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我真的是龙种欸!你看我的翅膀嘛!”少女顶着魔力满溢的矿石头箍,洁白的长发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果香,毫不注意礼节地、手舞足蹈地向大门前的接待员比划着介绍自己。用水晶填充的肩甲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右臂的皮革护手满是斑驳的划痕,大到夸张的一对裙铠兜在腰间两侧,两只护腿甚至都不是同一对,身上东拼西凑的护甲也少得可怜,只有那单薄的一层丝织舞裙符合她那副纯真的容颜。蛇般的橙红瞳仁中藏匿不住的好奇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周遭的一切都尽收眼底。那柔软的肌肤如同积雪白得有些不正常,但俏皮的脸蛋上却泛着健康的红晕,就像撒在牛奶上的两抹果酱。
比起这些来,更加令人在意的是扣在她脖子上、一截上了锁的断裂铁链,以及背后那对收束着的不知是什么生物的翅膀:说是蝙蝠,可是光滑冰冷的翅骨不见半点绒毛;如果是恶魔,想必一定会肆无忌惮地大开大合吧;但硬要如她所言是“龙种”的翅膀……未免有几分寒碜。
“呃……雪城……小姐……关于您的种群问题,我们还有待商榷,”接待员掏出随身的手帕擦了擦汗,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可是您确实不符合我们的条件,所以我们不能雇佣您,请回吧。”
“可恶!你们当我是小孩子吗!”雪城气得直跺脚,气鼓鼓地别过嘴去,“可恶!可恶!可恶……”
她在众目睽睽下被赶走前一连说了十二句“可恶”,看得出来,她确实很生气。
“什么嘛!”雪城双手抱在后脑勺,看着天空漫无目的地走在村庄的小路上,随意地把小石子踢进河里,苇草中的野鸭被惊得扑棱着飞走了,只有两三羽毛徐徐飘下。
“一个个都不把我当回事!这个也是那个也是!说什么‘这个世界已经没有龙了哦’?扯淡!还说什么‘龙的话早就被勇者们消灭干净了哦’?怎么可能!简直就是……”她在岸堤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腿,把身子尽可能蜷缩成一团,脑袋埋进臂弯之中,翅膀和岸边的野草一起在风中摇摆着,她用略带哭腔的只有蚂蚁才能听到的细微声音自言自语道,“就算是,也不可能全部杀完的吧……一定是开玩笑的吧……”白色的发梢被河岸的微风轻柔地抚摸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什么,在肩膀抽动了几下之后她站起了身,揉了揉眼睛,又把垂下的刘海扬到头上,死盯着川流的河水,嘴唇被咬得有几分发紫,她狠狠地跺了下脚,却差点被脚下的鹅卵石发滑带进河里,只得悻悻赌气甩手离开,转而向下个目的地继续前进。
“只有工作,才有东西吃,才可以不用饿肚子。”她的思维就是这么的简单。可是这对她来说稍微有些困难了,越是靠近王都,手续的核查越是严格,可她既没有可以交换物资的铭牌,也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因为她只是漫无目的地一路向北,一路从穷乡僻壤无人问津的边疆走到了此处黄天厚土的王都外围村落。她起初只是感慨这里的建筑、农田是多么壮观,人们的衣服是多么整洁精致,和过去见识过的那些穿着粗布麻衣、穿梭在砖窑草屋间的那些人们生活完全是大相庭径。直到现在她的意识快要被饥饿感压扁,她才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危机意识。
“拜托了!请给我工作!”什么所谓的“龙种的自尊”,早就被九十度弯下的腰丢到了地上。
“麻烦了!做什么都行!”被逼急了的家伙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
“求——求——你——了——”已经……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被饿死的龙”,听起来确实有点好笑,街头的流浪故事家应该会把它编成一个孩子们爱听的故事吧。雪城靠在树下,明明是大白天,眼前却全是闪闪发亮的星星,她想伸手去捉来一颗吃掉,只是扑了个空。
正当她想放弃就这么破罐子破摔时,有什么东西滚到了她的脚边——是一个红彤彤的、鲜艳得仿佛反着光,还有两片绿叶吊在枝上,似是刚采摘下的苹果。
她顾不上这来路不明的苹果,把它捡起来三口两口下了肚,才幸运地“活了过来”。
虽然这小小的一个果子还不足以让她果腹,但好歹是解决了燃眉之急。她一个猛子跳了起来,伸了伸有些僵硬的腰,背后的翅膀小幅度地晃动着,让人不禁联想到雀跃摇着尾巴的小狗。
听见头上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树枝间坐着一个忸怩不安的、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正紧张地盯着她看。
“喂,你!”雪城向小男孩搭话,“是你的果子吧!多谢啦!”
