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梦境。
总是看见一些不属于“我”的画面。
总是被不属于“我”的情感冲击。
总是被不属于“我”的故事影响，哀叹自己的无力，痛恨自己的无知。
最为可恼，也最无可奈何的，便是每一次梦的结尾，都会让我深刻的意识到——
这些故事的主角，全部都是“我”。
……
梓歆最近的日子过得不太好。
陌煌哥哥已经很久没有带她出过门了，或许是因为自己上次出门之后的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来看自己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待在房间里面发呆，有时候钻到自己的壳里面摸一摸墙壁上的衣服，再或者跑到院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按照陌煌哥哥的话来说，自己是得了失忆症，而他正在想办法帮她治疗。她也曾试图自己去回忆一些以前的事，但是每次动起这样的念头，胸口就会被揪成一团一样剧烈的发疼，伴随着剧烈的耳鸣和幻视。久而久之，她便不敢再动这样的念头了。
好消息是，她阴差阳错的觉醒了一项小小的技能。她发现自己能从指尖释放出能漂浮在空中的水珠，而且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操纵这些水珠移动，或者变形成自己想要的形状。从此她的娱乐活动就又多了一项。这一天的清晨，梓歆迷迷糊糊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纸糊的格子，照出几粒空气中的浮尘。她眨了眨眼睛，抬起手臂对着那曙光竖起食指。一颗水珠在她的指尖上慢慢凝聚，变大，待到枣子大小的时候从她的手上滑了下去，晃晃悠悠的朝着浮尘的方向飘了过去。水珠被她指挥着吃掉了第一颗倒霉的尘埃，之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似乎是觉得光是这样有些无聊，她从被子里伸出了另一只手，伸出手指在空气中一划，那颗水珠就变成了一只猫咪的模样，挥舞的小爪子到处抓被光照出来的浮尘，但是总也抓不完。梓歆把手再一划，猫咪变成了一只兔子，在窗子的前面跳来跳去，每一次都能用长长的耳朵扫掉一大片尘埃，可还是有点赶不上它掉落的速度。梓歆看着这只水做的兔子眼波一转，左手画了一圈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那团水珠一下子被拉长，变成了一条龙的模样，在空气中翻转腾挪，一口气把怎么也吸不完的尘埃荡了个干净。
龙……
梓歆的视野开始慢慢的模糊，一个女孩子的脸慢慢浮现出来。长长的角，细细的眼睛，眼角亮晶晶的龙鳞，还有像男孩子一样的大笑声……一个名字卡在了她的喉头，她想叫出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一阵敲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空中的那条水龙因为她的分神哗啦一下散开，打在地上变成了一大滩水花。还没等她从失落中恢复过来，门外又传来一个有些弱气的声音：“那个……穆梓歆小姐姐在吗……？”
梓歆呼出一口气，尽量大声的回答：“进来吧，门没锁！”
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一团雪白的东西从门后钻了出来，小心的把门关好之后回头看着梓歆。梓歆看着面前这个白花花的小姑娘顿时一阵心跳加速，她好像从来没有在家里看到过这个小姑娘。老实说，家里有穗璃姐和寒歆姐这样的成熟系大美女，还有小姬羽这样的西幻风小萝莉，自己对美女的抵抗力应该已经不小了才对，但是面前的这个姑娘还是让她产生了一点点的冲动，不禁再一次感叹为什么家里有这么一群大美女自己全都忘了。
“啊……那个……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盯着我……”穆荼羞红了脸，双手捏着衣角低下了头。梓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似乎太可怕了，连忙道歉一个劲的对不起。穆荼被她惊慌的样子吓了一跳，也开始不停的道歉说对不起。两个害羞的姑娘在尴尬的互相道歉中消磨了大概两分钟的时间，之后就陷入了更为尴尬的沉默。
“那个……前辈他……”最后还是穆荼先打破了沉默，“不对……那个，翎上管家让我来叫一下你……换好衣服之后带你去他那儿，这样……”
