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很昏暗。并非完全黑暗的暧昧光影反而让自己觉得不舒服起来。苍白色的光线,掉漆的石灰墙,还有一根根墓碑一样的立柱……这一切都让他联想到了一个与他纠缠了漫长时间的词。
死亡。
他知道自己在哪里:这里是一处置空的地下停车场,隶属于日本涩谷的某个商城。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在经历着什么——能让他觉得讨厌的东西不多,但是现在的情景绝对算是其中之一。
他,很讨厌,做梦。
“对不起,我现在只能办到这个了。”
是那个声音。尽管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他还是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暗暗做了个深呼吸,准备迎接自己的醒来。因为按照流程,在那个声音说出下一句话之后,这个梦就会结束。
“你的眼睛和我不一样……很漂亮,像星空一样闪闪发光呢。”
太好了。
……
翎上坐在床上,背后布满了细密的汗滴,他原来躺着的床单上也已经湿了一大片。他在黑暗中坐了好一会儿,才翻身下床,拿起床头柜旁边的手机,解锁。不出所料,现在距离黎明还有不少时间,于是他干脆地走出几步,扯过一条浴巾,走向浴室。
几分钟后,他踏上了一处光滑的木质地板,按下室内的开关。巨大的方形LED光源从天花板上照了下来,将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的十分通透。这是一处类似于日本剑道场的地方,金色的地板和墙壁,除了没有窗户比较奇怪以外,几乎无可挑剔。翎上正赤着脚,淋浴过后的身上还微微冒着热气,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他抬起了右手,手指虚张,一柄奇特的古剑出现在了他的手里。这柄剑的配色非常干练,瓷白色的剑格和剑柄,剑刃和剑柄的中央都饰以灰黑色的网格,黑白分明,简单利落,唯一不同的是它的剑柄非常的长,足有半米,使得整柄剑看起来更像是一柄长枪。
翎上手握长剑,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道场中央的位置。忽然,他停了下来,踏出的右脚脚下游出了一条小蛇一般的漆黑影子,划出一道折线形的轨迹,游弋到了翎上前方三米距离的地方。之后,那道影子凝聚成了一个团块,倏的一下拔地而起,变成一个仿佛由墨水构成的人形。人形慢慢的抬起了手,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一根黏糊糊的棘刺一般的东西从人形的手掌中弹出,被它握住,看样子像是一把简陋的剑。
翎上稍微抬高了一点手腕,踏步前冲,挥剑砍向人形。道场里瞬间被金铁相交的声音填满,夹杂着几丝脚步踏在地板上的刺耳摩擦声,还有翎上的汗滴打在上面的细微声响。
同一时刻,梓歆的家中。
梓歆几乎一夜未眠。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拿回小盟的田螺壳之后,她就一直能感觉到这颗田螺里面的“脉动”,像心跳一样扑通扑通的,让她有种明确地感觉到小盟正在慢慢恢复的……感觉。所以自从上了床之后,她就一直双手握着螺壳,把她贴在自己的胸口,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梓歆的心跳和从螺壳中传出的脉动混在一起,让她既觉得安心又觉得兴奋,因为小盟马上就要回到自己身边了……以至于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睡着。
起码,梓歆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从隔壁传来的细微声响依旧没有停下来。梓歆听不出详细的内容,但也知道那是什么,毕竟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是她的父母吵架的声音。
“……*@!天天就知道上班上班……”
“*!@*&&%@……要不是为了……@*@*!%@&#!”
“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爸妈是半夜十二点左右回来的。妈妈在前,爸爸在后。他们从来没有和自己详细地说起过自己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只知道并不是那种电视剧里出现的坐在办公室里头的活——因为爸爸和妈妈在看电视的时候说过类似于“这些坐在办公室里头工作的人可真是xxxx”之类的话。
他们经常吵架。时间正好是从梓歆开始上学的时候开始的。一开始只是“去哪所学校比较好”这样的问题,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升级成了对孩子的教育问题,再然后延伸到了对家对对方的感情问题……就这样,一男一女费尽心力经营起来的感情被撕扯开来,出现了嫌隙和裂纹。之后的事情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两人的话头总是从梓歆的身上开始,从她的成绩到性格再到身体不好云云,之后就在无尽的翻旧账和互相埋怨中话题偏移,最后以双方死一般的沉默告终。
他们很爱梓歆。他们爱梓歆的方式就是把她反馈出来的数据进行评判,然后把不符合自己标准的地方统统怪罪到自己的爱人或是梓歆自己身上,意图表明自己的正确性。后来,他们也知道自己对梓歆的教育并不是很好了,于是就用谁犯的错更多,谁表现的更冷漠来试图推卸责任。在梓歆中考的最终成绩出来之后他们短暂的高兴了一阵,很快又因为谁的“功劳”更高开始理论起来,最后居然以工作赚钱的方式较劲起来,打算用经济上的优势拿下比较大的一份话语权,只要“自己才是对这个家做的贡献最多的人”,就可以赢下这场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角力”。
他们并不把这种较劲当做不好的事,而是“和睦家庭的相处模式”。梓歆就在这样一个气氛奇怪的家中长大,日日浸泡在那股莫名紧张的气氛之中。
所以她也很努力。她知道自己并不聪明,所以在学习上非常的认真。认真到某种类似于偏执的程度。她会自罚一般把记不住的公式和古诗词句抄满整整一本记事本,甚至因为成绩下滑进行过小小的自残。她的数学不好,所幸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现役的高中生,教了她不少解题技巧和题型,才让自己以擦边球的成绩进入了自己现在就读的这所高中。可惜的是,他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了,梓歆既不知道他的名字,聊天记录也因为超时的缘故没有保存下来。
梓歆就这么听着隔壁的争吵声,慢慢地闭上眼睛,真正陷入了睡眠。闭眼前的前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正躺在一张铁架上下铺的床上,隔壁也不是自己父母的房间,而是一堵空荡荡的墙。
到底是在家里的自己梦见了自己在学校里,还是在学校的自己梦见了自己在家里呢?