小男孩听到这儿,紧张的表情才松弛下来,顺着树干悠悠地滑下来,站到雪城面前。虽然个头还没有雪城高,但是他还是努力地踮起脚来,想让自己在这个姐姐面前看上去更加男子汉一些。
“嗯……我想想哈……既然受人之恩,那么理所当然地应该报答回去吧!我可是很强的哦!说吧说吧!”雪城拍拍胸膛,一点儿也看不出刚才差点被饿死的狼狈样子了。
“真的吗!”男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没……没事……只是看到姐姐你这样有点可怜罢了……”
雪城自认为敏锐的“龙的直觉”告诉她,这不仅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报恩,更是一次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好机会,她拍拍小男孩的头,呼扇呼扇的翅膀已经充分暴露了她迫不及待的心情。
“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龙种’哦!你看嘛你看嘛!”说完她指了指自己一点儿也不像龙的翅膀。
“是吗……?”小男孩怀疑的眼神让雪城有点窝火,可他接下来的话让雪城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就算真的是龙也不是屠龙者的对手吧……算了姐姐,你看那边,那边就是我们家的果园,刚刚的果子就是从那里摘的,你想吃多少的话都可以……反正马上就不属于我们了……”
“你等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啊,我们家的果园在那边……”
“不是,前一句。”
“就算真的是龙也不是屠龙者的对手?”
“没错!”雪城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焦急地捉住了对方的肩膀,“屠龙者?!你见过屠龙者?!”
“是……”
“全都告诉我!!!”雪城几乎都要贴到对方脸上去了,于是小男孩在雪城的“逼问”下一五一十说出了自己的遭遇。大抵是一队自称屠龙者的浪人们,仗着自己在周边小有名气,准备强行霸占这里的果园作为自己的“新营地”。不过雪城没有心思听那么多细节,光是“屠龙者”三个字就已经让她几乎快要丧失理智了。她已经追寻所有和龙有关的线索好久了。
这个世界,有着奇奇怪怪的各种异兽,长着鹰头的巨大爬行类,会飞的虎豹,尾巴燃烧着的猴子……千奇百怪。
却唯独没有了龙的踪影。
本就稀少的龙种,因为强大,力量的恐怖被深深刻印在了人们的脑海里,各种以龙为邪恶化身的故事传说也应运而生。
只是渐渐的,人们已分不清故事和现实了。
少数拥有异于常人力量的“英雄”们在簇拥下组成了冒险队,随后,各个王国的掌权者们也觊觎龙的财富与神秘,也纷纷放出了有关龙种的悬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屠龙的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最后,龙灭绝了。
是否真的灭绝了还没有定论,但它们确实已经悄无声息、销声匿迹了。
所以,为了再次重新找到龙群,也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无论是怎么样的线索,就算对方是想象中穷凶极恶的屠龙者,只要和龙有关,她都不能放弃哪怕一丝一毫。
不过首先,她需要填饱肚子。于是乎她在饱餐了二十多个苹果后,在果园的某棵树枝上安心地睡了一宿,重振精神,在小男孩的带领下来到了屠龙者们在郊外的居所。
还没等进门,身后传来的雄厚声音就把两人吓了一大跳:“哟,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没出息的小杰克吗?”
雪城回头,一股臭汗混着酒的气味差点把她熏得趔趄,带头的足有两米的、身上披着野猪皮,腰里别着砍刀的醉醺醺的大汉领着四五跟班正用充满挑逗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怎么了?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妮子该不会就是你找来的帮手吧?”令人作呕的下流话语从一个瞎了眼的跟班嘴里吐出来,惹得这群痞子跟着肆意大笑起来。
“哎哟这还是个极品呢!”另一个魔法师打扮模样的跟班伸手就要去捏雪城的下巴,却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骨裂声,悲鸣划破天空,下流吵闹的大笑也戛然而止。
刚刚手不老实的跟班正在地上打滚,他的右手手腕被硬生生拧断了。
“你敢!”带头人抽出刀就劈就过来。
雪城把小男孩推到一边,迎头而上,右臂的臂铠与刀刃碰撞出铿锵的火花,铮鸣的响声回荡在空中。
“我问你们,你们杀过龙吗?”雪城的声音冷酷而阴冷,与前一天判若两人。
男人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大笑道:“当然!我‘狂豚’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那我问你们,”雪城躲过另一边砍来的柴刀,又弹开狂豚的刀刃,头箍上微弱的红光一闪而过,火焰凭空向对方袭去,“你们杀的,是哪一条龙?”
