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钻进层层叠垒的木箱之间,讲真,她也不想做一个“偷渡客”,可今天已经没有去斯威托克的客轮了——只剩下这艘因为脾气古怪的船长而从不载人的货轮了。
只能怪她花了太多时间找回哈克洛夫一行人先前住过的旅店了,打听他们的行程也花了不少工夫,她也实在受不了再等几天了,现在滞留在王都的每一分钟都充满着煎熬和提心吊胆。
提问:当魔法师引以为傲的法术都消失不见,他们还能剩下什么?
回答:一无所有。失去了加护强化法术的她连去做点什么苦力活都办不到,留在这里不过是坐吃山空,虽然不得不承认这有点窝囊,可只要能提早一天解开这个魔法阵,她就能早一天恢复过往的神气。
在她第二次被水手捉住、提着后襟丢出来前,才意识到这破烂箱子是藏不住自己翅膀的。
“去!去!小孩子一边玩去!”水手像驱赶偷鱼的野猫般吆喝着雪城,“你看不到这里的‘恕不载人’吗?”
“呸!我又不识字!”雪城用鬼脸狠狠地回敬了对方,一溜烟地跑开了,三拐两拐又钻进了一个新的木箱,这次学聪明的她收好了翅膀。水手甲忍无可忍地推了推水手乙:“要不咱们把她丢河里吧!”
“我看行!”水手乙嘴上说着,又把雪城提了出来,“你能不能别捣乱了?”
“这次你们又是怎么发现我的?!”雪城不服气地和空气打着拳击。
“你是不是脑子缺点什么?”水手乙指了指地下,“你都把东西翻出来洒了一地了!”
“下次我会把它们吃干净的!”
“还有下次?!船长!抓到一只偷吃的猫!”
“哪里!看我不把它的尾巴拿去海钓!”沧桑却健朗的声音主人是一位矍铄的老人,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大胡子上,左右系着两根辫子,没被眼罩遮住的左眼露出狡黠精明的光,他大摇大摆地三步并作两步从船舱的楼梯上跨步跳下,“偷吃的猫在哪里?!”
水手乙举起雪城,说:“在这儿!就是她!”
“这哪是猫!你丫跳水是不是头朝下砸坏了!”
水手甲暗戳戳提醒到:“船长,那是比喻,比喻。”
“管它比鱼草鱼鲨鱼,是不是你把这儿搞得一团糟的!”船长的大嗓门把河提上的鱼鹰都惊飞了。
雪城丝毫不反省,也不害怕,她较劲道:“没错!就是我!让我上船!我什么都能干!”
“要你干什么!你这样的拿去钓鱼都嫌弃肉少!”船长的声音更大了,水手甲连忙躲得远远的才免被喷了一脸口水。
水手乙擦了擦脸,问到:“要不还是交给老板处理吧?”
船长往地上啐了口口水,朝西南方向的仓库指了指,水手甲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听着!小鬼!待会儿要是拿你去喂鱼可别哭!”船长凶巴巴地捏了捏雪城的鼻头,雪城一甩脑袋,狠狠一口咬在船长那满是褶皱的干瘪大拇指上,夸张的惨叫回荡在港口,装货的其他水手们都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出一会儿,水手甲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一通手舞足蹈,在被敲了脑袋之后才挤出来一句完整的话:“老板来了。”
“什么事情这么吵?”熟悉的声音勾起了雪城的耳朵,她定睛一看,随即兴奋地挥舞起双臂,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一巴掌甩在提着自己的水手脸上,在拽着自己后襟的手松开后,雪城飞扑进来人的怀里,用自己的脸蹭个不停。
“雪城……小姐?怎么是您?”来者正是扎芙丽,短暂的惊讶立刻转变成了惊喜,“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欸?你们……认识?”
“那是,”扎芙丽还在被雪城冰凉滑嫩的脸蛋蹭个不停,“接下来听我细说几句吧!”
在短暂的寒暄过后,扎芙丽捋了捋头发,说到:“原来如此……雪城小姐您想去斯威托克找人啊?”
