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故事勉勉强强地算告一段落了吧。
尽管还有不少疑点没有解释清楚。
我站起身,为皎白的月光覆上轻柔的薄纱,蹑手蹑脚地向他的小房间靠近。
“该死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了。”我向自己抱怨,隔着皱巴巴的秋衣,用胸腔温暖我冰凉的双手。
这样它们兴许可以更灵活。
“还没睡吗?我进来了。”我用最低的嗓音轻呼,传到我耳边的声波都断断续续。我不讨厌这样宁静的夜晚,但我受够了,被它激活的掩抑不住的温柔。
“如果他睡下了,我就帮他盖好被子吧。”它简直是我的克星,那个刚强威猛形象的克星。
我转动掉漆的门把,溜进他平平无奇的房间。周围黑洞洞的,视野中仅剩下台灯撒下的光域和他在其中瑟瑟发抖的身影。
“真是的,干嘛要提到伊卡洛斯啊?”
他似乎没听到,在惨淡的灯光下抖个不停。“我说,在描写未来的地方提到伊卡洛斯不会不搭调吗?”
我根本无从描述他回过头时那惊恐万状的神情,尽管它一闪而过。
是弱小的动物看到捕食者的感觉……又好像没有在看我。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他早已恢复平静。
“即使是身处三次元,那些看起来高深莫测的现代科学其实也有不少会和神话历史挂钩,得到奇奇怪怪的名字。”
我开始后悔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最典型的……比如特洛伊木马,知道吧。都来源于古希腊的神话。”他把脸藏在并拢的双膝阴影后,“每次提起这个名词,就感觉自己是指挥希腊联军攻入特洛伊城的出色将领,这种故事就是有魅力嘛。”
我只能在他时不时转来,浸透凉意的眼神中坐下。
“因为古代的描述不够完整,真正打动人的地方往往得靠读者丰富的想象,来为故事添枝加叶。这一方面,伊卡洛斯比特洛伊木马更加吸引人。传说当然是伊卡洛斯得意忘形地飞得太高,但在那种情况,上面是太阳,下面是大海,前面只有代达罗斯一个人,身边连一双眼睛都没有,我们只能得知伊卡洛斯掉进了海里,谁知道伊卡洛斯是怎么想的……”
“停停停,我不是对伊卡洛斯感兴趣,让我感兴趣的只有你,你为什么要提到伊卡洛斯呢?”我意识到再进行下去话题迟早要被他带歪。
伊卡洛斯万念俱灰栽进水里都无所谓,相对地,我不能不了解他。
“我记得我在某一章提过一句话——意思是每个人的经历都有伊卡洛斯的影子。如果能把一个人的经历和伊卡洛斯一一对应,四个人的心目中有四种伊卡洛斯,指明他们四种遭遇,我就会很满意。改故事和写故事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乐趣,它们可以叠加。”
“喂,你不会真的把伊卡洛斯的坠落解释为他主动地往水里钻吧。”
他似笑非笑地抱着腿,身体有节奏地摇摆:“不行吗?小孩子的内心像他们的身体一样娇嫩敏感,一般会抢在别人之前发现危险吧。选择海上飞行这种辛苦的方法,说明代达罗斯还处于中老年,伊卡洛斯是代达罗斯与当地人的儿子,年龄上应该……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更年幼。老彼得也明确地说过伊卡洛斯是‘男童’。男童在能融化蜂蜡的温度下长时间飞行,不可能不注意到温度的异常。”
“既然故事建立在神话的基础上,就不要讨论逻辑了。”我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到要怎样华丽地反驳他,只好使用这句比神话本身还要陈腐的理由。
“故事必须按逻辑推进才能站得住脚,我没有用现代的科技解释他,我没有就人类能不能飞的问题据理力争,使蜂蜡融化的温度和时间,对人类的体感和儿童的身体机能的估算,都应该只是古希腊的常识吧。”
“有区别吗?”
他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当然有区别,我刚刚试着放在那个时代去提出异议,而没有用后代人的眼光。”
我好久都没有看到他开心地律动,原来这样不明不白地改编也能使他享受。小孩子的内心也许就是比较纯净,能映照出更多景象。
他看起来很得意。
“所以你就把它们牵强地杂糅起来吗?”
