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是小陆的记忆里没有的事。我特意把他留在了门外。算是为他的安全着想。我知道警报很快就会触发,到时候影岚教里的守门人会像蜜蜂一样涌过来。但是……
最起码,他有概率活下来。进了这扇门,可就没有了。
门内的空间很暗,也很逼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油炸食品的气味。电脑显示屏散发出的光是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正在不停地变幻着色彩。一张很大的电竞椅挡在屏幕的前面,把屏幕的光线散成两半,照亮了房间两侧的东西。在左边的是一张很整洁,几乎没有使用过的床,右边则是一台挂在墙壁上的电视,地板上摆着一台PS4。PS4上连接着两个手柄,也不知道她平常是和谁在玩。
我摸着黑走到了电竞椅背后的沙发上,坐下。沙发的外包是棉质的,非常软,我坐下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面前一如我的推测,有一个不高的玻璃茶几,上面是几个塑料袋和没吃完的垃圾食品。我分开双腿,弯着腰把手肘架在大腿上,两手交叉在一起,低着头等着。
听声音,她已经拆掉了一个水晶,正在和超级兵一起打门牙塔。塔倒下的声音有两个,相隔不超过5秒,再有一会儿她就该赢了。不过她好像并不打算这么早结束战斗,跑进泉水里面转了一圈,在大水晶爆炸的前一秒换位到了泉水的里面,顺便还杀了两个人。然后就是水晶完全炸裂的漫长音效,和她伸懒腰时椅子发出的嘎吱声,还有她的喉咙里发出的轻微闷哼。
“打得不错。”我说。
“……你来啦。”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为什么你还活着。”我问道。我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攥紧了,身体也开始微微发抖。
“谁知道呢……”椅子转动的声音。眼前的光线变强了,引得我抬起了头。电竞椅让出了一个位置,整体偏右,让她的整个身子都在屏幕的荧光里一闪一闪的。她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贴身针织衫,领口有些低,露出了锁骨的线条和纤细的脖颈。她的脸,发型,身材,都和我记忆中的数据一模一样,包括……
她忽然伸手拉下领口,展示出来的那个剑伤。
“兴许,我并不是‘活着的’呢……最起码,我现在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她对着我露出一个怀着深意的微笑,“毕竟它被你扎穿了嘛……由浅入深,从这里一直贯穿到我的后背……”
现在可以补充了,声音也是一模一样的。不过,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让我依旧对面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她存有疑虑。
她一边抚摸着那个梭形的伤口,一边回忆着什么似的垂着眼眸。忽然,她的眼神变得凌厉了起来,虹膜开始散发出不自然的红光,直直地瞪向我。
“那天的疼痛……我可是现在还忘不掉呢……”
周围的景色变了。没有电脑,没有沙发,没有几乎没有睡过的床,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两个漂浮在黑暗中彩色的人。她抬起了右手,掌心处爆发出一道赤红的雷光,霹雳作响。她握住了这道横亘的闪电,伸手一挥,雷光变成了一把一丈整的巨镰。这柄巨镰名为血婵娟,刃身为极品婵娟石磨制,辅以七百七十七种夜行妖物的鲜血淬炼,握柄为这些妖物的骨骼铸成,内里嵌入了它们的内丹精华,水火不侵,牢不可破。
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这东西是我一锤一锤敲出来的。
并且,我也确定了,这个人就是她。以及,她身上发生了什么,现在我又能做什么,我都有了计较。
第一步:先把她打趴下。
她冲过来了。套路是第三或者第四种,正面突进然后再进行绕后或者跳跃的变招。让我意外的是这一次两种套路都不是,或者说……都是。她分出了一个影子,就在我的正后方,本体则是跳跃了起来,高举着手中的巨镰。我分出一个影子去阻挡身后的攻击,正面抬手挥剑架住她挥过来的镰刀,第二个影子从我的腹部射出,反手握着黑棘刺向她的胸口。这次攻击命中了,但是也没有命中。我刺中的只是影子,她的本体和我拉开了距离,朝我丢出了一排梅花镖。就在我抬手打算抵挡时,那个被我刺中,原本应该要消散掉的影子化成了一大堆散乱的线条,和我背后那个刚刚被我的影子击破的残影一起向我纠缠了过来。影子纠缠的速度很快,一下就把我裹成了一个毛线球。外面的飞镖扎了进来,然后发生了爆炸。
看来不能再手软了。毕竟是她。
就算是现在这副样子,她也依旧是我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取胜的对手。如果我还有“生命”的话。
“这才对嘛。”是她嘲笑我的声音,“人皮什么的实在是和你不搭……这身铁壳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剑鬼该有的样子。”
她不该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所以,我……
“我该有的样子,不是你能决定的。你能决定的,只有你自己该有的样子。”我看着她那张充满了戏谑和残虐情绪的脸。从前我只在她教训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时见过这个表情。如今,我居然也成了这个表情的“服务对象”。
“你现在,被剥夺了‘选择’的自由。而我,要把这份‘自由’夺回来。”我说。
“少说点没意义的废话吧……!”