回答她的只有那蚊虫一般嗡嗡作响,不绝于耳的吵闹动静。
次日。
陌煌单手掩嘴,偷偷打了个哈欠,之后才坐直了身子,看着坐在桌子另一头的青轲。青轲则是面色铁青,双手捏着放在膝盖上,眼皮下垂看着地面。陌煌甚至能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这里是龙渊的最深处,历代龙泽湖的龙王的真正居所:金鳞座。青轲的身上穿着明显和她的尺寸不合的夸张金色龙袍,头发被各种金饰打扮得刺眼无比,看着就觉得很重,让人脖子发酸。陌煌看着觉得心疼,刚要开口让她放松一些,青轲反而先开口了:
“前日,助我龙泽湖水族平定叛乱之事,多谢阁下。”
说完,青轲本来打算低头示意一下,结果刚一低头,脑袋就啪的一声拍在了石桌上,金闪闪的头饰发簪也掉下来几根。陌煌被吓了一跳,正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时,青轲忽然抬手,做了一个“我没事”的手势,之后双手撑住桌面,试图把自己的脑袋抬起来。
第一次,失败了。
陌煌没有作声,看着她试了第二次。
第二次,还是失败了。陌煌这次很明显的听到了青轲用力的时候发出的“嗯……”的一声。
“操!”青轲爆了一句粗口,忽然发疯一般扯起自己的头发,把上面的金银珠宝像抓虱子一样挠下来丢到地上。在终于清理掉了大部分恼人的繁重头饰之后,她伸手把头发捞成一束,甩到自己的脑后,借着手臂的动作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轻微的啜泣声飘了出来。陌煌知道对方现在肯定非常的尴尬,于是识相的稍微扭过身子,装作打量四周的样子,等着对方调整过来。
金鳞座确实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皇宫”,三宫六院一样不少,光是陌煌看到的部分就已经与穆山居有的一比。这里的每一座宫殿都以金鳞盖顶,据说是用前代之龙的遗骨和鳞片建成,所以被称之为“金鳞座”。陌煌现在所在的这一殿就是金鳞座的正殿,大堂中足足有八根直径七八米的蜡白立柱,上面并没有雕龙刻画,而是以黑色的墨笔描出了一幅幅渲染干练的国画。陌煌进来的时候,发现这些画应该是叙事画,构图上明显能够看出有一个身着黄袍的人作为中心,应该是历代龙王的生平之类。这八根立柱并不是对称的排在大殿两侧,而是排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点阵,似乎并不是承重柱,只是做装饰用的。陌煌和青轲两人正坐在正厅靠后的御座之前的一张石桌上,桌椅都是从那一边的旧龙宫取过来的。
“……对不起……”
虽然青轲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被陌煌听到了。他回过头,看着青轲理好自己的头发,眼圈红红的,应该是在试图挽回自己的失态。陌煌也抿了抿嘴,心底措辞一番,好显得说话正式一些,开口了:“我可以认为,现在是尊驾接管了龙泽湖大龙君吗?”
“不……只是装装样子而已……所以也请别这么说话了……我现在只想,赶紧把这该死的破事弄完……”青轲恢复了本性,动作也没那么矜持了。陌煌挑了一下眉毛,但也很快释然了。
“陌煌先生,对吧?”青轲抽了抽鼻子,“当时一片混乱,多亏先生帮忙处理,还带着小盟去疗伤……只是,现在龙泽湖的境况如此,百废待兴,实在分不出余力感谢先生,真对不起……”
“不不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陌煌别开了一下眼神,之后又看回青轲的脸,“当时我自作主张把盟带走,也没有仔细地说明清楚,就自作主张的瞎指挥了两天,太过急躁了……啊,还有,我不需要什么谢礼,不劳费心。”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若不是陌煌先生拔刀相助……”
“我可不是那种路见不平的好汉……”陌煌笑了出来,“其实,我一开始就是受人之托,才会到龙泽湖的。”
“受人之托?……啊!”