火焰刚到半空就被同样凭空出现的水流浇灭,另一个魔法师打扮的跟班手持法杖,嘴里还念念有词。还有一个白袍的人正给刚刚被扭断手的倒霉蛋施法,看起来似乎是简单的医疗魔法。
“三个战士,两个法师,一个医疗者。对于不入流的冒险者来说,已经是很优秀的配置了。”雪城向后跳开拉开距离,“可是,要杀死一条龙,还是天差地别。”
“但是搞定你还是绰绰有余的。”狂豚看到伤员已经重新加入了战斗,更加握紧了手里的刀,“我承认,你有两把刷子,但也就到这儿了。魔法师!上!”
两位魔法师上前,举起魔杖,在一长串咒语过后,魔力从魔杖中凝聚成了一个硕大的火球砸去,在爆炸前的一瞬间,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了雪城嘴角的笑容。
“【贵族低阶炎爆术】,没想到六万金币一发用来炸魔兽老家的魔法会浪费在你这家伙身上。看起来又得重新去搞一些货了。”狂豚得意地把刀插在地上,骄傲地矗立在气浪里。
爆炸的气浪连藏在三十米开外的树丛中的小男孩都掀倒了,树木在疯狂舞动着,整片森林的鸟儿都飞上了天空。
被沙子迷了眼的小男孩看不到接下来的一幕,雪城站在爆炸的正中心,双翼护在身前,背面还有着火燎的烟雾。
毫发无损。
她伸出手,像是对眼前的众人,也更像是对自己说:“魔法,就好比一扇门,只有正确的钥匙才能打开正确的门,然后才有真正的魔法。”
她一步一步靠近几人,一步比一步深,一步比一步有力,继续说到:“所谓的咒语只是门牌,然而正确的钥匙是什么?对你们来说,是魔杖,是材料,是媒介,是外力,是不属于你们自身的一切。”
“让你们见识一下真的魔法吧——”
“龙的魔法。”
双翅随着张开的手臂完全展开,头箍闪耀着璀璨的红色,与人类声带能够发出的声音相距甚远的一声龙吟从雪城嘴里传出,预示着某扇魔法的“门”被打开了——某扇他们从来没能接触过的门,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听过这种明显混杂着精灵语、恶魔语、魑魅语以及许多未曾被人类接触的语言。
雪城特地放大了对方所能听懂的语言部分,就连这部分他们都未曾听闻:
“折断克洛诺斯的时针,
“浇筑巴里托亚的头身,
“唤醒追逐长眠的热忱,
“重现吧,龙安息的骸骨之森。
“——【巴里托亚缚龙阵】。”
在手掌合十的一瞬间,几人感到身上像背上了千斤重的铁锭,在队列最后排、丝毫没有准备的治疗者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压冲击得一声“哇”地吐了一地,跪在地上。而远处的小男孩挤了挤眼,确定已经没有沙子了,继续观望着,此处没有丝毫影响。
“先搞定一人。接下来,还是稍微仁慈一点吧。”她轻抚头箍,做祈祷状,开始了第二轮的吟唱。
她刻意一字一顿地缓慢吟诵着咒语,眼前的几个人就连抗拒重力都要竭尽全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完成施法。
在一串诡秘发音后,熟悉的语言终于出现了:
“邈远星辰垂下爱怜,
“神山甘泉醉人香甜,
“感恩苏莫格,赐予我们咏叹的——
“涌泉垂爱丰收之年。”
“——【精灵族高阶魔力提纯术】。”
在施法结束的一瞬间,两位魔法师身上的重压被人为地解除了,然而其他人身上的重压却增加了两三倍。
如果是对魔法颇有造诣的魔法大师,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把自己的眼镜捏碎。因为刚才雪城使用的那个魔法,是他们穷极一生都难以见识过的“高阶”魔法之一,通常只有十年一次的精灵族与人类的通商大会上,地位显赫的那些大人们低三下四、连哄带骗,才能让那些看起来只是年幼孩童、实际已经不知道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妖精”们一时兴起露一手,让人类略微窥探一下“精灵”和“高阶”这双重的魔法顶峰是什么模样。
