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生的确紧张,这是第一次当面拒绝爱慕自己的人,可是,他不得不拒绝。因为两个人身份有别,不可能在一起,也因为,他有喜欢的人……虽然他不能保证以后会不会变心,但是,现在不会。既然现在不会,就不要让它成为以后的遗憾,所以,在两个抉择中,他只想这么做。
“抱歉,我们的身份有别,祝你找到良人。”
孟兰生郑重地躬身以示歉意。
朱碧瑶却是感觉自己的心口和呼吸都停滞了,心中一阵绞痛,祝她找到良人……祝她找到良人!她指间颤抖,险些抓不住绣帕,她抑着心口的委屈怒意,眼泪涟涟,指着孟兰生连连颤声道:“好,好,好啊。孟兰生,你当真好啊!”十多年了,你一句“祝我找到良人”可是抹杀了一切的可能,如同生生摘了我的心啊!
朱碧瑶怒目而视,眼中怨毒如同春来的野草一般疯长,渐渐掩住了理智。
孟兰生看着朱碧瑶眼中慢慢露出一丝怨毒,那狰狞的面目让他蹙起了眉头,他只不过顺了姐姐的心意来了饭局而已,并没有做过任何可以暧昧两人关系的动作,只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
而且,他和她终究只有一面之缘,萍水相逢,完全是交易关系,孟兰庭不可能让她做孟家少奶奶,云泥之别的身份也注定了他们没有未来。
孟兰生清楚,但也懒得解释,有时候他也可以不自觉地残忍刻薄。
“碧瑶小姐,既然以前你救过我,无论真假,只要你有困难,我都可以帮你。”这是他做的最大让步。兰生说着,对璇玑使了个眼神,两人一起离开。
眼见孟兰生拉着那江湖女子离去,她手中用力,那绣帕终是被她尖利的指甲给划破了,朱碧瑶看着手中破开了一条大口的绣帕,像美人脸上的疤痕一般可怖,她冷哼一声,露出一丝笑意,边哭边笑着将那绣帕扔在了一旁。
她闭上眼,泪水簌簌而下,喉间压抑不住的啜泣更是肆无忌惮地回荡在那显得有些冷清的鸿声楼外,引起了诸多侧目。
“怎么又哭了?”女子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些许无奈。而朱碧瑶周围却空无一人,却没有引起别人的丝毫注意,就像她一个人的幻镜。
朱碧瑶却丝毫不惊讶,她冷冷道:“还不是你害的。”要不是你不许我说出你的存在,这一切怎么会解释不通?!
朱碧瑶突然就翻了脸,可那女声似乎见怪不怪了,甚至调侃她:“别这样嘛。”女子笑道,语气中的确有了两分歉意,“我没办法自保,所以不能暴露嘛。”那女人了解朱碧瑶,这表面人畜无害的女孩,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现在的她,比起孟兰庭毫不承让,甚至更加狠厉几分。在她生气时,能示弱就示弱,小低伏也是为了以后更好的合作嘛。
没办法自保?哼。就凭你那诱惑人的那一手,这世上谁能伤你?
朱碧瑶厌恶地蹙起眉头,她很不齿这种交易,可她又离不开这种交易:“那现在怎么办。你说过这是万无一失的机会,可是他拒绝我了!”说道最后一句时,朱碧瑶双眼大睁,全是癫狂到极端的怒意。
女子连忙讨好:“对不起对不起。我算错了。”
“呵,一句算错了就想蒙混过关?”朱碧瑶冷笑一声,握住颈脖上的一块黑玉,她愤愤道,“若不能挽回,我就摔了你宿身的玉佩!”
“别别!我自然有挽回的方法!放下我真身,听我说!”
……半晌后,朱碧瑶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她想,她已经找到了扳回一局的办法。她不在乎是否会伤害他了,得到了就好,不择手段也是可以的。
直到朱碧瑶远远离开后,街角忽然平起了一阵风,来的无缘无故的,只片刻便消弭无踪了,一切如旧,却少了一方颜色鲜明的绣帕,多了一缕与空气缠绵不断的如芙蓉,似茶香,如果酒的馥郁而浓烈的胭脂味儿。
遥遥的,有女子弯起一双勾人心魄的眼,似笑非笑。怨恨的香料与爱情混合,飘出的是噬心腐骨的毒雾还是香甜美妙的熏香呢?
璇玑快步跟着孟兰生,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虽然她认为兰生没有做错任何事,是那女子一开始没有看清两人的差距,自以为真爱无敌,但是就这样一句解释也不给,似乎不妥,而且他们走时那女子的眼神,当真是可怖:“兰生,不与她解释当真没问题吗?”看她的样子,似乎被心魔魇住了,如果不与她解释,只怕会酿成大祸。
兰生倒是不以为然:“怎么会有问题?只需时间,她就会明白我与她是不可能的。”
璇玑不好再相劝了,毕竟她没有立场来说教。
而且,璇玑十分清楚,自己只是莫名其妙地来到人间,日后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世间,与他们,自己不但是过客,还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而且她也没必要去多搅和些理不清的牵绊。
任由他去吧。
璇玑耳边突然响起了清晰的铜锣声,和模糊的喧哗声。就连微凉的空气都被这热闹燎得火热。原来是那条烛龙恰巧路过这鸿声楼,许多客人打开窗户向震耳欲聋的地方看去,发出赞叹——多少年了,今天竟然有人又做出了烛龙!
