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基地的风裹挟着夜的冷,刺得我背脊发凉。汗水浸湿了我的内衣,这20分钟仿佛隔世。
“你刚才说的,是编的吧。”永川收起了平时小公主的脾气,一脸关切地问。
“嗯,怎么说呢,有猜测的成分吧。但这也算是半真半假吧。”我叹了口气,我刚刚的确是在宣泄自己的愤怒罢了,“你是不是害怕刚刚那个歇斯底里的我?”
“我们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呢,没人疼,没人爱。”
“呼,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的活动体力消耗有点大的啊。”转眼间,我们已经走到了宿舍前,我拍了拍永川的肩膀,转身要走,却被她拉住了手腕。
“对不起,浩天。”
◆
查寝过后,经过我们三天的盘查,教官是不可能再出现了。荷兰公寓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了惊呼声。
“哇邱浩天,你们又被老巫婆抓啦?”唐董挺激动地从上铺一跃而下坐到我的床沿。班长也从旁边的床上坐了起来。
“人都秀没了,我要被停课了啊。”我把双手枕在头下,长叹一声。
宿舍里明显安静了三四秒,连隔壁的呼噜声都可以清晰分辨。
“我就说教导主任绝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们吧。好自为之吧,这回我帮不了你了。你在这几天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兄弟看看能不能满足你。”
“别提了,我觉得这就是巧合。哎!”
“反正都已经发生了,你们有啥想听的吗,我已经罪多不压身了。”
“快教教我们怎么和老巫婆对线的啊。”
“我面对的不止张天一个人,还有各班班主任。”
寝室里又是一阵惊呼。
“我呢,就和她东扯西扯。”这个绝好的机会激发了我内心深处想要装逼的欲望,添油加醋地给他们说了一番前因后果。也算是回光返照——最后的光荣吧。当然,和永川在树后的秘密没有告诉他们。
“201寝室的!给我安静!在听到一点声音统统给我出来罚站!”教官巡视完一整个宿舍群,恰巧又路过我们这。
好吧,那睡吧。不知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多久,我睡着了。这是我睡得最不踏实的一觉。
我很清楚停学意味着什么。这是每个学生的噩梦。
◆
第二天早训的时候,熊墨萱就急忙忙向我跑来。手上端着的餐盘险些滑落。
“你,你要被停课了?”墨萱注视着我,像
消息倒是不胫而走,我本来还不想说的。
“是啊。”我咬着冷冰冰的包子,略有不甘。
“怎么回事?我不相信像永川说得那样。”墨萱按着我让我坐下说话。
“就是那样,要怪就怪运气差呗。”我叹了口气。
这是永川也坐到了我的身旁,墨萱像看见瘟神一样的炸毛了。
“永川,你害得浩天要听课了,你说怎么办?”
对方默不作声,拿起了我盘子里的蛋剥了起来,塞到了我的嘴里,毫无准备的我差点被噎死。
“你以为闭口不答能解决问题吗?”墨萱急红了眼,顺手把碗里的菜全夹在我的碗里,“你能做的我也能做!可这有用吗。”
看我迟疑的样子,她甚至端起我的碗,用勺子喂我。
我环视了一圈,别的学校的同学都像看戏一样的看着我们。
你们两个要闹背着我行不?
