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我早早收拾完手头的活计,赶在下雨前出了门。从小教会到镇子大概要走一个钟头,我在大衣外披了件雨衣,免得半路给淋成落汤鸡。
这个名为“木泽塔”的小镇规模并不大,总人口在五百左右,居民大都务农,近年来赶上虫灾不断,赋税又日益严苛,一家人辛苦耕作得来的粮食甚至难以果腹,因此农夫们常常三五成群地去南边的山里砍柴,若是运气好些,能遇到从邻国逃来的落魄贵族,或是途径此地的倒霉旅人,到时引到山中,一刀放倒,连衣服带财物通通拿去,只留受了伤的苦主在这苍茫的大山里,若有人查下来,便只推说不知,木泽塔以南山脉连绵近百里,想寻人也无从找起。这勾当已经成了当地的惯例,整个小镇的人们都或多或少地吃过这种行为带来的甜头——一旦成功,收益比辛苦耕作一年要多出几倍,靠山吃山的居民们没人能抵这种诱惑。
我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大概半年前从附近的大城市里搬来的镇上唯一的旅店,由一家三口经营。家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军人,以前在王城里当守卫,两年后调到教会工作,受伤后来在本地领主身边做管家,最后来木泽塔镇做了生意。教会是我所在机构的前身,仔细想来,他算是我的前辈。至于姓名,镇上的人们叫他安德鲁,而我叫他洛格历斯,或者干脆称为大师。当然,安德鲁与洛格历斯都不是他的真名。
他的两个女儿分别负责招待客人和做饭。与长相相对粗犷的父亲不同,两个女孩都相当标志,在王国传统审美观念下,她们正是不折不扣的美人。
无论出于哪种原因,酒馆的生意都异常火爆,外来的商人来这歇脚顺便收些东西,本地村民来消遣销赃。平日里习惯以物易物的村民们在空闲时都心甘情愿花几个的铜板,买杯啤酒在这闲聊,看风景,或者看女人。
人多了,杂了,对两姐妹不安好心的蠢货也时常出现。平时大师在店里时,出于对他的敬畏,混混们最多也不过是吹声口哨,或大声讲几句荤段子,像动手动脚这样出格的举动是不敢做的。
然而,就在昨天,前来送粮食的伙计——我平日在小镇西北方沿驿道32公里处的小教会工作,平时很少出门,粮食及日用品都由店家托人送。至于我的工作内容,起初是收容保管前线运来的尸体,后来王国与邻国签订和平协议,将木泽塔以南方圆百里处划为中立区,由教会代为看守。自此,原住在山中的王国居民全部搬入城镇中居住,两国至今再无战事,工作也清闲了不少。出于各方面考虑,我便多担了几份教堂的杂役,例如木工,清洁这类(当然是无偿的,免得被人说闲话)——捎来一封大师的亲笔信,说是他本人要离开镇子一段时间,想请我照顾酒馆。而这,就是我现在出门的理由。
平日里大师对我甚是照顾,如今有事相求,我必不会推辞。到了约定的日子,我早早干完教会的杂役,收拾好衣物,便匆忙动身赶往酒馆。
本来一个多小时的路,我赶地急了些,约摸半个钟头就远远看到酒馆的影子了。出人意料的是,大叔早整装完毕,在酒馆门口等我了,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现在的衣着装备完全是在教会服役时的制式装束。
头戴嵌有教会纹章的三角尖帽,身穿锁子甲,上着黑风衣下穿黑裤,外套黑色斗篷,衣领高高竖起后以红线扎紧,遮住半个脖子,待开战前再酌情佩戴覆脸面具或防毒面具——以前有些猎物的血有剧毒,因此教会的制式外套表面大都做过防水处理,液体大都无法渗入衣物内。腰间斜挎皮制腰带,左方装有枪套,用来放置用于近战的后填式短筒火铳,右方则是储存水银子弹的弹带,用银线紧紧固定在腰带上,以防战斗时掉落。标准战斗时子弹携带数是20发,分为两列分层倒插入弹带的凹槽中。有经验的战士子弹填装时间也足有三四秒,因此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人仅仅将这个射程仅有十五步远的火铳当做一次性威慑工具。由于大部分时候都是左手持枪右手持剑,且火铳为单发,因此正常情况下枪械命中率低的可怜。右手武器是镀银长剑,这是上个世代教会的标准武器,由于战斗中剑身及镀层磨损严重,因此几乎每过一战都要重新镀银甚至更换武器。为减少损耗,我们这一代更倾向于钝器,例如锤、大剑等等,教会也就不再制订标准,武器完全交由小团队甚至个人订制。