“对的!有一点点事情!”雪城惬意地坐在堆放的箱子上,她并没有将事情经过的全貌和盘托出,而是刻意地忽略掉了龙斩四剑、利奥凯特以及失去法术这几件事。话说回来,如果扎芙丽知道雪城在这短短几天已然交手过时代的两座丰碑,想必一定会因为不小的冲击而短暂地忘记自己的名字吧。
“原来是你的熟人啊,”船长从怀里掏出烟斗,“破例的话那我可要额外的报酬了。”
“没问题!”扎芙丽揉着手腕上的青色珠串,“摩罗爷爷,您说了算!”
“哼,那我可要狮子大开口了!”他猛吸了一大口烟斗,说,“等这趟跑回来,我可要你亲自给我敬一杯酒!如何?”
“哎呀,对老板来讲那可真的是不小的要价呢!”水手哥俩在旁边帮腔道,但在摩罗用凶恶的眼神下立即重新开始了手头的工作。
扎芙丽轻掩着嘴,笑道:“别说一杯,十杯百杯都可以敬您。”
“可拉倒吧!”摩罗把烟斗在石栏上磕了三磕,烟灰散在空中,“你从小就不能喝酒!还喜欢逞强!”他用烟嘴指着雪城,左眼里映照着她桀骜的鬼脸,像是警告,又像是威胁道:“你咬我手这茬我可记着了。走了,上船。”
第一天。毁掉一趟旅程的开端就是,晕船。对于雪城而言,完全没有头一次搭乘船这类交通工具时的喜悦和兴奋,有的只是满腹的恶心以及晕眩的不适,据说听力越敏感的家伙,晕船时越难过。
也有的人只是单纯地尚未适应乘船的感觉,很幸运,雪城是这一类的人群。她终于在旅程的第二天傍晚克服了这颠簸的痛苦试炼,不过船员们的噩梦也就此开始了。
她实在是,太——过于好奇了,人们可以从货船的每一个角落拖出这个小小的身影,以至于到最后每个水手都不得不在开门前做好被突如其来的活跃家伙吓飞出去的准备。无论是舵手的座椅下,还是仓管的门后,亦或者下层船舱的隔板里,她无处不在,仿佛没有她钻不进的缝。短短十几个小时,摩罗已经收到了七次来自船员的抱怨,而他总是站在船头,默默抽着手中的烟斗,看着奔流的江河说到:“所以我才说,恕不载客啊。”
所幸,在第三天,船员们发现了让她安定下来的方法:食物。
不管是预防坏血病的柑橘,还是用来果腹的水煮鸡胸肉,只要雪城手里有着那么一两个可以塞进那似乎永远填不饱的肚子里的食物,她就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船舱下的阶梯旁,看着鱼鹰扎进水里又叼着鱼儿回到船上,小嘴咀嚼着,两眼放光。
“别说,我小时候就想养只猫。”换班休息的水手用晾晒的腌制鱼干逗弄着雪城,不过他在脚趾被狠狠踩塌之后骂骂咧咧地一瘸一拐回了房间。
到了第四天,水手们已经习惯了这个家伙的折腾,摩罗船长的黑眼圈明显加重了一个等级。打鼾的水手也治好了他那震天的呼噜响声,因为总会有那么一个被吵醒的白色身影,用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臭烘烘毛巾塞住他的嘴。
第五天,夜,旅程已经进行了大半了。这天的月亮格外昏暗,星星也没有几颗,风却大了起来。逆流而上的行船并不那么顺利,所幸水手们总是有着抒发劳累和积压的好办法,货船停靠在避风港里,他们从船舱里拖出了桌椅板凳,在甲板上坐成一圈,喝着小酒,喧哗着。这群人总是喜欢热闹的。
“欸!小龙!”舵手朝雪城招呼道,“教了你半天,海图能看懂了吧?”
“看不懂!”雪城盘腿席地而坐,用小手抓着脚踝,似不倒翁般摇摇晃晃着,“不过方向绝对没问题!那边是北!”她指着西南说到,却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水手甲从后面搓着雪城的脑袋,说:“这家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啊。”
雪城拍开头顶的手,骂到:“我才不是!你才是!我脑子里的法术可多了!”