她消失了,融化在了周围的黑暗里。现在周围所有的“黑暗”都是她的一部分,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对我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杀意和敌意。
我感觉到了压迫感。要是换在外面,这股压力足以把一块五六厘米高的铁锭压成一毫米厚度的铁皮。我能明显感觉到盔甲连接的地方贴到了一起,金属被压迫变形发出轻微的震动。我不能直接就把这股黑暗简单粗暴的切开,这样可能会破坏这里的结构,到时候别说她,整个七夜城都可能会被炸成一堆飞灰。
我想到了穗璃。但是在这里我没法把像她那个级别的剑灵召唤过来,如果只动用她的身体,仅凭我的计算能力可能不足以支撑解构这个术式的计算量,到时候露出破绽,战斗的时间就会被拖得相当长。门外还有小陆,说不定他正在和影岚教的人打得不可开交,如果我不能短时间内解决问题,他说不定会死。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了。
“唔?这是……”是她的声音。
“抱歉,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我说。
她曾经和我说过,这“第七只眼睛实在是太邪气了”。所以除了和她第一次见面以外,我再没有让她看见过这第七只眼睛。包括我把她送我的黑棘刺进她胸口的那一天。
借助这第七只眼睛,我看到了。无数根乱序线条中唯一的正弦曲线,以及几乎环绕着整个空间的两个纯白色椭圆。将椭圆的四个焦点连线,确定出的刚好是唯一的平面,之后把正弦曲线投影到平面上,斩击的轨迹就确定了。
我再一次召唤出了黑棘,按照我看到的轨迹挥剑。
周围的黑暗被破除了。应该说……“流失”了。它们从周围的空间中倾泻而下,流进空间底部的某个“孔洞”,就像被拔掉了塞子的浴缸。黑暗倾泻一空之后,这个空间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貌。
这里是七夜城的最底部,也是七夜城的“炉心”。这里的地面有一滩浅浅的积水,积水下是过去冥河川底的石头,上面用龙血混以凤骨粉画着一个巨大的法阵。积水泛着波光,然而在这处空间的穹顶之上没有任何光源,或者说,这连鞋底都淹没不了的积水,就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在积水的波光下,可以看到从周围模糊而漆黑的空间里伸出了数根比成人的手臂还粗的铁链,交汇于这片空间的正中央,也是之前那股更深的“黑暗”泄出的地方。
她正被铁链锁在正中央,身体半跪着,身上湿漉漉的。她的四肢和脖子上都拴着很紧的铁箍,我甚至可以看到铁箍周围的血痕和淤青。
这让我觉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我踩着积水走到了她面前,重新变回“人”的样子,伸手捧起她的脸颊。她闭着眼睛,呼吸很平稳,直到我做出的动作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静。她像赖床的孩子一样咕噜了几声,缓缓睁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盯了好一会儿,瞳孔才开始转动,窥视起周围的环境。在扫视完一圈之后,她又看回了我的眼睛,嘴唇翕动着,发出有些干涩的声音:
“呵……这回,是我被吊在这里了吗……”
……
老管家进去已经快有一刻钟的时间了。进去之前他交代过我,虽然这个地方基本上不会有人来,不过他进去之后,很可能会触发机关警报什么的,从而让那些管理这个地方的人一股脑的往这里跑。
但是,他也没说,这个什么管理人的,会这么多,还这么强啊……
“呼……呼……”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我的身边现在倒了一圈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样子像是夜行衣,或者说忍者的衣服,但是款式有些不一样,而且砍上去能感觉到一股明显的,非物理性质的阻力,很可能是制服之类的东西。他们都很强,非常强,但好歹目前的我还是可以应付的。如果换到一年多前,我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我特意没有下死手,而是稍微用了一点手段把他们弄晕过去了。正在我把剑插在地上,喘着粗气休息的时候,那些围上来的人忽然安静了下来,包围圈也开始往外退。我预感有事要发生了,赶忙从骨头里抽出力气撑着站了起来,勉勉强强摆出一个备战的姿势,警惕的看着他们后退的方向。
人群在退后到体育场的边缘时停了下来,之后左右让出了一个道,一个身上披着华丽黑袍的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的衣服和那些被我打倒的人其实是同一种款式,只是上面的花纹使用的不是一般的紫线,而是深红色的红线。他的身上披着那件大麾看起来很重很厚实,黑色毛绒的领子下面是一串银色的链条,把这件大麾固定在他的肩膀上。让我惊讶的是,大麾之下,也就是内衬部分的图案,居然是一片运动的星空。这片星空非常的完整,简直就像是有人把天文望远镜航拍出来的画面投影到了他的大麾里面。
他看见我了之后凝视了我一会儿,之后不紧不慢地一级一级踩下台阶,走到我面前。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看着我,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才发现,他的视线并不是聚焦在我本人身上,而是……我手里的剑。
他很快就走到了理我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我再一次绷紧了神经,提剑的兽也抬高了几分,准备随时应对我去!!!
