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穆陆。念法是六不是鹿。是一个今天刚刚出师的修行人。目前，正在一座不知所谓的城里面疯狂地奔跑着，处于逃亡的状态。
嗯，是“逃亡”，不是简单的“逃跑”。这两个词的区别，我想大概就是按照“从什么那里逃走”作为判断的标准吧。如果是杀人犯啊或者坦克大炮之类的，用“逃跑”这个词显然比较合适。但是如果是地震洪水之类的天灾，那么肯定要用“逃亡”这个词。现在，我所在的城市被笼罩在巨大的恐慌和喧闹中，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发了疯似的尖叫，奔跑，摔倒在地又重新趔趔趄趄地爬起，或者干脆四脚着地的就这么爬着往外跑——这个“外”或许用得不太准确，因为这座城的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虚无。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
我们谁也不想接近“那个东西”。
嗡。
熟悉的声音。我的理智尖叫着让我不要去看，但是身体却反射性地回过头，朝我的右后方望了过去。一道漆黑的巨大残月状的东西飞快地从我视野中闪了过去，所过之处的一切物体都被分成了两半，发出参差不齐的碎裂声和落地的巨响。这道残月与我的距离大概只有不到一百米，高度直达这座城池用某种法术模拟出来的“穹顶”。过了大概八秒左右，被那道弧光切开的碎裂物体倒地时散发出的冲击波和气浪才扩散到我的位置，迫使我眯起眼睛伸手去阻挡住这股冲击，但是脚步依然没有停下来。我奔跑着……逃跑着。心里杂乱的念头混在恐惧所带来的肾上腺激素里，不停地折磨着我的精神。
我以前听老爹描述过老管家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但当时我也只是当做惊悚故事来听，听完抖三抖也就听过去了。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老爹当时用来形容老管家的词语并不是夸大其词，反而高度概括了他的“怒火”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
“活动的天灾”。这就是老爹的形容。
我几乎是在老管家散发出那种气息的第一时间就选择了逃跑，连滚带爬的跑到了那个奇怪铁门的外面，却被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教徒抓了个正着。我也顾不上那么多，大声叫喊着让他们赶紧逃跑。而他们的反应也正如我所料，不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就是再笑我的演得也太假了。就在我焦急的想要寻找突破口的时候，我发现有好多看起来不像是教徒的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它们，都不是人类，有妖怪，有灵物，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存在。它们似乎是使用了什么法术传送过来的，可能是因为老管家的关系。正当我觉得事情又变麻烦了的时候，真正的麻烦来了。
我感应到了一股寒意，像是有人把尖刀的刃口抵在我的脸颊上一样。我本能的做出了伸手护住脸的动作，之后我的视野就变成了一片雪白。我甚至不记得我到底有没有闭上眼睛，只记得我的感官在那一瞬间好像全部都失灵了，过了不知多久我才慢慢取回知觉，视野从白茫茫的一片到完全恢复起码有一分多钟的时间。而在我睁眼之后，身周变成了一片碎石构成的废墟，地上洒满了一滩一滩惨白色的灰尘一样的土堆……我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什么。我的左手隐隐作痛，抬起来看时，发现我的手背上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花纹——一柄竖着的黑色长剑。看来是因为这个玩意儿，我才没有和这些倒霉鬼一样被烧成灰。
那么现在，我应该可以跑了。
…………
“呼……呼……呼……这……这是什么怪物……”凌晨正躲在一处倒塌建筑物的内部，从残破的窗户里朝外偷偷瞄了一眼，之后又马上收回视线，大口大口的喘气。他的左臂已经废了，伤口深至见骨，而且就连骨头也被切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鲜红的骨髓。他身上那件据说“可吞星辰万物”的披风也被烧成了一块破布，被他丢在了某个角落里头。他环顾四周，动用灵觉寻找着幸存的同伴。越是看着，他就越是觉得心在往下沉——这座城中影岚教正式的弟子约有一千余人，加上在此做客的其它小门派的修行人，一些生活在这里的妖族，还有被影岚教役使的人造精怪，算得上战斗力的足有五千有余。而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居然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光点，代表着这五千多的战力十不存一。他虽听过这位剑鬼的威名，但是也没有想到……
……
“……当然，影岚教，不会轻易地让我带她走，是吗？”