“翎管家……”梓歆记得这个人。失忆之后，陌煌哥哥第一次带她去见的人就是他。说实话梓歆不喜欢那个所谓的管家身上的气息，冷冰冰的。但是和陌煌哥哥生气的时候那种冷冰冰的感觉不太一样，管家给她的感觉像是一个……东西。对，没有生命的东西上散发出的特有的寒气。这种感觉再加上他和常人别无二致的形貌声音所产生的违和感让梓歆更加的不舒服，陌煌像是也看出了这点，在和他见过大概三次面之后就再也没带她去看这位管家了。这一次不是陌煌哥哥带她去见他，而是他主动找了个人来叫自己，这让梓歆的心里产生了一点小小的不安。
简直就和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去的时候一样。梓歆想到。
等会儿……老师？办公室？我上过学吗……
梓歆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再细想了。“那你等一下我……”她对着穆荼小声说了一句，从枕头边上拿起螺壳，咻的一声就不见了，把穆荼吓得耳朵一下子从脑袋上钻了出来，发箍被戳到半空打了个转，被穆荼手忙脚乱的接住又重新戴到脑袋上把耳朵藏好。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梓歆又从螺壳里呼啦一声钻了出来，换上了一身时下的秋装，站到了穆荼的面前。“然后……我们怎么过去？”
梓歆会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她之前几次去见管家的时候都是被陌煌带着，用类似转移传送的法术到那间小木屋的。这一次陌煌不在，她就下意识的问了一下。穆荼听到之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小声嘀咕着“等一下哦……”之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只金色的笔一样的东西，梓歆定睛一看发现那其实是一把钢笔长短的小匕首。只听穆荼发出嘿的一声拿它在背后的门上一点，之后把门拉开，原本外头的院子忽然就变成了那间管家呆着的剑道场。而那位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一点的青年管家正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剑道场的中央，听到动静之后抬起眼皮朝这里看了一眼，说道：“来了。”
“嗯！来了……”穆荼转头看了一眼梓歆，梓歆犹豫了一下往前踏出一步对着穆荼点了一下下巴，两个人便一齐走到了剑道场里面。在两人都站定了之后，她们身后的那扇门就逐渐褪色，消散在了空气中。翎上对着穆荼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声“辛苦你了”，穆荼腼腆的笑了笑，回复到：“那，我就不打扰前辈了，有什么事可以再叫兔兔哦。”
“嗯。”翎上闷闷的回答道，下一秒就把穆荼给送走了，偌大的剑道场里只剩下梓歆和翎上两个人。梓歆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比较好。翎上站了起来，转身看向梓歆。梓歆看到翎上正面的一瞬间忽然啊的叫出一声，打量了一下他之后不禁疑惑的问道：“你……这是……？”
“啊，这些……？”翎上抬起了手。他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的花纹，从脸上到手臂再到露出的脚踝脚背，正像水流一样缓缓的流动，并且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些花纹的线是由一些极小的文字组成的。“新加的禁制，彻底防止我从这个屋子里出去。现在我连剑炉都去不了，只能坐在这里练剑，发呆。”
“你……为什么会被……？”梓歆忽然有些心疼翎上了，并且对自己讨厌他的事有了那么一丢丢小小的罪恶感。翎上也不避讳，直接回答道：“我犯了规矩，擅自行动，还带了一个外人回来长住。这点惩罚已经算是轻的了。”
“哦……”梓歆低下头，看着他身上游动的金色花纹，越看越觉得像是电视剧里的捆仙索。等等……电视剧？在哪里看到电视剧？一想到这儿，她的脑袋又开始一抽一抽的疼起来，胸口的状况也开始变遭，让她不得不揪着胸前的衣服忍耐。
“我这次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翎上看到了她的表情，冷静的说道。
“……欸？”梓歆愣住了。
“我打算彻底解决你的记忆方面的问题。你现在应该已经能凭借本能用些简单的法术了对吧？如果再不帮你处理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以后可能会产生相当大的麻烦。比如……”翎上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措辞，“可能会走火入魔之类的。以前的你会使用的法术要更加的复杂，要是因为忽然想起来而随意使用，后果会很严重。”
