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元……?”
敖元忽然抬起了头,有些懵的左右看了看。自己正在庭院里的小亭中,看样子,好像是刚刚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再一看,他的身边站着自己的妻子,江家的大小姐江文熙。
“熙……我,我睡着了吗?”
“是……但是你可不能这么一直睡着啊。”
“什么?”敖元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我这不是醒了吗……”
江文熙眉头微蹙,对着敖元摇了摇头,敖元顿时觉得心跳一阵加速。
当初,他与文熙初识,是在镇上的闹市中。有一群泼皮不知因为什么起头,正在殴打一个叫花子。敖元在看热闹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一个蹙着眉头,满脸不忍却又无可奈何的姑娘。那种发自内心的悲伤和痛苦……好吧,其实完全就是她的沉鱼落雁的美貌,配上那个让人揪心的表情,一下子就把敖元俘获了。他登时踏步上前拔刀相助,既得到了镇上人的几分尊重,也为后来获取她的芳心打下了基础。
所以,婚后他最不愿看又最想看的,便是她这样的表情。一旦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敖元就知道,自己最起码也是要被她冷落个三五天了。
“轲儿她,还在一个人独自撑着呢。”
“轲儿?谁是轲儿?”敖元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我们的女儿。”
“女儿?女儿……”敖元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一个女孩子的脸慢慢浮现在脑海中,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敖元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剧烈的不适感在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烟花一般炸裂了开。他的血管里仿佛流着滚烫的岩浆,将他的肌肤皮肉烤的一干二净,但是五脏六腑却又如同处于冰窖一般,冷得让他不停打颤。他一下子失去了力气,从自己坐着的圆石凳上跌落了下去。甫一倒地,他便发现迎接自己的并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张松软的床。他一边张着嘴巴大口的呼吸着,一边不安地看着周围忽然变换的场景。这里是自己的卧室,自己的身上正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而文熙正坐在床沿,面带愁色的看着他。
“熙……我……我到底……?”
“你……快要死了。所以才会在这里看见我。”文熙伸出手,轻轻替敖元擦掉额头上涌出的冷汗。
“这里……?什么意思……”敖元刚刚问出这句话,便瞥到了窗外的景色:那既不是地面上的蓝色天空,也不是昏暗幽深的水底景象,而是一片暗金色的混沌流体。
“看来你也发现了……”文熙偏头望向窗外,“这里,是你的‘龙珠’。而我……也不是真正的江文熙,只是你的思念所制造出来的影子罢了。”
“我……我……咳咳……”敖元一下子全部想起来了。松动的封印,潮水一般涌出的兵将,被自己咬碎外壳的大螃蟹,将自己毒倒的大蛇沉息……还有,差点被他遗忘的,自己的女儿,青轲。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但是身体怎么也不听使唤,浑身的肌肉没有一处能使出力气,就连掀开被子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别……你现在这样子,别说是再塑肉身,光是保持元神不散,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文熙一下把手按在了被子上劝道。见敖元不再挣扎之后,她将一只手伸进被子,握住了敖元满是冷汗的手掌。敖元微微颤抖的身体平复了不少,逐渐把自己的呼吸调整了过来。他眨巴着眼睛,看着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的江文熙。无论是从自己的手上传来的温度,还是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檀香气味,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处于“被她照顾”的地位。
“反过来了呢。”江文熙像是读出了敖元的心思,拇指轻抚了一下敖元的手背。敖元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双眼一下子模糊了,一大颗滚烫的眼泪从他的左眼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下。他反复地张嘴试图说话,喉咙却哽咽得不受控制,废了好大的功夫,他才憋出一句话来:
“我好想你……”
“呼……我知道。”江文熙露出了一个苦笑,从被子里抽出手,坐得离敖元近了些。她轻轻把敖元脖子下的枕头推进去了一些,抱起敖元的脑袋,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像是哄孩子一般一边摸着敖元的脑袋,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敖元哽咽得更厉害了,不停地发出“啊、啊”的声音,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滚落到江文熙的长裙上,染出了一朵小小水花。
“我好想你……我……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敖元毫无形象可言地抽噎着,才刚平复下来的身体又开始因为激动而耸动着,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江文熙既不搭话,也不停手,只是安安静静地继续哼着那首小调,有节奏的一下一下抚摸着敖元的鬓发。敖元忽然想起来了,青轲刚刚出生时,江文熙便是哼着这首调子,将她哄睡着了之后,才回到床上,和敖元躺在一起。
“啊……”江文熙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窗外。敖元觉得奇怪,也跟着转过头。只见窗外暗金色的流体从一个角落慢慢开始发光,一道月牙形的白光从那里扩散开来,所过之处的流体都变成了耀眼的亮金色。很快,这股金色就蔓延开来,敖元的瞳孔也流动起来,和窗外的流光一样变成了发亮的金色。
“太好了……”江文熙忽然长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把敖元放回到了枕头上,然后衣袖一挥,带起一股香风站了起来。敖元疑惑地看着江文熙,只见她走开了几步,忽然回身。这一转身,江文熙身上的便服忽然变成了他们大婚那天所穿的“红尘锦绣”——这是他从一条海龙那里赢过来的“战利品”,听说是某位海里的龙王大婚那天新娘子穿的衣裳。
江文熙曲着身子,对着敖元行了一个裣衽礼。她的脸上化着那日的妆容,和那日一般带着甜甜的笑,朱唇轻启,对敖元说道:“夫君……还未到来找妾身的时候呢。”
“时候未到……?什么意思?”敖元的意识忽然模糊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被水泡得褪色的画,只有眼前的人影依旧清晰无比,狠狠攒着他的心脏。
江文熙并未回答,红着眼圈露出了一个绝美的微笑,说道:“替我照顾好轲儿。”
“不!不要!熙!!”