这是那个怪物说的第二句话。 凌晨明显是被激怒了，牙齿发出了嘎吱一声，从自己身上分出三个影子朝着它冲了过去，三个影子分别拿着一把长剑，一柄长枪和一对双手镰，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划出三条轨迹。而它似乎并没有把这种程度的进攻放在眼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几个影子刚凑到它的身前，就像撞在了墙壁上一般瞬间就化成了飞烟，散落的烟尘掉在积水上，荡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它的头盔微微动了一下，做出一个微微低头又重新把脸抬起来的姿势，也不知是从哪里发声，说出了第三句话：
“不过来，就不会死。”
之后，他便开始迈步。凌晨急了，挥开披风双腿分立，扎出一个标准的马步对它摆出一个推的姿势。他的披风扬了起来，里面仿佛另一个空间里的星辰开始冒出光亮，按照顺序闪烁起来。密室内的铁链像是被这闪耀的光命令了一般，发出鼓噪的鸣响，不一会儿就从墙壁上脱离，露出原本扎在墙壁内部的冒着寒光的铁钩，蛇一般朝着那个怪物扑了过去。而它依旧不紧不慢地踏着步子，一点点的向着凌晨——不对，是向着这座空间的外部走去。铁链逼近到它附近了，可是依旧近不了它的身，一凑到离它大约半米左右的地方就会碎成铁屑，哗啦啦的往下掉，仿佛在它的身体周围有一个防护罩一般的东西，能够把一切带有敌意的东西统统化为齑粉。
……防护罩？
凌晨心念一动，微微眯起眼睛催动灵视，看向那个怪物，想看看它的身上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加护之类的东西。这一看吓得他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强行稳住心神才没有叫出声来。但是他的腿还是抖得厉害，很快连马步都扎不稳了，浑身冷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试图从它的身上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的已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巨大的恐惧感像一只无情的铁手把凌晨紧紧捏在了掌心，他觉得只要这压力再稍微强一点，他就会像自己的影子还有那些铁链一样瞬间变成一堆灰尘。他看着那个怪物……那个……“东西”，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凌晨两眼发黑，喉头痉挛，直到全身都陷入了一种假死一般的麻痹状态，最后……
它，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嘎啊！哈……哈……”
它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的一瞬间，凌晨忽然倒上了一口气，贪婪地大口呼吸着。他浑身湿透，整个身体都被泡在了自己的冷汗里面，整个人的状态和刚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溺水者别无二致。他的大脑因为缺氧的关系烧成了一滩浆糊，只有一个概念不停地在他的鼓膜上鸣响：
“面前的，是拥有实体的‘死亡现象’。自己的影子也好那些铁链也好，根本不是‘被防御下来的’，而是因为过于凑近它的身体，所以就……”
“死了”。
如果刚才，它离自己再稍微近一点……
凌晨开始发抖，止不住的发抖。他死命摁住自己的太阳穴，睁圆了眼睛想要停住这该死的恐惧，可是凌晨的身体……作为一个生物的肉体，依旧在“死亡恐惧”的余波中颤抖不已。所幸的是他好歹是一教的掌门，数十年的修行生涯所积累下来的心性道行还是有一些的。他摆正了身形，闭目入定，开始向留守于七夜城中的所有修行人发出号令。
“众弟子听令！我以影岚教宗堂真传教主之名，命七夜城中一切修为高于‘画影’者……”
七夜城“炉火”被贼人盗走，诸君务必拼上性命，拦住贼人！
然后，七夜城中可被称作战斗力的人，抑或是妖，仙灵一类，都聚集到了破烂铁门的门口，或是守在外面临近的位置。从他们聚集就位到现在，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
它一共，挥出了三剑。
第一剑，切开了凌晨的披风，把它烧成了一块破布。剑气的余波震碎了密境的入口，同时也打开了通往七夜城地表的一条由废墟组成的路。受命拦在秘境入口的守卫几乎全灭，而穆陆也是乘着这个空档逃了出去。
第二剑，荡碎了七夜城的术式要害，七夜城用秘法分出的古今两个部分开始混乱的相互交替，一些建筑由于空间重合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和爆炸，甚至有重叠在一起的人体最后爆开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至此，七夜城整体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所幸空间的重叠波动很快就被影岚教的几位骨干稳定了下来，不然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无辜的生命会在这场灾难中陨落。
