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黄油、牛奶,还有一点谷物的气味,顺带还带着点焦糊的气息。奇怪,自己刚刚下楼拿信件怎么没有闻到这个味道。齐本尚心里嘀咕着,他能闻出来格桑身上兽毛的衣服上攒满了食物的味道,顺带袖口的地方还能看到一些火燎的痕迹。
“银和珏那里还没有消息?”齐本尚尽力寻找的话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和格桑之间像是隔着什么屏障一般。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似乎也不需要他人知道她的想法,就好像都在互相躲着对方。
格桑走在前面只是微微摇头,好像乘着摇头的间隙又微微侧过一丝面庞,用余光扫过齐本尚的神情。然后补充着哼道:“明天是亚西达的集市……”
“啥?”齐本尚并没有听清。
“没什么……”
“哦。”
客厅的餐桌上,几个容器上盛着可以算是食物的东西。格桑转过身,说:“齐本尚,这是我尝试着做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菜,但是哥哥和姐姐要我……”
齐本尚有些好奇的凑上前,能闻出来在焦糊的味道源自于桌上类似水煮的肉类,黄油和谷物的味道来自于类似窝窝头的土灰色团子。
“我和牧民学的,他们在外面放牧会做这个吃,就是用酥油茶和青稞面……”格桑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才补充道:“要是你不习惯吃可以多加点糖。”
“这不是喜不喜欢吃的问题……”齐本尚推开眼镜捏了一下鼻梁。
“我没有下毒……”格桑的语调突然高的几度,但是高几个字,就在最后一个词上蔫了下去:“我不知道外界对于我们这里有什么看法,但应该不会很好。”
齐本尚推回了刚刚有点歪点眼镜,他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至少从感性的角度出发,他希望是这样的:“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喊我一起做饭的,虽然我也只会泡面。”说着齐本尚顺手拿了一块“窝窝头”,掰了一小块送入嘴中。
缺乏面粉的谷物团子入口就化为了渣,不算好吃,但是在酥油的裹挟下,总之不算难以下咽。嗯,好像还有点回甜。好吧,还是挺好吃的。
“因为……”
“因为?”
“没什么……”格桑并没有说,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拿起了一块食物,用食物遮住自己的面庞,吃了起来。
“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谈崩专家似乎终于回出点味来了:“只是,我还不习惯……”
格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光的边界交集在了齐本尚身上。
“我是个傻子,我甚至能去相信害死我亲人、杀了我朋友的人的话,我没有什么不能相信的。”齐本尚的语言有气无力,高原嘛,氧气稀薄:“核心特警嘛,有什么要求办什么事。所以,你可以直接和我说,我的任务就是来协助你们。”
“不,你不是……”格桑否定着齐本尚对自己的定义,或者说,否定着齐本尚对于这次任务的定义:“你本可以不在这里的。”
“对,但是我会直接被那帮奇怪的警察在机场做掉。”齐本尚抽出椅子坐了下来,撕了一块肉送入嘴里,然后一边咀嚼一边说:“我从来也没啥选择的余地。”
“不,你有……”格桑有些激动的说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应该可以活下来。”
“他们?”齐本尚立刻接住了话茬,格桑也意识到了自己多了嘴,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
“他们?是什么意思?”齐本尚追问道。
格桑只是捂住嘴,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隔着一个桌子的距离,齐本尚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还有一丝丝哽咽。
他站起身,又拿了一块窝窝头,转身要走:“不想说算了,谢谢你的食物。明天开始,我会自行开始调查,如果我出现了意外,请如实和中央上报,不要再隐瞒……”
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他感觉到自己从身后被人抱住,背后传来了她身体透过兽毛斗篷的温度。
“不要走……”她请求道。
“会死是吗?就和他们一样?”齐本尚压制着自己有点混乱的思绪,尽可能用工作上的语气问道:“军人,从来不畏惧死亡。”
“不是,”她否定着他的话:“你是唯一一个活到现在的,所以,求求你,不要走……”
“什么意思?”齐本尚愣住了,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她依旧死死抱住他,双臂搂在他的腰间,闷在他后背说:“你答应我,相信我。”
“这我要根据你说了什么——疼!疼!疼!”就在说这句话的功夫,格桑搂住齐本尚腰间的手臂猛的发力,就像是在敲打不肯听话的孩子一样,或者说在向着不肯听话的孩子撒气。他赶紧求饶道:“好好,我答应你,我还不走好吧。”
“不许说谎……”
“嗯嗯,不说谎不说谎,那能松开嘛,我们坐下来说。”
“不行!”
