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窦典立在靠窗的桌子旁,透着格子窗的口径看树池里的枝丫,手里却拨弄着一颗蓝色的珠子,屋里并没有别的人,所以他只是痴痴地发呆,暂且把曾经的愤怒停留在这里。这时,王延瑞走了进来,见他心不在焉,吓得忙接过那颗珠子,从新摆正放于那支褐色的木架子上,道:“不该是时候玩耍珠子,我伯伯来了见了又要生气了!”邓窦典难得心里空旷无物,静心看景,被他着手夺了手中之物,一时心里恼火,便甩开尾巴并朝这边兜来,王延瑞惊得一身冷汗,退后两步,道:“这是扰了你什么清梦?动这么大的火气!”邓窦典一回神,扭头看清是他,欠身笑着道:“你什么时候来了?”王延瑞也觉是自己过于鲁莽,歉意道:“才来,见你拨弄那颗珠子,我一时心急没和你说,净夺了来!”邓窦典乜斜着眼,打趣道:“这颗珠子有什么了不起?还怕我打碎了它。”王延瑞道:“我们院中本来是摞着许多的,也从没把它当回事,只因上方塌陷,兄邻仓皇避逃,故而就仅存了这么一粒!”邓窦典点了点头。
王延瑞道:“袁姑娘是怎么了?”邓窦典道:“她很好呀!”王延瑞皱着眉头,神色甚是困惑,喃喃自语:“她见了我似是遇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我思前想后,可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呀!”邓窦典道:“王兄弟多心了,想是她初来此地,还不是太熟!”王延瑞反问道:“可是她怎么和别的兄弟不生分?单单对我呢?”邓窦典听他说,倒记起了路上袁静,也不怎么拘束,疑惑道:“是啊!她和别的兄弟是玩话说笑…对了,还是你的错!”王延瑞满脸诧异,惊道:“什么?”他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不知是邓窦典猛地记起路上袁静嘴里直嘀咕,脸色忧愁不悦,又道:“你没弄错吧?”邓窦典道:“你前两天不是常去院里拿东西?或许因为这个恼着你呢!”王延瑞道:“是吗?可是那也是……她怕是……”
突地邓窦典“啊”地一声尖叫,王延瑞瞥了一眼,见他手里多了一个册子,惑道:“怎么了?”原来是邓窦典闲着无事,于俩人说话时,左顾右盼,见桌子角上是一只四方带耳的香炉,炉下却垫着本书,页皮枯黄,香尘满布,隐约可见上面写着“世界与机械”,便有心要看上一眼。他翻开了一页,见上面说到“纵观古今,变革存乎于每一个朝代,每个角落,众人或为生计谋算、以求安逸阔达,或心怀家国,欲得万世之基,种种情由,分说难辨”,甚是寻常,嘴上便不以为意,撇了一撇,又掀起两页,上面又道“冬尽春苏,万物迷蒙,然世事难料,天门早被隔断,而各处山口又有天荡山门人坚守把持,难以亲近,虽有驾驭天空之能人异士,可以穿雾破墙,辗转各个山头、各条河流,却不曾得雨润露浸的洗礼,均是软翅烫面,难成大器”,凝思回味,也觉还有些意思,忙往后再掀了几页,见其上写的“先有各路之士聚于沙家洼,欲图以礼说服窦家兄弟送还大哥,然筑屋堑楼、修路搭桥,早不是方来的旨意,且又不幸与他们结怨,日子终难好过,还是难逃一场噩梦,而自己家中兄弟只因多说一句话,竟致遭兄邻离散、故土难回,才私与兄弟商榷,避于此处安歇,免惹它祸,以求血脉传承”,心中一震,仿佛是一位先人传道解惑,相助自己,遂往后又细细地察看,果不出所料,但见上面“闲来无事,思忖诊视,欲要求得万世血脉,非器械不能为,既可不受山川河水之挟,又可凭他们巡视山口之罅隙,飞离了这里。