第三剑，切出了一条贯通城市的“道路”。说是“道路”，但这一剑几乎把七夜城劈成了两半，只是比起前面的两剑，这一剑的威力简直太小了，除了破坏掉城市的结构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员伤亡，比起攻击更像是在“示威”：只要不出现在它劈出来的这条“路”上，就不会被当成拦路者。但是如果非要阻拦它的话……
一定会死。
凌晨看见了它。几乎是在视野触及它的一瞬间，凌晨就立刻收回了发散出去的灵觉，转头藏在了墙壁后面。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闭上眼睛呼唤守在七夜城中枢代替自己指挥全局的小师妹。
“橙子，你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刚刚那一下有没有伤到中枢部位？”
“没有……”这位小师妹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着，还带着些许哭腔，“它……好像是故意的。维修部的人发来的报告说，这一剑切出的裂痕刚好碰到控制中枢的外墙，刚刚碰到的程度，墙壁上连划痕都没有……师……不对，教主大人，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凌晨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我们的战力还剩下多少？”
“……一个。”
“什么？”凌晨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一个。”橙子停顿了一下，“以师兄现在的伤势，肯定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战力了。我能联系到的弟子和门客，以及生活在这里的妖灵……都已经毫无战意。另外，控制中枢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在维修部的人在向我汇报了七夜城的受损状况后，中枢就乱了套，大家全都逃命去了。所以……”
只要师兄下令，我就出去拦住它。
凌晨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不是因为他对这个现状感到绝望，而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它。它正在通过他藏身的这栋大楼的废墟，缓慢地朝七夜城的另一端走去。
“别去！”凌晨废了好大的劲儿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奇怪，但是这近乎嘶吼的声音还是让他觉得自己给橙子留下了不安的印象。另一边的人似乎并不这么想，反而把这声嘶力竭的吼叫当成了师兄关心她的一种表现。之后，凌晨又花了一番力气，克制住喉头的颤抖，尽量平静的问道：“我们这次，死了多少人？”
回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寂静。胶水一般粘稠的空气里，只有它的脚步声折磨着凌晨的鼓膜。不知过了多久，另一头才传来小师妹的声音：
“这一次……我们损失了教徒3209人，门客以及其座下门徒1982人，生活在本地的妖灵仙物276位。这些……都只是‘死亡’的数目。城中受伤的人……已经没法统计了，人都跑光了……”
它停下了。凌晨能感觉到。它在看着他。它在等着他的最终答复。
一个怪物还这么迂腐，不愧是那个该死的玉虚里出来的家伙。凌晨想到。
“……传我的令……不，应该说，替我转告大家一声……”
我们输了。从现在起，我们要尽力活下去。
……
总而言之，我和老管家总算是回到了穆山居。
老管家被罚禁足一个月，身上被下了整整一百零八重禁制和法术，由穗璃姐姐和卡布达联手炮制，即便是老管家，想要挣脱也没有那么容易。自那天以后，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就落到了老爹和穗璃姐姐的头上。穗璃姐姐的厨艺和老管家不相上下，倒也没什么影响，就是老爹毕竟是老了，身体总有些跟不上的地方，所以家里的小辈也只能帮着他做一些零散的家务，头几天大家都有些不适应，但是一周之后也都习惯了。
老管家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被墓叔留了下来。那个箱子，或者说“棺材”，在三天之后被那个女人从里面打了开。她和老爹说了她和老管家的故事，并且也说自己暂时无处可去，老爹也就同意让她暂时留在这里了。说实话，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宅女姐姐。带着一股丧丧的偶尔很逗比的气息，但是在关键的地方十分的可靠，也很会照顾别人。在提到老管家时她也没有多大的避讳的样子，完完整整的把他们之间的故事告诉了我。但是，她在讲述的时候几乎没有带上感情，即便是那些看起来大有生死之交一般感情的地方，她的表情也无甚变化。然而，在问起她对老管家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时候，她总会绕着弯的把话题岔开，这也让我更好奇了。毕竟老管家当时的那番说辞再加上她的态度，他们俩之间值得玩味的地方很多……真的不是我想八卦，真的。
但是，我也没办法总把精力花在打听这些事上。毕竟对于中途就退出的两位姑娘，我还欠她们一个解释。
或者说……几段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