我忙跑到他身边,寒暄几句后,他告诉我大概要半个月左右才能回来,让我好生照看他的两个女儿。至于去哪,去做什么,他没讲,我也不会蠢到去问,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后,他告诉我他的备用装备全在楼梯旁边的杂物箱里,我点了点头,他便一拍我的肩膀,向酒馆后走去。刚走进酒馆,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再出门看时,大师已经策马向东奔去,不一会,便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仔细想来,他大概是去领主那边与同伴汇合,而至于最终目的地,便不得而知了。
酒馆内还是一如既往地嘈杂,我刚进门,便有人大声说道:“李,这边!”转眼看去,是这儿的常客,角落三人组。这三人年龄相仿,都十八九岁左右,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父母又都在几年前被拉上了前线,至今都没回来——有类似经历的孩子在本地还有不少。我所在的教会刚开时,他们三个饿疯了,想偷小教会的东西吃,给人抓个正着。我见他们可怜,便让他们做些砍柴拔草的杂务,报酬由我个人支付,吃饭则与其他神职人员一起。后来酒馆开门,大师教他们些采摘野果草药的方法,他们便离开小教会,以卖药草、山果给酒馆和路过的草药商人维持生计,倒也过得不错。三人虽吵闹了些,但都是老实人,没做过谋财害命的勾当,卖的东西量不大,但比其他地方便宜不少,时间久了,存钱买下一栋屋子(屋主拖家带口去王城过活了)。人一旦安下心来,便容易发懒,这几个安了家,便隔三差五来酒馆找个角落坐,喝上半天啤酒,晚些再进山。
如今三人见了我,便大声叫住。我先给店里的熟人打了招呼,随手将身上的东西扔到柜台上,转身走向他们。
三人忙腾出个座位来,正赶上刚刚几人点的啤酒到了,便寻个空杯,倒出半杯来给我。我叫住来送酒的艾琳娜——这是洛格历斯的小女儿——说过几分钟就去帮忙,她低下头,轻轻答了一声便匆忙跑开了。
我掂量着手中的半杯啤酒,心说这几个家伙,以往没少拿我的钱,现在发达了,竟连几个铜板一杯啤酒的都不肯请我,结果越想越来气,端起杯仰起头一口气喝完,引得几人惊讶地发出诸如“好酒量”这种无用的赞叹——但依旧不肯添酒,只是望着桌上的空杯发愣。
“李啊,最近上面有新动静吗?”其中一个叫伊库塔开口问道,“类似封山这种……”
“没有,”不等他说完,我便不耐烦地回答道,“你们怕是活腻了,竟敢打听教会的安排?再有下次直接扔你们去审判机关遭一顿毒打,免得以后祸害他人。”
这倒不是我危言耸听,教会的指令无论大小,都不是我这种小角色能妄加谈论的,战时为避免消息泄露,教会甚至成立了审判机关,专门制裁、关押传播谣言者,而其中的很多人,有些是传播者,但更多的是仅仅听到只言片语的路人,进去后,就再也没机会出来了。王城附近的大城里甚至对教会这两个字都讳莫如深,相对之下木泽塔只是边境小镇,审判机关执行能力也大打折扣,人们对于教会的敬畏感也弱了很多。
无论怎么说,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谈论这种话题,还是要痛骂他们一番的,免得以后不长记性出去乱讲。
三人一向对我言听计从,当下一顿呵斥,也都连连应和。但岔开话题没几分钟,他们又聊回了刚才的话。
原来,这几人昨天进山时,聊天起兴,走得深了些,竟一路爬上了山顶。几人平日常在山中采摘药草,对附近的情况很是熟悉,况且当时装备又齐,便商议不如在天黑前赶去山的另一边,于遗留在山谷中的村落废墟中住一晚,顺便拿些有用的东西。这一去不要紧,远远往山谷中望去,那废墟中竟有近百名身着甲胄的士兵正烧火做饭,西面还有数队正往山谷中进军,不知一共有多少号人。我心中很是疑惑,到今天上午为止我们并没接到任何相关的消息。照惯例,封山前十天左右会有信使先赶往当地教会,然后由教会人员张贴通告,发布信息,督促人们尽快停止相关活动,到截止日期,由王国骑士及教会神职人员监督,领主手下的士兵进行相关工作。但现在的状况是王国越过教会,直接进行活动,这是教会成立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我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但又看不出端倪,只好闷住了不去想那些事情。
又聊了几句,我再三叮嘱三人不要乱讲,而后起身走向柜台。
柜台是标准的酒馆柜台试样,全木制,表面经过细细打磨,摸上去十分平滑。为防水防虫,甚至刷了一层漆,这在当地堪称豪华待遇,一般人家的家具用品,都是由本地木匠造的,手艺一言难尽,当然价格也相对便宜不少。