“为啥?”
“怕你不见了……”她警惕的说:“我要一直抱着你,不许离开。”
“啊,这。”齐本尚尴尬了起来,说起来自己好像一直都没啥女人缘嘞:“你放心,至少我觉得只要这里的空气不溶解人体,那我应该不会消失,别忘了,我好像现在是你的神使。”
格桑继续保持这动作,但是明显送了几分力气:“嗯,那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她放开了他,他转过身。她的面庞几分潮红,梨花带雨。
“你怎么哭了……”齐本尚嘟哝着,顺手拿着手上的东西想擦拭她的泪水。但是在接触到格桑的面庞的瞬间,齐本尚才反映过来,他手的拿的,好像是吃的啊……
呃,不要浪费。他收回了手,犹豫了片刻,两三口吃下了那块窝窝头。老实说,味道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就是自己有点尴尬。
掸了掸手上的碎屑,齐本尚伸出了手,这个动作让格桑愣在了原地,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齐本尚感觉到了她的疑惑,索性主动了一点想要牵起她的手。
她出于本能收起了自己的手,用袖子护了起来。
“我不会跑的,所以你要是不放心我把手给你。”齐本尚解释道:“嗯,就是因为人体构造问题,可能也需要你提供一只手。”
“我的手……”她又下意识收了收,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痕迹,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齐本尚没有再停在那里,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从袖子里脱出了她纤细的手。伤疤、老茧,还有一处异样的红肿。
“我们都有过去,但是我更相信我们都有未来。”他小心的绕开了她手上红肿的伤,那应该是烫伤,他牵起了她的手。
“很温暖,就是很普通的,女孩子的手嘛……”他说道。
她的脸上,从惊愕又很快释然。手上的疼痛其实并没有什么,她早已习惯。但是这种感觉,这种来自手心却不是疼痛的感觉,上一次感是是什么时候了呢……
是父母尚在的时候?是他还没有离开的时候?还是,从来没有过……
普通的女孩子嘛,如果有可能的话,嗯,不坏。
她牵着他,打开了房门。屋外天边泛起了夕阳,亚西达的落日总能持续很久,她能一直看到他映在夕阳下,镀上金的脸庞。
“我们杀过来到这里的外派员,”她开口了:“六次,每一次我都很清楚,我们将他们的尸体绑在牛车上,交给了圣山上的鹰来让他们的灵魂回归先祖。”
齐本尚很识趣的没有开口,因为他感觉到,他想要知道的,她应该都会说明。
“因为他们本就属于这里,属于这片雪山。”格桑继续说道:“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由市区送来的外派员都是市区的人,他们离间着牧民和我们的关系,让更多的牧民离开了集市、离开了神坛,投向了更加荒凉危险的雪山。”
“所以,你们这一次直接绕过了市区,向中央申请了外援,并且亲自来接我?”齐本尚稍作分析,得出了一个有点让他脊背发凉的结论。
“起初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从我们到了Z市市区后就一直被追击来看,可能之前来到Z市市区,跟着政府安排走的外派员都……”格桑没有把话说完。齐本尚很会意的接上了话:“均遭意外,这是外界对于这里的结论。”
“我不想……”格桑握紧了齐本尚的手:“他们本可以……”
“这不是你的错,”齐本尚说道:“况且,我不是安全到这里了嘛,事情会有转机的。”
“哥哥和姐姐他们打算,如果这次还不能找到外援,他们就自己冲去一线。”格桑哽咽说道:“我不想再让他们保护我了……”
“格桑,”齐本尚用她的名字打断了她的犹豫:“我有一个弟弟,曾经。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保护他,我混过街道、做过马仔。但是,直到最后,我才发现,被保护的人,是我……”
他拽住了她的手,一把抱住了她:“不要哭嘛,我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了。你现在不是还有我嘛。明天是亚西达的集市是吗?你之前是想和我说这个吧。”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一时间不知做何反映,但是她很快习惯,并接受了下来。原来被人拥抱是这么温暖。
