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连齐亚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自己面对晨阳时想起的,不是自己许久没见的妹妹,也不是只给他留下背影的柳暮,而是已经几乎在他的生活里没有了位置的父亲。
时至今日,齐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站在军区医院顶层,面对着黑裙少女时努力用成熟掩饰恐惧的小孩,即便是一年以前在镜精灵口中的所谓“有限的成长”,那也代表着他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小时候,他习惯一个人做饭,习惯一个人打工,习惯一个人在深夜里压低灯罩做贼一样翻翻买的盗版小说,今年一月之后,他甚至习惯了一个人出任务——可唯独现在他不做一件事了,他不再一个人发呆。
发呆也许是因为太闲,也许是因为想得太多,也许是太过内向敏感,以前齐亚经常发呆,但现在他不了。
一切的一切归结到底,大概便是因为与席尔瓦的相遇带给了他很多改变吧,尽管两个人差了整整十岁,差了两个国度,差了整个一个太平洋,可“真实者”三个字就如同一条秋绳把他们绑得死死的。
尽管此刻他也不知道席尔瓦身在何方,是生是死,加密信道里已经堆积了一封又一封超过允许延时而游离于数据空间的信件。
尽管隼鸟的话语里隐隐透露出那个最大的可能性,可他还是不太愿意去承认。
他还是很希望那个褐色头发,在英格兰拿的驾照的家伙还活着,他也知道该去哪里找他,爱丽丝的信号地址他还是有的,想来即便已经成了渊的狗,渊的任务也不会是一个接一个、不给他留下喘息的时间,想来总能抽出些空闲去英格兰。
想来……
想你MB。
齐亚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隔着手套并不感觉疼,但似乎这一下很有效果,一巴掌下去之前的愁思乡愁也好,恐惧和无止境的联想也罢,甚至那充满着鼓励和温暖的目光也都在粗鲁的动作里烟消云散。
齐亚重又抬起眼帘,布满石头的威尔迪亚在日光下升起,崎岖的小道沿着沙漠向上,云朵从山的那头露出头来,层层叠叠地挡住足以致盲的阳光,石头变幻着形状逐渐长大,庄严的阴影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漫进了城市,到处都是石头,黑色的,白色的,被敲碎的,被打磨的,被镶嵌的,被组装的,沿着三十度角的之字形街道往高处走。
往高去是教堂,石头风化后的白垩粉在那些围着黑纱的旅人手指上留下印记,黑色的头巾遮住了他们的面容,只留下交织痛苦与欣慰的喃喃声、祷告声、吟唱声。
风在城市尽头歌唱,指引着军绿色的沉默者们三三两两扫开齐腰深的积雪,从中抓住那些早已僵硬的身躯,他们高声嘶喝,像拔萝卜一样串成一串。
拔呀,拔呀,嘿呀!
齐亚听不懂他们的吆喝,却从那喧闹中读出了些许家乡的气息,只不过这吆喝只盘旋于大河之上,附带着灼热与汗水。
那是一个落魄的旅人,身无长物也许便是造出来形容这样的情形的,他被拔了出来,栽倒了一片,随后像垃圾一样被扔上敞篷的铁皮车。
齐亚还看到另一处似乎是用力过猛了一般,一颗圆滚滚的物体画着抛物线被抛出去老远,咕噜咕噜地跳着探戈,在雪地的表面滚动,然后又沉没下去。
“那些,嗯,怎么说呢,”威尔百无聊赖的晃了晃手里空了的瓷杯,“都是来威尔迪亚寻死的人。”
没有等齐亚的询问,他比划着解释道:“总是有些人的,希望死在威尔迪亚,希望把尸骨埋在离天国最近的地方,这样便能在末日审判的时候最早登上天堂。”
“大叔你信教的?”齐亚挑了挑眉,“也准备把尸骨留在威尔迪亚?”
“不信,不过住在这里久了,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威尔转过身去,手指指向那荒野。
“我没这些想法,不过很多人确实是这么想的。”他夸张的张开双臂,仿佛面前不是空气而是上帝。
“不过也许更多人想的是回家。”他侧过脸对着齐亚笑了笑,“你死的时候也会希望骨灰留在家乡的。”
齐亚默不作声的望着那旷野,那上面一个个小黑点拖家带口而来,渐渐在白色的天空中踩出点点星痕。
也许他们也是希望回家的。
他转身下楼,不知道想起了谁,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