从前打鼾的水手不会放过损她的机会:“可我们一次也没见过你用啊?该不会是吹牛的吧!”
“我才没有!只是现在用不了罢了……”雪城挥舞着拳头,露出胳膊上的法阵,“都怪这个!要是我解决它,我一定……”
“一定什么?一定给自己变出尾巴?”水手乙带着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雪城气得直呲牙:“我一定……一定把那个家伙的胡子剃个精光!”她指着笑得最开心的摩罗船长放着不痛不痒的狠话。
“哎哟,吓死我了。”摩罗两只手提起自己的胡子,火上浇油道。
雪城压住火气,扭过头去,看着港湾里一排排的船只成行成列地停泊着,问到:“怎么今天有这么多船啊?”
摩罗抿了一小口葡萄酒,道:“还能为什么,躲暴风雨呗。”
“这水面还那么平静呢。”
“你千算万算算不过老天爷。”摩罗又喝了一口酒。
雪城抻直了脖子,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问:“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我追的人啊?”
“不会。”摩罗斩钉截铁道,“我们这可是货船,这破船哪能跟人家比啊。没准人家现在早就在斯威托克的信亭里喝酒吃肉呢!”
“船长,再破的船您也待不了几年喽。”舵手打趣道。
“嘁,别看这船破,老子当年可拉过灭龙军的人呢!”
听到这儿,雪城一个高跳起来,蹿到摩罗面前,直勾勾看着摩罗。这让摩罗回想起自己钓上大鱼的眼神。
“说详细点说详细点!”雪城就差跳脚了。
“还能说什么!当时老子也和现在一样,围一圈,一边喝酒一边侃大山,那帮王八蛋还说,等回来还坐我的船,还一起喝酒,结果呢?”
“结果呢?”
“结果就是他娘的一个也没回来!”摩罗把酒一口闷干净。
水手乙扯了扯雪城的翅膀,小声道:“从那以后船长就再也不拉客人了。”
“你说说,我也没见过龙,但我知道,你小子肯定不是真的龙!”摩罗指着雪城,醉意微醺,“要是龙都是你这模样,那帮子也不会一个都回不来!就留下这么个破玩意儿!”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极其不规则、表面光滑而冰凉的漆黑鳞片,看上去坚硬无比的它却有着极强的韧性弹性,在船长手里反射着暗淡月光。
摩罗又闷了一大杯酒,向后倒在甲板上,手里的鳞片跌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水手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回了船舱。平时清洁甲板的水手拾起那块鳞片,递给雪城,道:“你别介意,船长他一喝多了就胡乱说话,要不他那个眼怎么会被揍成那样?”
“我还以为一直是瞎的。”雪城接过鳞片。
“嗨呀,哪里,没瞎,你上船前一天晚上,酒馆喝醉打架弄的,他不让我们提。”水手耳语到,给雪城逗得咯咯发笑。
雪城掂量着手里的鳞片,道:“这个,给我干什么?”
“这玩意儿,船长平时都不让我们摸,当个宝贝似的,没人敢碰。”水手提着水桶和拖把踉踉跄跄走到一边,“你是外人,他不方便骂你,你明天还给他吧。”
“你们都那么喜欢给别人找麻烦吗?”