璇玑挑高了眉,从鼻腔中重重哼了一声,平凉人当真艺高胆大,竟然敢那活物当死物玩:“兰生,这舞龙的……”
兰生也是怔住了:“我这是第二次见如此漂亮的龙,这龙的手艺早已失传,因为龙是中空的,里面填充的是无根火,但是外面却是一层薄纸。纸包不住火,但是很久以前,殷师傅做到了,而他做完这火龙就突然猝死。时隔十五年,又有人做到了。”
璇玑对于火龙做法丝毫不感兴趣,因为她也可以,而且这只不过是迷惑世人的障眼法,但,这不是纸龙:“那么,今天又是谁组织的这伙伶人?”
“纸醉金迷。”
“那是什么地方?”璇玑问。
“呃……青楼。”
兰生也不再多管了,他心里只想着,璇玑刚刚盯着那龙舟和花坊,应该是喜欢的,我要带她去。
花灯极其热闹,各家寸步不离闺阁的小家碧玉大家闺秀们都出来了,这些女子一来,就有许多爱慕倾心已久的公子王孙们前来。
一时间,街上摩肩擦踵,耳鬓厮磨。而河中却是各色包承的轻舟画舫四处游弋。有一艘花坊缓缓穿过,船上女子面容清丽,手中携着琵琶,横着琴或持着萧瑟,更有女子身前放着七十二弦的箜篌。
手腕轻抬,手指微移,快速穿梭于琴弦间,一阵如同黄莺花底私语,玉珠溅入玉盘的清脆琴音传来,不是辗转反侧,缠缠绵绵的靡靡之音,而是调子轻快,令人会心一笑的欢乐悦动。
几乎同一时,岸上有笛声附和着花坊响起,高山流水,阳春白雪。
见到灵巧游弋在水间的龙舟花坊,看到身着华美繁复的女子弹琴挑琵琶,或是站在柳树下跟着应和的白衣公子的笛声,都让璇玑感到快乐和愉悦。
这里与终日安静沉寂的修仙地崆峒花架门不同,这里充满了人的七情六欲。每一天,都会有不同的事发生,爱恨情仇,痛苦欣悦,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在修炼之外,在成功突破瓶颈之外,还有其他有趣快乐的事。
孟兰生笑着给她解释,脸上是欣喜而纯粹的笑:“璇玑,你可看见了那白衣公子了吗?他目光一直不离花坊,且曲子又是相应和的,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味。”
那白衣公子视线总是停在花坊上的一名女子脸上,目光可谓是情深义重,他双臂曲展,手中斜着一只笛子,美妙清丽的旋律从中飘逸出来,白衣胜雪,站在柳枝稠密飞舞的树下影影绰绰,显得俊秀脱俗,如同谪仙一般。
璇玑心情许是不错,她扯着嘴角,竟似笑了笑:“然后呢?”
孟兰生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他喜欢她啊。”
“你怎么不认为是白衣公子有其他目的呢?”璇玑突然道,她抱着剑身细长泛青的竹语,随意懒散地靠在一棵柳树上,白衣胜雪,衬着一旁的十丈火红似焰的桃花灯,竟折射出浅淡妖冶的紫色。
她在笑,似笑非笑,充满了质疑和揶揄,就像反驳一个人拙劣的谎言一般。
孟兰生心中沉了下来:“怎么可能。”
璇玑收敛了笑,目光冷漠地看着前方,那花坊上的女子已经被同伴笑嘻嘻地推了出来,她眉眼低垂被白衣公子笑着带走:“真是可怜,沉溺在爱情的陷阱里不可自拔,白白送了命。”
璇玑似是自言自语一番后,她抬眼对上兰生的目光,抬手抛起剑然后接住:“走吧,我会让你看看,表面和深处,到底有多不可信。”
孟兰生木讷地跟上她的步子,一路向着白衣公子尾随而去。
璇玑闲庭信步般跟在很远的后方,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点白影。
“这么跟,只怕会跟掉吧?”孟兰生看着璇玑似乎完全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那白衣公子和花坊女子的身上,他忍不住插声道。
璇玑暗叹就不该带他来:“我能够追踪已经知道的妖物,你就不要死盯着人家了,他已经回头两次了。”
孟兰生不好反驳了,他尴尬地转了个话题:“那么,璇玑,你是怎么知道他是妖物的?”
璇玑道:“方才他站在树下,手没有动。柳枝太密,你应该没有看仔细。”
手没有动?孟兰生一脸疑惑,突然又恍然大悟,如果手没有动,那么那笛声从何而来?
刚刚他们被外表看似琴瑟和鸣的景象骗了,而忽视了许多显而易见的细节,孟兰生是,那女子是,所有人都是。
所有看似真情实意的东西,例如爱情,例如亲情,例如正义,本来是人性的单纯的感情,到了璇玑眼中,终究会被剥丝抽茧出真相,任何目的性的东西都会被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