我本来就闷闷不乐的心情被这两个女生早上的闹剧弄得越发烦躁。
“我吃饱了,你们继续。”我迅速收完盘子往门口走。早晨的湿气在地面上结成一层水膜,差点让我滑了一跤。
◆
晚上的活动是绕整个度假村行军,之后进入会场参加晚会,毕竟明天就要离开基地了。
各校同学排成一条长龙似的,浩浩荡荡走在夕阳下。
我们班的队伍静悄悄的,男生们都不愿在我面前继续闹腾了。
“哎呀。”
永川仿佛被绊倒似的倒在我身上。
“老师,我肚子疼。”
班主任看了我们一眼,突然领会了什么,说道:“邱浩天,你等她一下,过会沿着大路追上队伍。”
永川蹲在路边,一脸痛苦的样子。一列列学生从我们的面前走过,直至连背影都看不见。
“要我去帮你买水吗。”
“不用。”
“那你可以站起来走了吗,不然落得太远了。”我伸出手把她拉起来。
“呼,行吧。应该差不多了。”永川抬起头,用手遮住正西方的阳光,远方又是一片火红的天空。
“牵着我的手走吧……”永川今天不知怎么了,使劲我往身上靠,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一切都静静的,游客也走光了,队伍也见不着。路边相距甚远的路灯闪着光,忽明忽暗。临海处的风还是很大的,好几次都让我打了个寒战。
“上一次我们这么一起走,好像也就在一周前吧。”永川打破了沉默。
“嗯。”
“你恨我吗?”她抓紧我的手,注视着我,双目璀璨。
我停下了脚步,仔细思索着昨晚在床上的心理斗争。
停学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除去普遍社会观念中认定的失败,我不清楚。只知道这个词似乎很有重量。
前方的路总是看不清,当你自以为摸索到了边界,很可能下一步便踏入万丈深渊。
“你背我吧,我肚子又疼了。”永川看我犹犹豫豫,没有追问下去。
“嗯。”
我蹲下身,永川看见了我左手上两道牙印——就如同被狰狞的恶魔用铁锥扎穿——留下深深的痕迹,不由得握紧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番。
她的体重轻得不可想象,我轻易就站起了身。
“你可以吗?手没事吧。”永川趴在我背后说道,垂下的发丝悬在我的脸颊两侧。
“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了?”我看着前方问道。
永川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又问:“前面你恨不恨我还没说呢,你先说吧。”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也不管我,至于停课多久,我想顶多再重读一年吧,他们甚至可能连我哪一年高考都不知道。如果学校不愿意再收纳我这个学生,那我只能去找别的自力更生的方法了。”
想了想,我又补了句:“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
我没永川曾有的逆天能力,只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开挂的人生只存在于小说中,与我注定无缘。
“你为了我这样,真的值吗?”
我看不见永川的表情,只知道她说这句话时,把头压得很低,头发都钻进我的衣领里了。
“昨天晚上我的确应该怎么做的。”
“就因为我的一句可有可无的‘欧尼桑’吗?”永川的声音颤抖着,“你明明可以把锅甩给我,我的父亲可以摆平的。”
“我不想给你平添新的烦恼。如果老师找到你的父亲,让他来学校约谈,你今后的生活肯定会有更多麻烦。”
“可我还能去找别人代替我的父亲啊,我家的佣人,甚至是大街上找,这点钱我还是有的,你又何必呢?”
我沉默了,现在从纯利益得失来看,我的确是亏到犄角旮旯了。
“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我那会想那么多呢。我只知道昨天那一刻,我没有做错。因为,我是你的‘男友’呀!我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女友背锅呢。”
一轮满月刚刚跨过地平线,虽然我现在看不了手表,但在春秋分附近,我可以断定现在是六点左右。天又黑了下来,现在的我讨厌看不见光的感觉。不仅如此,我们还不幸的遇到了一场春雨。永川把她的衣服敞开,不让雨水淋湿我太多。
“是不是刚刚的岔路走错了,怎么现在还看不见人影。”我感受到永川的心扑通扑通跳着。
“可能吧。我还在这呢,不用怕天黑。”不过我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心里也是悬着的,我们所走的路越来越窄,明明是笔直的却看不见其他人。路灯从原来的百米一个变成了看不见下一个,郊区的夜空没有市中心的光污染,我们只能靠月光和手机的灯照明。
即使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从小受马哲的教育,但郊区的黑如同能拧得出水一般,让人心里发毛。
“嗯,我是怕……小时候我吵着要见母亲,父亲就把我关在小黑屋里。看见黑暗,我就能感受到那种声嘶力竭却无人应答,一个人躲在墙角的经历。”
“你终于肯承认了……”我笑了笑,生活中能有人对你谈论她的缺点,何尝不是一种确幸?