“你说呢?”水手指着一甲板的空瓶和食物残渣,说到。
“看样子是的。”雪城抱着鳞片一溜烟钻进了船舱。
她躺在船舱下层和仓库夹层的小隔间里,听着雨声拍打在木制的墙壁上,将那块鳞抛起又接住,在划破黑夜的闪电过后轰鸣的雷声击穿了她的耳膜。
这巨大得异常的雷声令她不住地耳鸣,来不及松开握着鳞片的手,她猛地捂住耳朵,一个陌生而喑哑的声音裹挟在耳鸣的沙沙声中流入脑海。
那不是她听过的任何语言,但是她毫无困难地理解着每一个词的意思,就如鱼儿生来会游泳般自然。
像是有人在迟暮的荒野上敲响了残破的钟,又像是在星辰洒下的灰烬里发出了一声叹息,她听到那邈远的回响犹如断断续续的杂音,毫无逻辑地游荡在耳畔:
“昨日……死……桑菲……为何……拒绝……强迫……毁……
“抱歉……”
回声伴随着耳鸣戛然而止,又一声雷鸣响彻天际,却远不及那震耳欲聋的前一响。没有人注意到那一瞬间,这艘船周遭的暴雨停滞了一瞬,就像从画布上突兀地擦去了一角,紧接着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雪城颤抖着将那块鳞片放回耳边,这次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声音,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没有任何的理由,没来由的悲伤在那一秒撕碎了她——尽管这份悲伤显然不属于她,应该来自这块鳞片原本的主人。
第六天晌午,阳光明媚的天空早就把暴风雨忘的一干二净,雪城把鳞片丢回正在起锚的摩罗怀里,道:“这鳞片,是什么?”
摩罗张张嘴,估计是又想要爆粗,终究是憋了回去,道:“这个啊?是我也不知道名字的某人的遗物。他坐过我的船,没能回来的三十分之一。怎么了?”他把鳞片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塞回口袋里。
“是什么的鳞?”尽管她已经猜了个差不多了,可还是咽了下口水,做好了心理注备。
“大概……是龙吧。”摩罗道,“不过啊,据说龙的鳞都多多少少有点诅咒……”
“诅咒?什么诅咒?”
“‘蛊惑’的诅咒。力量,金钱,权势,总有人能听到不同的低语,相同的是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看样子我的命还挺硬,到现在也没听过这些骗鬼的把戏。”摩罗看向若有所思的雪城,道,“小鬼,明天晚上,我们会路过斯威托克。我怕那个时候我会迫不及待地把你踹下我的船,所以有什么话我现在就和你说了。”
雪城抬起头,看着这个胡子花白的耄耋老人。
“我能看出来,你不是个坏东西。”摩罗不知何时点着了烟斗,一口烟一口话道,“而人们都觉得,龙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必你已经意识到了。对你表现出善意的人,大多都是些活在温柔乡里的羊羔。”
他吐出烟圈,烟圈散在空中:“更接近真相的残酷,往往都在那些敌意的背后。所以,有些时候,要学会隐藏自己。那丫头貌似挺喜欢你的,我可不希望下次看见你的头是在哪个橱窗里。”
“和我说这些干嘛?”雪城挠了挠头。
“没什么,有感而发。”摩罗把烟灰倒进甲板的木桶里,他掀起自己的眼罩,露出消去大半的乌青,“酒后吐真言,这就是随意揭开真相伪装的代价,有些人听不得这个,那是他们的遮羞布。世上没那么多好人,王都也是,斯威托克也是。”
雪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默默把水桶用脚挪到了摩罗的必经之路上。于是半分钟后船员们又听到了船长怒不可遏的大嗓门。
第七天,太阳沉下西边的地平线,货船靠在斯威托克的码头,雪城抱着半袋子吃的从甲板跳到码头的栈桥上,经历了一周的颠簸反而现在难以适应平稳的陆地了。
水手们在甲板上站了一排,摩罗挤在最前面,他故作凶相骂道:“滚吧!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雪城回了个鬼脸,就像他们刚见面那样:“我才不!下次我一定拆了你这破船!”
摩罗才不肯在起锚前就这样善罢甘休,他继续挖苦道:“我憋了好久了,你一点也不像龙!”
“更像蝙蝠!” “还有蜥蜴!”水手们补充到,他们也在大笑着向雪城扮鬼脸。
“你们!”雪城挥着拳头,可船已经驶离了岸边,她已经捶不到这群惹人厌的臭家伙了,只能气得原地蹦高,“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就这样,我们走了!小蝙蝠女!”
“胆小鬼!夹着尾巴逃吧!”她两手环在嘴巴前,呐喊道,嘴角却藏不住笑意。
“好了,那么接下来——
“你好,斯威托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