敖元叫喊着,拼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一般朝着江文熙伸了出去。而她只是笑得愈发灿烂,在慢慢褪色变白的景色中跟着变淡,直到快要消失的时候,她眼角的泪花才终于飘了出来,闪烁着消失在敖元的视野里。
“!”
敖元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口闷气憋在胸口,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嗽的响动惊扰了坐在一旁的桌子上撑着头打盹的青轲,吓得她的脑袋一下子磕在了桌子上。她慌慌张张的抬起脑袋,迷糊了一阵子,耳朵里不断地传入咳嗽声,这才反应了过来,急忙跑到了父亲的床前。
“老爹!你没事吧老爹!”青轲看见敖元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正直着上半身捂着眼睛,咳嗽已经止住了,嘴巴微张着喘气,满脸都是细密的汗滴。他听到了青轲的声音,反应了一小会儿才把手放了下来,摸了摸青轲的脑袋。青轲的脖子缩了一下,抬起眼皮刚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敖元的表情不太对劲。他的眼圈发红,脸色虽然还算红润,但是神情非常的低落憔悴,像是刚刚哭过似的。正当青轲打算开口提问的时候,敖元露出了一个苦笑,对她说:“刚刚梦见你娘了。”
与此同时,龙渊的入口处。
穗璃轻轻呼出一口气,身上耀眼的白光也跟着慢慢淡下去,从水中慢慢飘下来,站在水床上。陌煌则站在她身后的一个透明的气泡里面,抬起手操控气泡飘了过去,把她从水里拉了进来,问道:“这样就算结束了?”
“嗯,姑且吧。”穗璃拍了拍手,“这个封印的构造并不复杂,只是核心部分需要一个别的能量源才行。我把老哥上次送我的‘石头’放上去了,周围可以加固的地方也都加固了一遍,包它这辈子也别想出来。”说完,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陌煌,忽然眉头一皱,问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多余的事?”
“什么?没有啊……”陌煌明显心虚了,眼神一下飘了开。穗璃意味深长的“嗯~”了一声,忽然转身贴到陌煌的身前,伸手把他的衣领扒了开。
“我去!你干嘛啊!”陌煌大喊一声,急急忙忙的推开了穗璃。穗璃瞳孔一转,顿时叫了出来:“啊……又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了?”
“啧……关你什么事……”陌煌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重新穿好。这套衣服是翎上专门制作的“隔离服”,穿上之后可以让体内的灵力无法自然溢出,从而规避被人看穿施法前的引导的风险,也是“扮猪吃老虎”的一大神器。刚刚穗璃拉开陌煌的衣服后,发现他身体里的灵力被花的只剩下两三成,要是再多一点可能就站都站不起来了。穗璃看着陌煌的表情,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拍了拍陌煌的肩膀,说道:“其实吧,本来我是打算自己去帮老龙王重塑肉身的,看在你这么上心的份上,苦劳费我就不收你的了。回去吧。”
陌煌嘟囔了几句,抬手打了个响指。气泡随着这一声响指一下破碎,变成了一大堆细小的泡沫向上浮出,里头的两人也跟着消失了。
……
“师父,你能不能……换个题目?”
风言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望向坐在面前的老人。老人的面色十分红润,挤满皱纹的脸被长的吓人的眉毛胡子藏住一大半,就连眼睛也被淹没在了长长的眉毛里面,活像小说里头活了好几千年的老仙人。老仙人一听风言说出这句话,顿时嘴巴一张,朗声喝道:“你给我出去!”
“师父……”风言又想说什么,立马就被老人打断了:“出去!跪着!”
风言被吼得浑身一抖,灰溜溜的走到了拉门外头,乖乖跪在了地上。这间屋子是一个四平米大的小隔间,地上铺着榻榻米,四周都是日式的拉门。一旁的刘星海看着他就这么被罚到了外面,不但没有丝毫心疼和同情的心理,反而对着风言摆出了一个“你小子活该”的无奈表情。
老人挪了挪脖子,像是看向了刘星海,问道:“星海,你说。”
刘星海点了下头,说道:
“‘灵’是区别于‘物质’,‘能量’,还有‘信息’的‘第四要素’。‘灵’是影响着‘秩序逻辑’的要素,它直接关系到世界的物理法则,让其他的三个要素可以遵循一定的逻辑进行运作。”
“好。”老人继续问道,“那么,我们所用的法术是如何来的呢?”