器械之重,不在气力之大小,勾其灵巧易用,如人之双臂御物,施与千里之外”,愈觉柳暗花明,前路放亮,失声道:“这……这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有这么好的东西竟然却躲在这里,做那偷鸡摸狗的行当!”王延瑞讪笑道:“不就是一本书嘛,何必大惊小怪?你要喜欢尽可拿了去!”邓窦典见他无所无谓,喜道:“既然兄弟这么说了,那我就包下了!”王延瑞道:“放在这里也没什么用,若不是香炉老是飘下些灰屑,早就不知丢那了,既然你要,拿了去,我另找别的替了。”
这时,王宇恒也来了,惭愧道:“久等了!”邓窦典道:“不碍事!”王宇恒道:“袁丘他还好吧?”邓窦典道:“还好,不过回来些日子了!”王宇恒叹了口气,道:“一别就再没见过了,他还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邓窦典干笑道:“这还要亏了王兄弟在那个废园里闲逛,不然我们哪会找到这里!”王宇恒无奈地叹了一声,道:“真难为他了,若不是为了整个族人的血脉,他也不用偷摸着干这些肮脏的勾当!”邓窦典才不理会王延瑞是偷是抢,他来这里不过是探知他的兄弟是否藏于这里,今见这里多是些残的、伤的、老的、小的,而又多指望他一个人,反倒心里暗暗起佩服王彦睿之心,又见他脸色忸怩,两手放在背后腹前都不是味儿,笑道:“没有他去废园里晃荡,我还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王宇恒道:“我说他那日浑身湿沓沓的,失心般横冲直撞,原是遇上贵人了!”王延瑞内心早是毛呆呆的,想到他那日突地睡眼圆睁,口吐长舌,禁不住地颤声道:“那天是我的不是,饶了你的清梦!”邓窦典见他如挨了批似的直哆嗦,道:“没什么……那一日,贪杯喝多了酒……若不是你,我还不知发昏到什么时候?”王宇恒道:“你兄弟有影儿么?”邓窦典道:“还没呢!”王宇恒道:“能有你这么个兄弟时常挂念着是他福气呀!”邓窦典道:“你们有王兄弟这般任劳任怨的兄弟也不错!”王宇恒脸色微变,讪笑道:“他不计较昔日亲邻的恶言恶语,顾念着族人的血脉存续,也真难为他了!”邓窦典道:“袁姑娘呢?”王宇恒道:“他和王建翔去了疏星渡,想她也该回来了!”邓窦典看着王延瑞笑道:“她对他倒是蛮好的!”王宇恒道:“小孩子家的事嘛,没什么好奇怪的!”王延瑞道:“要不咱们也去那里走走?”邓窦典也觉屋里闷闷的,听他说袁静去了那里,想着看一看也不妨事,道:“好啊!”王宇恒腿脚不便,转而回床歇息去了。
王延瑞出了屋子,转上屋后的斜坡,不曾想转弯处正好与袁静相遇,他一时没了主意,结巴道:“你…你俩回来了!”袁静突地脸泛红晕,却自害羞起来,细语道:“是啊!”王延瑞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岔了,道:“邓兄弟,咱们走吧!”袁静道:“他也来了?”王延瑞点了点头,王健翔道:“那里起了雾,我俩就回来了!”邓窦典走上来,说几句闲话,朝疏星渡走来。