以前我也在店里帮过忙,不过干掌柜这事还真是第一次。大师的工作无非是倒酒,记账,然后跟客人闲扯。今天大概是阴天的缘故,客人少了许多,我给空杯倒满酒摆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地翻开账本,想看看这家酒馆平时的收入。
一看倒好,一本册子近二十页的内容,全是极其杂乱的线条,甚至叫人连数字都看不出。我开始怀疑这不过是大叔打发时间画的简笔画,真正的账单在后面,但翻来翻去,直到我写的这一页,满本都是那神秘的线条,倒是我费尽心机写的规规矩矩字母,与其他部分显得格格不入。
我一时无语,一面乖乖把账本放回原地,心想这种东西应该趁早封印起来才好,同时将我扔在柜台的行李包拽到眼前,摆弄起这些东西。
时间过得很快,记记账,聊聊天,不知不觉天色渐晚。此时已下起了大雨,本地客人都赶回家收衣物,而留宿的几位商旅也因为明天的行程早早楼上客房休息了。眼下,宽敞的大厅只剩我跟艾琳娜两个人了。
平时我很少跟女性打交道,想说点什么,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共同话题,便闷着头装作查账的样子仔细研究我写了不足半页的账簿。
这时,厨房方向响起了脚步声。原来大女儿伊芙琳此时做好了晚饭,正小心地托了盘子往外端。艾琳娜见状,慌忙接过,两姐妹一前一后摆好餐具,并给我的位置放了满满一杯啤酒。
情况有些尴尬,我本想等她两个吃完休息后单独吃饭,没想到现在连酒都准备齐全,再推辞着实不妥,便只能硬着头皮就坐。寒暄几句,半公式半真心地称赞“好美味啊”便抓起面包。
然而,两人始终没动手,只是一左一右死死盯住我。我让这视线看得发毛,也不好意思开饭,只得放下面包,忍住一天没吃东西的嘴巴,咽了口口水,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向艾琳娜,她慌忙低下头,再转头看向伊芙琳,四目相对。
终于,她下定决心似的问道:“李先生,我爸爸去哪了?”
我解释说他也没告知我,这确实是实话,但看大师的装束我也明白了几分,只是不敢说透罢了。
想到这,我忽然意识到,若是大师早就知道此去有来无回,那托付餐馆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对这两个女孩又意味着怎么……
当下,三人都沉默不语,空气似乎凝结般沉重,四周静得吓人。
我莫名感到一副沉重的担子砸到肩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托付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太过沉重,导致很多人都背负了这个年纪不该背负的东西。
我只得聊些其他话题来转移注意力,伊芙琳接上话头,两边聊着聊着,气氛自然也就热闹起来,不再那么僵了。
一聊之下,我这才打听到,两人的母亲与大师相识时都为教会工作,后来大师受伤,来本地领主这做了管家,生活相对平稳了些,她们母亲便把两个孩子送到这边抚养,自己则继续教会的工作。几年之前她被调到这里来工作,大师听闻也跟着搬到了这边,一面开酒馆,一面打听他妻子的下落。
两个孩子确实是这么说,实际上却非如此。这里的小教会成立以来人员构成便没发生过大变动,结合她母亲调动的时间,我推测她应该是参加了几年前爆发的大规模战争。王国常规战力比不得邻国——该隐的精锐骑士,因此调派教会所属也在意料之中。即使如此,王国伤亡依旧严重,当时仅经过这一处教会的尸体便有近千具,其中不少是我的同行,我想,她们母亲大概是死在那场战役中了。洛格历斯大概也明白这一点,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来安慰自己的孩子——或者安慰自己,这都说不准。
两边聊到沉重处,忽然,嘈杂的雨声中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想总不会有人这么晚还冒雨光顾这里,心中十分疑惑,一边问道是谁,一边向门那边走去。
越靠近酒馆门,一股熟悉的味道便越发浓烈,倾盆大雨都冲不散的这种气味,到底是什么呢?
迎着急促的敲击声,我逐渐走到了大厅尽头,只要一伸手,便能轻松打开这扇从里边上锁的门。
毫无征兆地,敲击声逐渐减轻,我的心跳却愈发急促起来。
门外连雨都冲不淡的,竟然是血的味道。
那,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