“呃……”刘星海忽然犹豫了起来。他想着师父这么个问法,涵盖的考点可能不止是简单的解释解释法术的原理就能混过去的,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从头开始讲。
“首先呢……人类被誉为‘万物灵长’是有原因的。因为虽然所有的生物都能感知到‘灵’的存在,但是感知力的强弱天差地别。人类因为大脑结构的复杂程度足够的高,所以相比其他的生物更能够感知和操控身体里的‘灵’。我们用的法术,其实就是依靠‘自我意识’和‘人体内部灵力’之间存在的联系和逻辑关系,通过特定的意识操控来影响自己体内的‘灵’,从而暂时改变身体附近的物理法则,达到使用出‘不符合常理’的法术的作用。”
老人吹了下胡子:“答非所问,谁要你讲这么多多余的话了?”刘星海没办法,只好低头说了声“对不起”,老人也就没再追究了。他扶住座椅的扶手,颤颤巍巍地想站起来。刘星海看到之后想伸手去扶,被老人比了个手势拦下了。他费力地站起了身子,之后拿起一旁的拐杖,挪动几步走到刘星海的面前,仰头看向刘星海,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从眉毛下面钻了出来,仿佛拷问一般盯住刘星海的双眸。他再次张嘴,问道:“最后一问:吾辈修道之人,为何要隐姓埋名,不得现于世间?”
刘星海的表情凝重了一些。他抿了抿嘴唇,回答道:“自工业革命之后,诸神化虚,灵体凝滞,现世的物理法则变得如同磐石一般失去柔性,并且仍然在逐步僵化,一切‘超自然’的现象都像是敲在现实上的锤击,会造成的社会影响姑且不说,还很有可能会使得僵化的‘灵’被敲碎,产生无法估计的严重后果……”
“还有呢?”
“还有……”刘星海又开始犹豫了,“还有,修道之人应低调行事,不得张扬跋扈……?”
“唉,又是个只会背书的死脑筋……”老人摇了摇头,咳嗽了一声,对着刘星海说道,“这个‘还有’,不是问你我平常怎么教的,或者书上怎么写的,我是在问你自己的看法,知道吗?”
刘星海有点懵了,自己的看法……
“要我说,要不是因为那个什么‘灵体僵化’的事儿,根本就没必要隐姓埋名嘛。”跪在门外的风言刚说完,老人立刻对着地面杵了一下拐杖。四周的拉门唰的一下全部被合上了,小小的屋内只剩下刘星海和老人的呼吸声。
“告诉我你的答案,星海。”
刘星海张了张嘴,一时之间陷入了有点迷茫的状态,碎碎念一般地说道:“隐姓埋名,维护‘灵体’是一方面,低调行事倒是有点不好说了,毕竟有时候碰到个妖怪不也会报上名字吗,算不上什么低调……然后……”
隐姓埋名,其实是“不能忘本”。
“唔?”老人的眉毛挑了起来。
刘星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慌慌张张地开始自我解释:“不是,师父你看,我们除了是修行人以外,还是有另外一个身份不是吗?在校学生啊,还有师父你这样开剑道馆的之类的……反正就是,不能因为自己是修行人就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身份,该怎么生活,因为修行人的力量是用来维护两边世界的平衡的,所以不管是哪一边的身份都很重要,都,不能……”
刘星海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是因为他越说越心虚了,而是那种“违和感”再一次向他袭来。
在他的意识中,这些话,或者说,这种“思想”,并不属于自己。刘星海有种感觉,刚刚的言论,不是自己无意识胡编出来的东西,而是“某个人”灌输给他的。而且这番话似乎是打破了他之前的思维定式,所以才会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他一旦开始回忆,就会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出这个人到底是谁。因为他除了风言还有师父两人以外,并没有和其他的修行人有过接触,而风言的性子刘星海心知肚明,师父也是除了刚才的发问以外从没有提及过什么“关于修行人必须隐姓埋名你怎么看”这样的问题。
那到底“是谁”?
“很好,答得非常好。”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拐杖又是在地面上一杵。风言面前的拉门唰的一下被拉了开,吓得他立刻挺直腰板,一脸“我有好好罚跪”的表情看向老人。老人顿时嘴巴一撇,张口就骂:“你个庸才!好好学学你的师兄!今儿个授课就由你师兄好好给你补补基本功课!明天我再来问,要是还答不出来,你就给我滚蛋!”
“是,师父……”风言一下就蔫巴了,垂头丧气的软了下去。刘星海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双眼空洞地凝视着一个方向,条件反射的答了一声:
“听你的,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