“你觉得曾经游历过欧洲的代煌志和无所不知的木原信二想到伊卡洛斯很勉强吗?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他回忆,“偶尔发现我最喜欢的西方画家彼得·勃鲁盖尔的画作,其精神说不定能用得到。不能只看表象,尽管他是‘农民的勃鲁盖尔’。”
民间故事中人与恶魔的战斗,尼德兰英雄的革命。某种意义上的确算得上学园都市诸位的老前辈。给人设上无所不知的信二注入他的内核,没准真能打开崭新的局面。
其实我也在意小说之前的介绍,我知道那是后面精彩情节的铺垫,可我总是没耐心把它从头到尾认真读完。一方面又觉得开篇的故事让人难以进入状态。用好几个故事从旁边垫一下,或许会好一些。“意境相似的故事在前面预演一遍,你们应该能更快地进入状态。”
用意境去贴合……这么说起来,上一篇的主题应该是稚嫩和英雄末路,两方面都有辅助的故事。
他转动的眼眸比一般人明亮很多,似乎一眼扫过即可看穿我的把戏:“包括这一篇的中转,我也想调整意境,为下一段做铺垫。”
他越飞越远,但我喜欢他随时运作着的想法。
“要颠倒黑白属实没有意义,但刻画一个合理的罪人,是毫无疑问可以做到的事。我翻遍了许多小说,觉得让这个罪人在学园都市练手最为合适。”
不是“温柔”地罪人,不是“善良”的罪人,而是“合理”的罪人。
他的意思是……永不回头地一条路走到黑?“不过死亡这种事不会成为常态,顶多成为信二和我用来吓唬人的东西。无论在三次元还是二次元,死亡的作用远远超过死亡的本身,伊卡洛斯便是最好的例证,”他说,“如果单论动机,把人所附带的部分简化成可拆分的物体来进行分析,我想我已经解释清楚了。要想做到合理,先要学会把合理的东西留存下来,而不是一味地回归本来的样子。”
“不容易呢,”我不禁对他说出了同样的话,由实质产出的兴致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连同我也随他兴奋不已,“哎,你有没有考虑过另起炉灶?”
坠落之后,代达罗斯最大的愿望大概变成了让伊卡洛斯活下来,只要伊卡洛斯能活下来,两个人以什么姿态活着都可以。但在伊卡洛斯坠落前,代达罗斯没有意识到这一关键点,他一定有着无限的奢求。
我……即使是代达罗斯,也会希望他远走高飞。
“你在说什么胡话?继续往下发展,我或可和木原信二同步地找出新的角度,”他轻细的声音意外地能适应这凄冷而同样轻柔的夜,“你这个李白的死忠粉开始心疼你的名号了?还是心疼起哥哥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了?”
我听懂了,他在暗示我,眼下最直接的问题是他还没想到满意的名字。
“对不起,是我操之过急了。”
“有时候我好羡慕木原信二和代煌志啊,虽然他们的出现有人名生成器的功劳,但产生的结果,是他们有特色而无可挑剔的名字,是暗号。我也好想有一个可爱的名字啊,用上显眼的典故,在未来的战场,在约会圣地,在教室,在异世界,都顺眼而且可爱的名字。”
“哈哈。”我尴尬地笑,因为我明显帮不到他,“东西也写完了,我不打扰你,乖乖睡觉吧。”
“晚安,神明会在梦中指引可爱的小孩子。”
十几年,这句话只会暂时消失。
我不允许它被篡改。
“奥维德用鸟拐弯抹角地谴责了代达罗斯,但是这个故事无论怎么改……伊卡洛斯都最喜欢代达罗斯了,因为伊卡洛斯是代达罗斯的儿子啊。”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他要说的话。
代达罗斯是饱经风霜的男子汉,而伊卡洛斯除了坠落别的都不值得一提,永远都是稚嫩的孩子。
任凭他改动,这两个人的故事,始终只能是象征爱与遗憾的故事吧。
最喜欢……
“哼,彼此彼此,水深火热呢。”我用笨拙的十指闭上门,小心翼翼地,害怕我粗糙的身体划伤这娇嫩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