嗯,没错,我被踹飞了。我甚至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只看见他原来站着的地方只剩下一个黑影,然后我的身体就飞了起来,一下子砸在身后的门上。我原以为自己会重重的挨上一下,结果后背上的疼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剧烈,并且……我居然,破门而入了。
???这扇门不应该是和结界一样牢不可破的设定吗为什么我一撞它就开了啊!!!
就在我腹诽的时候,我的身体摔进了一滩积水里面。嗯……从触感上来说,是积水。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液体。总之,在我被一脚踹进来之后,那个穿着黑袍的人也走了进来,视线越过我看向房间里的什么东西。而我也满脸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方向回过了头,忽然看见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老管家站在一个被锁在这一处……祭坛?反正就是这个场所中央的女人面前,正捧着她的脸不知道在做什么。老管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那个黑衣男人,刚要张嘴,那个女人就先说话了:
“凌晨……”
“谁?”老管家问。
“……这一代的教主……”
“吼。就是说,是他把你弄到这里来的。”
“……是。”
“那么事情处理起来就简单多了……”老管家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脊背一凉,甚至开始担心起这个叫凌晨的人了。
然而,锁链响了几声,女人似乎是用尽力气抓住了老管家的手,之后对着他摇了摇头。我清楚的听见老管家的牙齿磨得发出咔吧一声,之后他闭了一下眼睛,对着女人点了一下下巴。
“你来这里做什么?玉虚的剑鬼。”凌晨应该是认识,或者说“知道”老管家的事的。但是老管家并没有鸟他,而是自顾自的开始说了起来。现在想一想,他当时的这些话,有可能是通过我这个“监视者”,说给老爹和零他们听的。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一千多年前,我就被锁在这个地方,作为七夜城的发动机,支撑着这个影子中的宫殿一直到它完工。后来,有个人把我从这里救了出来,教我影术,帮我恢复这个地方对我的精神造成的影响。作为回报,我帮她改良了影岚教一塌糊涂的武器装备,以及七夜城的结界术式。直到有一天,我完全恢复了记忆,发觉正是这个已经被我捧上‘神母’位置的女人,杀了我的师父,屠戮我的同门,最后将我降格为野兽,关进这个该死的牢笼……”
“结局也很简单。我杀了她。我们之间的仇怨,就此勾销”。
“所以,既然仇恨已经不在,我该报她‘故意输给我’,以及,陪我重新开化灵识的恩情了。”
说到这里,老管家一下子挥手,快得我看不见的剑影瞬间切断了绑住女人的铁链,让她向前倒了下去。老管家伸手将她护在胸口,之后做了一个让我吓了一大跳的动作:他把女人像背包一样往身后一甩,空气中忽然出现了几块蓝色的虚影构成的长木板一样的东西,把女人围在了里面。在老管家完全转身之后,他的身上多了一口棺材。
和我在竹林里见过的那口棺材一模一样。
“我现在就要带她走。最好不要来拦我。”
老管家已经换上了那身骇人的漆黑铠甲,声线因为怒意变得有些有些电音的感觉。在他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我的大脑忽然响起了最高级的警报,内容只有一个字: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