邓窦典见左右皆是一围来粗的石柱,又有一条长长的石砌的水台,便跃了上去。他隔着围栏,见下面是一座三四段台阶,焦黑油亮,也不多看,径赶渡口处走来,向远处瞧去,但见轻烟缭绕,银波荡漾,又有几束黄色的光圈在里面盘旋打转,恍若有无数的兄弟架马追车般飞奔而来,且不住地于脑门旁吹风拔蜡,渐感目眩神迷,羞忿不已,囔道:“你们都走啊,还来这里做什么?”王延瑞蹲在围栏上,时不时向水里丢去一颗石子,突听他说要回去,且语声中夹杂着狂躁、怨恨,丝毫没了来时的宽济仁慈之色,惑道:“怎么了?”邓窦典被他一声喊,登时回过神,道:“没…没什么……方才迷糊中想起了昔日的兄弟,心中不免有些悲痛!”王延瑞曾听王宇恒说沙家洼聚集着一帮寻山问路的兄弟,而他们的大哥就是眼前的这位邓兄弟,心中也不免多了些悲伤,但又想他如今孤苦伶仃,自己却多少有这些兄弟相伴,反劝慰道:“那一次不过是个意外,但也不见得就是坏事!”邓窦典道:“是呀!兄弟们想着独个儿走离了这里是不能的,这才踊跃聚在一起,也是便于防范头顶的监视……可曾料想那时我却懒惰了,只是记着蟒袍什么的,生生地忘了他们早就为了那口吃食而吵闹了几回!”王延瑞奇道:“就没一个兄弟向你说一回?”邓窦典叹了一声,道:“蒋兄弟提过一次,只是我误做耍性子了,把他推给了李兄弟,想是……哎,李兄弟——打过了隆岩壁,浸神记性就已不如前,口里心里只是记掂着大哥的嘱托,多半是把自己的那一份给了他,却不知……”王延瑞道:“这么多兄弟走在一处确是不容易,难免照顾不周!”见他满脸悔意,摇头叹息,又羞怯道:“你还打算离开这里?”邓窦典心中盘算着如何钳制天荡山的紫凤,便对这里的来去不怎么上心,淡淡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总还是挂念在心里又有什么用?”王延瑞点了点头,他又自言自语道:“当务之急是如何不惊动他们而又可以安排人力整治那些器械!”
王延瑞睁圆了眼,抬头见那条铁索依旧横空悬挂,叹息道:“可惜不能从这里出去,不然……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嚣张了!”邓窦典道:“咱们有的是兄弟,做这个又有什么难处!”他哪里明白王延瑞说的是那些钢铁怪物,开路叠桥,修塔筑屋,无有不能,无所不会。王延瑞曾见过它们,就在头顶的索桥上,咆哮着挥舞着臂膀,那种气魄是在这里见不到的,而这里的亲朋友邻,天生的求安祈福并风言风语嘲笑自己就是一个“上班族”,心中便有万分感慨,十分酸楚,道:“咱们兄弟众多,却少有你这般壮志豪情,只是在这里混天熬日,终究是无用的!”邓窦典听他言辞恳切,不似积怨之语,道:“兄弟固然明白事理,终究是不能用强,把这非分的想法加之众人!”
索桥之上的甲板挤压着,传出阵阵令人发怵的唧咛,邓窦典只是觉得身边潜伏着几只蚊子,不过味道却是多样的,汗水的热度,香水的荼蘼,偶尔加上些酒精的洒脱,胸中便多了份霸业未成的豪迈,抖了抖尾巴,道:“求安生保血脉固然是你我应尽的本分,可如今他们残暴恶毒,已无昔日的仁侠之心,于这里恣意妄为,强索硬夺,早是招致各路兄弟的不满!”看了一眼王延瑞,见他凝目远眺,若有所思,又道:“你们也是替他们做过勤杂,可他们还怀有主仆的友爱?你们身康体健,上山下乡,劈柴跳水,他们没有不夹手相迎……如今呢?”王延瑞想起自己的亲人,便觉日子有些清苦,好的时候被他们讥讽,如今却不得不为他们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感慨道:“这也怪不到他们!”邓窦典道:“各路兄弟揭竿而起,没有做不成的事!”王延瑞抽了口凉气,说了些别的闲话,径朝大堂走来。
王宇恒正坐在廊檐下歇息,见他俩来了,笑道:“回来了!”邓窦典“嗯”地点了点头,却想起袁静不知何处玩耍,竟也不是那么羞涩了,道:“王建翔他俩去哪里?”王宇恒道:“草房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