如果有一天,能把自己的“痕迹”告诉他就好了,她的心里没来由的流淌出了一个念头,随即而来的是从心底里涌出的暖流。
但是自己被允许,拥有这样的幸福了吗……
日落还长,但是要是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更好了呢。
“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听听你的故事,感觉做雪山的圣女也许有很多故事吧。”齐本尚轻声提议着。
格桑埋在了他的怀里。
“如果有机会的话。”她的声音。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的声音。
“亚西达晚上的星星很好看哦……“
……………………
下了车,算是傍晚了吧,夕阳西下。正义跳下了车,深呼吸了一口来感受一下高原的空气与平原有多少不同。
“老大,这么说你是同意了?”侻珈试探着闻道,这个老大也太好说话了吧,自己怎么不早点认识呢。
正义望着翻起夕阳的天空:“反正今天天色也不早了,在你家借住一晚也正常。然后我在房里睡得正香,第二天起来也就看到车好像挪了几寸位置而已。”
“嘻嘻,你放心,一个晚上绝对够了。保证完好无损给你送回来。”侻珈打着保票,然后直把正义往警察局后面的贫房引:“我提前和家里人说有领导来家里借住,所以他们准备好了饭菜,还请老大赏光。”
“有劳了。”正义顺着侻珈的接待走进了房子,客厅里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听着不是□国话的广播。
“家父由奇,”侻珈介绍道:“爸,这位是我的领导,叫郑义。”
“大叔,你好。”正义和侻珈早在车上通了气,此刻也就是简单打个招呼。
由奇见正义的样貌,倒是很热情的起身招呼道:“诶呀,你就是我家小子的上司啊,我家小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和你说自从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找到了点事做,我终于是可以放心一点了。”
“哪里,哪里,Y区人文环境特殊,很多工作还需仰仗令郎协助。因为工作关系,这两天可能要打扰一下,当然,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正义很自然的说点客套话,客气一下。
“欸,郑先生,你们是什么单位的?”由奇突然询问道,见正义好像有点微皱眉头,由奇赶紧改口说:“不要误会,我不是说要过问什么机密,我也是干公安这行的,懂。”
“那你是想知道什么?令郎的工作情况?”正义周旋着话题,然后想着接下来要给侻珈头上扣点什么奇奇怪怪的帽子。
“不不,那小子随他野去,别野出人命就行。要等他接我的班,可不要点历练?”由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随即话题一转问道:“我就是好奇,这段时间怎么总是有外面人来这,这你们是一路的人吗?”
“哦?大叔,还遇到过外地人?不是Y国人?”正义也丝毫不让,直逼中心。
由奇的眼神撇了侻珈一眼,父子两人就像是在交流什么,短暂的沉默后由奇不慌不忙的说:“不,Y国的人,郑先生你过来这里一定在休息站遇到了,和你长得还是有很多差别的。”
“那确实,”正义附和着:“大叔,我们来这里一趟挺麻烦的,开着车来的。你看这车,能不能借放在你这里几天?好歹这里是警察局,放心。”正义很自然的转移话题,这次直奔眼前这位“老警察”的目的。
“那自然没问题。”由奇显得很大度:“我记得,来的那个人姓齐,他在我这里申请补办身份证,派了跨国加急,过几天还要去给他从边境去拿。”由奇也很自然地不顺着话题说。
“车钥匙我交给侻珈了,”正义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交给了侻珈:“高原这里,我也不常来,开车不安全。来的路上侻珈开车,我挺放心的。”
正义露出了微笑,由奇也会意的笑了笑:“郑先生,不急的话,等我妻子回来吃顿便饭可好。她在邮局工作,这会去街头那件招待所送信去了,一会就回来。招待所一般不怎么来人,来了人当天就有人往这送了封信,挺稀罕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大叔。”
“小事,小事。”
贫房里,洋溢着轻松和谐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