“嗯,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小姑娘”陌煌比个手势,“这么丁点个头的小姑娘真是可怕,一个比一个让人措手不及……”
“先生……?”
“我被她救了。那个小田螺。”陌煌解释道,“她肯定也因为想救其他人受了不小的伤吧?真是……傻姑娘……”
“嗯……”青轲低下了头。
“她现在在梓歆那里,借助她身上的灵气慢慢休养,大概一周之后就能回来了。当然,我这次来并不只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陌煌说完,伸手从腰上解下一个东西。是那根黑漆漆的一尺长的棒子。他将棒子竖起,稍微用力击打了一下石桌,棒尾顿时溅起一小丛火花,其中的一点飘到了半空中,慢慢变白,扩大,最后咻的一声展开,一个高挑的女子从飘渺的光芒中踏了出来,正伸直手臂伸着懒腰。这一动作把她身体的曲线全都展露了出来,非常惹眼,甚至让让青轲忽然一阵心跳加速。
“呼……好久没出过门啦,这次就卖你个方便……”女子说道。
“你不是真打算收我苦劳费吧小琉璃?”陌煌忽然一脸复杂的回头望向女子。
“不啊,但是我可以跟我哥告个状,让他以后收你双倍的修理费,然后我的零花钱就……”
“啧啧啧,兄妹两个都是奸商……”陌煌一边摇头一边把视线投回青轲的身上,介绍到:“啊,这位是我找来的帮手,穗璃小姐。我们俩这次来……”
是为了救回龙泽湖的第九代龙王。
……
五天后。
刘星海忽然停住脚步,扭过脖子,看向自己右边的公交车站。在眯着眼睛仔细搜寻了一番过后,他找到了那个记忆中的人影。
不算太高的个头,天然卷的披肩发,还有那张和声音一样非常幼女的脸,虽然远配不上美女二字,但是可爱两个字安在她身上还是非常合适的。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那个学妹应该是叫顾梓歆。
是个会把自己的妖怪朋友带进学校的淘气姑娘。
刘星海第一次注意到这点,是在带着她去找书店的时候。当时他正好又被那种奇怪的“违和感”袭击,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注意到了这件事也没有马上发作。换作平时,他就算不会当场捉妖,至少也会出言提醒。后来,梓歆因为经常迷路的关系,去过几次新生求助处,他这才记下了她的名字。所幸的是,她带着的妖十分的安分,既没有吸食过梓歆灵力的痕迹,学校里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其他的怪事。倒是前几天,刘星海偶然在食堂看见了梓歆,发现她的手里一直攥着那个散发着妖物灵力的东西,仔细分辨之下,才发现那是一只田螺,而且似乎非常虚弱,正在通过一点一点的吸取梓歆身上的热量和自然溢出的些许灵力疗伤。
而且……梓歆似乎是,自愿的。
那就更不好多管闲事了。
嗯,这么一说,好像现在田螺里的灵力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刘星海甚至能微弱的“窃听”到梓歆和田螺说话的声音。
“嚯……还真是田螺姑娘……”
“什么田螺姑娘啊?”
“我靠!”刘星海被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没蹦哒起来。一回头顿时来气了,一巴掌拍在了忽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少年脑袋上,“你他丫的走路怎么没动静的!吓人很好玩吗!”
“哇啊,师兄你干嘛打我!”少年委屈的捂住脑袋。“不是你说的要我练习屏气凝神的吗,我这小有所成了你倒怪起我了……”
“风言,我还是不是你师兄了?”
“是啊。”
“那你是不是该听师兄的话?”
“嗯……师父说只要听你的就能变强。”风言眼珠子一转,回答道。
“整天就知道变强,变强,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脑残修真小说吗!”刘星海又是一巴掌打算拍在风言脑袋上。风言这回学精了,一扭头躲开巴掌,嬉皮笑脸地回答道:“可我们不就是修仙小说里的那种……剑仙吗?”
“就你?”刘星海特意做出了一个特别夸张的鄙夷的表情,上下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少年,说道:“剑仙我不知道,贱人倒是挺像。”
“诶诶诶!师兄你怎么骂人呢!”风言立刻就不高兴了,刚想仔理论两句,刘星海就摆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我的大剑仙,再不走就赶不上师父定的时间了,走吧走吧……”
“诶!不是,师兄你……”
刘星海完全不管风言在说什么,推着他的后背往站牌相反的人方向走去。他不易察觉的瞥了一眼梓歆,心里暗暗想到:
千万别被我这个师弟遇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