刚刚的魔力提纯,是将汹涌杂乱的魔力流变得细化可控的一类超高技艺。通常一个魔法,只由一小部分的有效魔力塑造,其他的魔力只用于维持这部分魔力的“效果化”。而经过提纯后的魔力,不仅可以达到80%以上极大程度地减少不必要的消耗,也就是减少所谓的“无用功”;还可以更加精细地操控魔法的范围、程度。精灵们往往用这类魔法来雕刻、做工、生产魔力制品,这就是为什么精灵族魔力制品都那么精湛、令人怀疑“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类魔法艺术品吗”的原因。
而雪城毫不在意地用了这份奢侈的力量,将上一个大范围法术的作用对象精确细化了。这在懂行的人眼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其实第一个魔法她已经动过了手脚,用来对付真龙的魔法用在人身上,怕不是要被压成肉泥。
两位魔法师看了个对眼,便开始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一切能想起的魔法、对雪城进行轰炸。
于是,第三个魔法接踵而至。
“诸神施舍吝啬的自由,微乎其微;
“凡人端起敬上的鲜血,豪饮一杯;
“黑夜洒下约束的桎梏,烟灭灰飞;
“融入莫比乌斯的回环,穷途未归。
“——【地精高阶剑舞】。”
拔地而起的千把剑万根针刺裂了二人手中的魔杖,撕碎了二人的法袍,完美地锁住了二人的行动却没有伤及他们的性命——当然,这也是得益于【精灵族高阶魔力提纯术】的功劳。
随后除去狂豚的两位战士身上的重压也被解除了,出于尊严,他们明知道赢不了,还是向雪城冲去。
“循环往复的涡轮藏匿着恶魔,
“月下独酌的桑菲是如此婀娜,
“梦乡中永恒不见的理想王国,
“惊醒巨龙的是吾辈手中的破碎之锣。”
吟唱结束,雪城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正中,双臂交叉在胸前,用每只手的手指点在两人的盔甲上,朱唇轻启。
“——【桑菲龙种赋形术(伪)】。”
两个人的盔甲变成树木深深植根于地上,两个大男人被卡在树干里的模样着实有些滑稽。
“到你了。”雪城打响响指,狂豚的重压也被解除,他抬起头,满眼通红的他已经完全是真正字面意义的“狂豚”了。
“既然这样,那就来试试近战吧。我好久都没有好好热过身了。”雪城掰下身旁盔甲化成的树枝,吟唱起了最后的魔法——
“七目的猿举起三叉枪,
“斗志高昂;
“无翅的蝰蛇渴望飞翔,
“无处可防;
“远处哭嚎的第六郊狼,
“唤来我的身旁。”
手里的树枝变化成了流转着蛇纹暗淡红光的、三叉枪模样的魔力集合体,在她的手间旋转,带起破空的凌冽风声。
“——【桑菲军武赋形术——郊狼的悲怆】。”
长枪,短刀。按理来说,后者在近身的缠斗里,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可每一次的交锋,每一次武器的碰撞,每一次都让她的进攻多了几分锐气,狂豚也逐步落于下风。
那是一支,狼群在花丛中,厮杀的舞蹈。
没有音乐,只有武器交锋的清脆响声。
没有伴舞,只有将性命全部交付给武器的对手。
她一曲终了,砍刀被高高挑飞,插入泥土里,狂豚双膝跪地,准备迎接自己的终局。
没有想象中长枪贯穿胸膛的痛感,他抬起头,看着雪城收起翅膀,头箍也回复了往日的暗淡,手里的长枪重新化作魔力流消散在风里。
“你们这个样子,说屠过龙,实际只是虚张声势吧。”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战胜者的骄傲与喜悦,只有失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
“你们走吧,不要再来为难别人了。冒险者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做吧。”雪城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狂豚跪在地上,此刻战意全无的他没有怨言,没有仇恨,完完全全被对方强大的实力折服。他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究竟是谁?”
“我啊?”她的那对翅膀依旧扑扇扑扇着,“是龙种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