊,帝皇······
不过也是芸芸众生之一啊。
你不懂······
你也不可能懂的······”
中年人知道,自己其实也不懂。
在手刃亲人那一瞬,便不懂了。
敖世深深吸了口气,怒火更甚,双目圆瞪,咬牙切齿道:
“父亲,你口口声声说我不懂。
可你呢?
你从来不知道我的想法。
也从来不会去问我的感受!
你只知道,我是你的一个儿子,一个可有可无的儿子!”
敖世失声痛哭起来。
哭着哭着,又大笑不止。
宛若疯魔。
可他又偏偏镇静得很,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要镇静。
现在好了,敖世终于做到了。
亲手攻破了自己的家。
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只有更加无边无际的痛苦与悲凉。
中年人张了张嘴,开不了口。
眼底闪过愧色。
他是个好皇帝,但不是个好父亲。
在成就帝业时,他忽视了周围的一切,以至于没能尽到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
敖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罢了,开弓已没有回头箭······
父亲······”
剑光闪烁。
“晚安。”
中年人倒在龙椅上,却不见了头颅。
敖世抖落剑上的鲜血,回身,看向了大殿中跪伏着的文武百官与数千禁军。
“恭贺陛下登基!”
“恭贺陛下登基!”
震耳欲聋。
敖世心中平静如水。
这便是成为万人之上的感觉?
并没有什么不同,多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与孤独罢。
这是成为帝王所必要的······
他安慰自己。
“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目光中,是那位身首异处的先皇,不免有些恶心,慌忙低了头。
敖世散发出些许威压,令百官的身子伏得更低了。
“父亲不幸突发顽疾逝世。
交代后事,将王位传于朕。
诸位可明白了?”
无人敢言语。
敖世满意地点点头,突然高喝出声:
“朕今日登基,改号万兴,先帝所立,不作改动,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敖世看向了一位年迈老者。
“国师!”
老者浑身一颤,小心翼翼挪动着脚步,在众人中显得那么突兀。
“臣在。”
敖世对老者有些不满,没有表现出来:
“国师,朕命你为护国使,追查叛逃之臣墨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老者纵使不忍,只得无奈叹息。
“臣······遵旨。”
敖世冷笑一声,目光不再停留在老者身上。
“昭告万民,明日,登基大典!”
“是!”
敖世头也不回,离开了大殿之内,徒留浓厚的血腥之气与那死不瞑目的龙首。
金色竖瞳,毫无生气。
大殿之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难闻的腥风与鲜红的血雨似在为一代帝王的陨落献上最后的哀歌。
还是变天了啊······
······
第二日,帝国千千万万民众得知先帝病发身亡,新皇登基的消息。
不免有些错愕。
但他们只是凡人。
只要新帝对他们好,谁坐上龙椅,他们并不关心。
并非人心冷漠。
为生存所需而已。
多数人是没有心怀天下的胸怀的。
只愿守着那一亩三分地,随随便便过活。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却是在登基大典上,两道在黑袍中的身影悄然离开了人群。
一大一小,牵着手。
走得不急不缓。
“新帝,呵。”
较大的身影话语中满是不屑。
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张字条,因为过于用力,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
较小的身影焦急道:
“父亲,别再动气了。
您的伤口会恶化的。
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被禁军发现,恐怕是逃不走的。”
若是掀开他的黑袍,定能看到背后触目惊心的伤痕。
饶是敖世恐怕也猜不到。
他心心念念要杀的人,居然在帝都之中。
甚至“观赏”了他的登基大典。
“再过会儿就走。”
他整理了下黑袍,将面庞遮挡严实。
缓缓走至一间破败不堪的屋子,见四下无人,谨慎进入,便急忙合上了门。
脱下黑袍,露出沧桑的面孔。
“我的孩子,接下来的话,你必须记住。
我会为你引开禁军追捕。
你要往大海对面那座志高的雪山飞去,无论如何也要飞过去,即便有再大的艰难险阻。
知道了吗?”
不待她说些什么,他又再度披上了黑袍。
“不要多问。
一切都是那位的预言所指。
帝国千年,不能因我等而覆灭。”
低低的抽泣声响起,让他愣了半晌。
擦去她眼角的泪水,笑道:
“放心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她抬头,露出了金色的眼眸。
目光中有着比龙瞳更为高贵的内涵。
“拉钩······”
······
“好。”
粗糙大手与细嫩小手钩在了一起,她稚嫩的面庞上,露出了久违的笑颜。
他抱住了她,低沉道:
“照顾好你的妹妹。
等她孵化而出,寻找你们真正应该追寻的那位君上。”
他迟疑了一瞬,旋即不再犹豫。
“敖世小儿,给老夫出来!”
长啸一声,山呜谷应,栖禽惊起!
化作一只翼展千丈的金雕,腾空而上青云!
“墨渠在那,快追!”
禁军的脚步声阵阵。
似是踏在了她的心间。
拭去了最后一滴泪水,金瞳坚毅。
腾挪之间。
无影无踪。
那张字条在落在地面,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