“嗯。”永川拿出手机,我从没感觉到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如此管用,如同从天堂降下的圣光。
“那你照好前方的路,我走快点了哦。抱紧我。”
永川把双手绕紧我的双肩。
夜幕下的大草坪,两个不起眼的身影,和一道违和的的白光从中间穿过。青草香掺杂着少女的体香,柔和的伴着我一路。
虽然长途跋涉,但奇怪的是我真的一点都不累,甚至感到身后越来越轻。
“永川,你会唱歌的吗?总不能让我这个马上要被开除学籍的人白背你吧。”
“嗯。”永川在我身后小声地唱着《雪之花》。空明忧伤的旋律加上她声线的优雅,以及应景的夜晚春雨,把我带到了一个只有我和她的悲伤世界。
“和你漫步在这片暮色中,多想和你一直手牵手,永远陪在你身边,甚至有想哭的冲动。”(歌词)
它不是生离死别,也不是国破家亡,而是我们两人才懂得那种悲伤。它宛如带刺的红玫瑰,鲜艳美丽,却又刺着痛处。
天地一片鸿蒙,苍穹之下,无人会,登临意。
歌声回荡在夜色中,宛如水中的涟漪,一圈圈散开,穿过沉沉雾霭。
“我这个哥哥,靠谱吧。”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我不想以“男友”自居,一来这重身份我很厌恶,二来我也知道她将来真正的男友肯定比我优秀的多。我这么说的话会给她的将来带来极不好的回忆。
永川把埋在我肩上的头凑了过来,紧紧地贴着我的脸颊上。
落花幽梦,奈何缘浅。
“现在,你是了。不,你一直都是。”我脸颊边上湿湿的,分不清是雨还是她的泪,但我感受到了一丝温度,蒸发了身上的寒意。
永川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又帮我擦了擦双颊。
周围的景物越来越熟悉,这是我们这四天常走的路。前方,是跨过河面的大桥 上面的两排路灯宛如迎接我们的礼兵。光线亮了起来,雨也停了,桥的另一面便是晚会的集会地点。
“这三周半,我毕生难忘……”永川从我身上跳下,绕过水塘,牵着我那只受伤的手走上桥面。
对着河的入海口,咸腥的海风迎面吹来,永川张开双臂。
“咻咻咻。”晚会的烟火已经点燃了,在雨后晴朗的夜空里绽放出姹紫嫣红的炫彩,点亮头顶的夜空。
“永川你看啊,烟花!应该刚开始不久呢,我们没来晚。”我心情复杂,硬打着精神装出开心的样子。
“你可以当一个好哥哥,以后多多指教啦!”
我苦笑着:“怕是没有以后了吧……”
“这可不一定呢。”永川拉着我甩起了手,少女的活泼灵动一览无遗。
“唉唉唉?你不是肚子疼吗,慢一点啊。”
“你怎么这么愚钝呢,我的好哥哥。”永川放开手,捏着我的脸扭过头。
桥上这两位是……
班主任和教导主任!
这是怎么回事?
我急忙看向永川,她脸上浮现着计谋得逞的笑,但有别于奸笑,她似乎很舒心。
“哎呀,我这吧老骨头跟着你们小年轻的步伐差点散了架。”张天此时也丢下了平时教导主任的威严,笑着对我说。
“我就说嘛,这孩子说的是实话。”班主任头上还挂着灌木丛的落叶,“张老师,你看这事。”
张天大手一挥:“邱浩天,这一路跟来,我都亲眼看到,也通过永川同学的录音器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正如你所说,你们的‘恋爱’并不是和我之前处罚的学生一样,为了欲望而爱,没有担当。我现在的确更相信,你们是柏拉图式的爱。所以停课停学这事情就免了。不过呢,明面上的处罚还是要给其他同学看的。就处罚你们在这学期末打扫高一的所有教室。”
“愣着干嘛,还不快点谢谢张老师?你们可是她认可的第一对!”班主任也轻松地笑了。
“咳咳,许老师啊,我可没有说过这种话啊。邱浩天同学啊,你要感谢的话应该去谢谢永川同学,是她昨天大晚上再来找我,恳求了我很久想要证明你说的是实话。所以我们才有了这一出跟踪,无论是昨天永川来找我,还是你今天在不知情情况下的反应,都让我第一次见识到了这种‘爱’。”张天语气中充满着赞许。
不过显然她不知道永川的手机一直在自己身边,可以躲避录音器和我交流,不然这充满漏洞的“证明方法”她才不会答应呢。而且和一个精通电子技术的黑客做这种约定,简直是与虎谋皮。
话又说回来,永川没有提前告知我,也算是对我的一种真正考验吧。
“谢谢!谢谢张老师!”我欣喜若狂,这意味着我不用再为我的升学而担忧,不用和我的好友分别。
“好啦我们走吧。”永川拉起我的手。
这女人,今天怪可爱的。
只是,我怎么有种被欺骗的愤怒呢?
“永!川!奈!末!你好过分啊!”我追着她,从桥顶奔到桥尾。
两位老师相视一笑,都没有制止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