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的的确确有一座峡谷。
小舟顺着水流漂啊,漂啊。
它要去哪,船上没人能够知道。
两侧高山上也没猿猴们。
只有几只锦鸡。
歪着脑袋看着他们。
古安然从木镯里取出了轮椅,又坐上去了。
能够偷偷懒,得一点闲散,于尘世喧嚣中寻得偏安一处的地方。
谁都愿意的。
“但累的是我呵。”
言华坐在小姑娘对侧,穿过峡谷的风儿吹起他的衣袍,吹动散乱的黑发,有些桀骜不羁的意味了。
言华不是个桀骜的人。
若是可以,他更像平平无奇。
走过半生,有妻相伴,膝下儿女孝顺。
还有孙子孙女抱一抱。
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他遇见了他们。
就注定不会平凡。
言华不知在想什么,古安然也默不作声。
心照不宣地把视线投向了两岸胜景——那片绯红的桃花林。
当真是漫山红遍,分外妖娆,层层叠叠的桃花儿呼之欲出,欢迎来往客人。
若是没有那一条触目惊心的裂缝,生生破坏了美感便好了。
古安然心底微微一叹,羽扇轻摇。
“言华前辈。”
“何事?”
言华答道。
少女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抚在耳后。
“今晨不见兰了,她在哪?”
言华仰面,妄想一轮明日。
这是虚假的烈阳,视线与日光相对,也不会觉得疼痛难耐,只会温温热热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丝的困倦。
“她先出去了。
待你醒过来,好帮你。”
古安然怔了怔。
她在外面还未醒?
换言之,她莫非依旧在梦中吗?
见少女恍惚,言华轻声一笑。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又有多少如同镜花水月,让人看不得真切?
毋须在意这些,古丫头,你只需明了,我等都是真实便可。
相信你所见,相信你所闻,姑且顺其自然。”
古安然苦笑着摇了摇头。
并非她不愿信。
只是才从一个梦中醒来。
却被告知,她尚在另一个梦。
一环扣一环。
似乎永恒不解。
言华见古安然听进去了,洒脱大笑。
“不论如何,在这方桃源破坏殆尽前,再好好看着它罢。”
何妨长啸且徐行,言华霍然起身,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山谷那不知在何处的尽头。
言华唱起了莫名的歌谣,似是南域的调子,又包含北域的粗狂民乐。
词写得很简单,无非是某一支威武之师凯旋归来。
却使人心中平添了万丈豪情。
他歌着,笑着。
自船上一跃而下。
水流湿透了他的衣衫。
轻柔地滑过他锐利的面颊。
本想对古安然说什么,却只能见到小姑娘看笨蛋的一样的眼神,心中一口气没上来,气得在水里咕噜咕噜吐几个泡泡。
“你看,我沉不下去。”
许久,言华终究是开了口。
古安然注视着他,指了指自己。
“那我呢,会沉下去吗?”
“会的。”
她不属于这里。
言华点了点头,给了小姑娘意料之中的答复。
冥途水只能承载已死者,又怎会令未死之人漂浮其上。
言华忽地想起了什么,口中的歌尚未出口,便被吞到腹中去了。
“焱和你说了什么?”
古安然摇着羽扇的手一顿。
是昨夜的事请,言华正巧看到。
兰比她先睡着。
睡得很香很甜。
古安然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喊她的性命,懵懵地睁眼,却是一道被火焰所覆盖的身影。
祂覆手而立,背对着少女,似是一位孤高侠客,显得如此怅惋与落寞。
可在她眼中嘛,这货就是不让她睡觉的罪魁祸首。
“有什么事快说,很晚了。”
古安然嘟囔道。
祂却沉默着,不说话。
古安然皱着眉,觉得有些不对劲。
祂忽地高高举起了手,以手作刀,向自己的心口捅去,火焰燃烧之声在少女耳畔不住作响,言语卡在喉咙,道不出,说不明。
“你······”
“我欠你一个人情。”
话音未落,便被焱打断了。
祂扯出手,其中是一枚烈火般的赤红勾玉。
“你真的没欠我什么,你知不知道?”
古安然不知为何有些火大。
语气也有些不善。
焱似乎恍然未觉。
将温热的勾玉塞到她的手中。
“我说欠了,那就是欠了,既然欠了人情,就必须要还。”
斩钉截铁,不由分说,气得古安然恨不得扇祂两个巴掌,也没能够做到。
她只是怕烫她只是怕烫她只是怕烫······
小姑娘催眠着自己。
“既然不再为祸世间。
为何不能学学兰?”
焱轻蔑一笑,依旧是披靡天下的神态。
“我与兰志向不同,这家伙贪生怕死,只求一个得安居之所,能够苟且偷生遍心满意足极了。
我不怕死。
只是意难平罢了。
既然承诺还人情。
绝不食言。”
最后的话语是祂一字一字说出来的。
斩钉截铁,不由分说,霸道得令古安然不爽。
“这是我的根本,蕴含最为精纯的烈焰。
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自此,我们两不相欠。”
言语间,焱的身躯逐渐涣散。
原本便被魔神侵吞大量的魔气,又将自己的根本赠送他人。
古安然望着将要消失的祂,本想捏碎这块赤红勾玉的手不禁没了力气。
少女闭上了眼。
“你知道的吧。
这块勾玉一旦给了我。
我会用来做什么。”
焱当然知道。
倒不如说,没人比祂知道得更清楚了。
妖都魔气在焱的掌控之下,古安然手握烈焰勾玉,意味着这座妖都的魔气都将受到少女的掌控了。
魔神所掌控的天地大阵会出现纰漏。
焱狂笑,却被古安然狠狠地以扇柄锤了下脑袋。
“小声点!兰睡着了,把她吵醒我和你没完。”
焱嘴角微微抽搐着,倒是收敛了笑意。
可眼底的那抹疯狂并未消散。
“魔神大人制约我们极久。
我的理想虽然与大人相同。
但遇到了你这么有趣的家伙,又不舍得这方天地被破坏了。”
古安然怔怔然,旋即噗嗤一笑,压抑下内心的愉快,抹去了眼角的泪。
笑得肚子疼。
“你就是个疯子。”
“权当是夸奖了。”
焱的身躯几乎透明,祂回过身,笑道:
“明日还有一场告别,别哭出来。”
古安然本不知祂何意。
现在却明了了。
桃花源,崩塌了。
少女俯视随波逐流的言华。
把昨夜一切告诉这位桃源居士了。
言华大笑数声,心情很是愉快。
“疯子这个辞藻,也忒适合形容焱了,这么多年,我竟然完全没意识到这家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似是笑得累了。
狂风起,浪潮涌。
小舟航行,颠簸无比。
风吹起漫天花雨。
落在湖上,落在地上。
或是,落在少女的肩膀上。
她摘下了一片发上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收入木镯中。
摇着羽扇,古安然的神色有些许的悲伤。
“船要翻了。”
言华轻轻一笑。
“是啊,船要翻了。”
“那,回见?”
言华颔首,微微笑,在湖面上招了招手。
古安然闭上了眼,一道巨大的浪头顿时打翻了小舟,将少女纤弱的身躯卷入水中。
再看去时,哪里见得到古安然呢?不过是一条翻了的小船而已。
“还回见呢······这次,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他看得很清楚,少女眼角的泪花。
冥途水不载活人。
但会载他漂向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