“哦……”梓歆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已经能使用像是小水珠这一类的法术的，而且听他的说辞好像也很在理。虽然刚才对他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同情，但是梓歆到底还是不喜欢面前的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对他说的话也是半信半疑的。翎上见她似乎对自己有所提防，抿了一下嘴唇之后开口了：
“你难道不打算知道，自己到底是人类，还是妖怪吗？”
这句话像是一柄烧红的尖刀，一下子**了梓歆的脑子里。她只觉得头昏目眩，浑身的温度都在尖叫着从她的身体里跑出去，身体也在逐渐的失去知觉。最后，她的发现自己的视野在飞速的变窄，变黑，最后在翎上的脸附近收束，变成完全的黑暗。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失明了不知多久，她才听到一个隐约的声音。
那是一阵很有规律的响声，由远及近，慢慢变响。梓歆这才听出，这是婴儿哭闹的声音。就在她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嘴里哼着没有词的调子，正在摇晃着发出轻微的吱吱声的婴儿床。婴儿床的里面是一个脸皱巴巴一点也不可爱的小家伙，正张牙舞爪的哭闹着，也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了还是肚子了。婴儿床忽然一转，正反面翻了过来，梓歆的位置也跟着立了起来，抓着一双小小的手，带着一个穿着虎头鞋的小娃娃练走路。一旁还有一个穿着蓝衬衫的男人弯腰看着，一直叫着说“你放手呀让她自己走走呀”，而自己用着并不是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万一摔跤了怎么办啊？我再扶一会儿她……”
之后的画面，便大多是不怎么愉快的东西了。梓歆变成了一只碗，在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中被摔得粉碎；之后又变成了一扇门，门外是两人看似平静实则互相敌视的冷战，门内是透过门缝悄悄看着门外的小姑娘；再之后她变成了这个姑娘本人，把自己锁在门内面对着自己觉得要死要活的数学试卷，也没法掩盖住门外愈演愈烈的争吵声。这争吵声里有时会夹杂着些许服软和诉苦，可是不到一会儿就又会变成尖锐的斥责和厉声的痛骂。就在梓歆快被这些黑色的东西彻底淹没的时候，一股清凉的东西流进了她的胸口。那张变得越来越模糊的数学卷子上荡起了波纹，一个青色的螺壳从纸上浮了出来，散发出淡淡的光。
“啊……”梓歆轻轻的叫了一声，伸手握住了那只鸡蛋大小的螺壳。
然后，她感觉到，缺失的东西回来了。
青青的砖，暗暗的木头，一点一点向上爬的时候那股怎么也说不清的狠劲儿。这座建筑的灵气非常的充足，也让自己很安心。清凉的水流不知在自己的身上冲刷了多少年，也不记得是在那一刻，延伸出去的意识碰到了那张让人现在想起来总有些哭笑不得的蠢脸。她那时居然觉得青轲的那张脸美的不要不要的，拼命的想要变成像她一样的美人。结果这个小家伙长得越来越快，脸是一天变一个样，等到自己终于能够变成她小时候有点婴儿肥的模样时，她居然已经出落得像是一个大姑娘了。
青轲以前似乎也没那么大大咧咧的，敖元大伯也不像现在那么的柔弱文气。也不知道青轲是在哪里学到了“盟友”这个词，一直不停的挂在嘴边，最后还用它给自己起名字，用的还是“盟”等于“友”这样的歧义。他在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之后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但是在青轲的死缠烂打之下还是默许了自己的存在，甚至接纳自己到龙宫里面学习法术。她和青轲总是偷偷瞒着他跑到人类的世界去玩儿，讨论着以后化形变成哪个姑娘的模样更好看，最近则是感叹人类的世界变化的越来越快，再不好好的学习会被时代甩出十万八千里云云。那些好看的衣服还有墙壁上的珊瑚，都是青轲帮着她一件一件挑选的，同样的家具物什青轲的房间里还有一套一模一样的。那一天，龙泽湖的潮汐来了，自己正好因为修炼一个挺难的法术，正浑身脱力地贴在一处背阴的河床，被突如其来的暗流一不小心就被冲到了岸上，晒在太阳底下奄奄一息。后来一个暖暖的东西把她裹在了里面，一阵失重感之后，她便又回到了水里。
再之后，再之后……
是血。
自己死掉的时候，流出来的血。
“啊……啊啊啊！！”
死了。死了。自己已经死了。两个自己都死了。什么？两个自己？不对，只有一个，自己只有一个的。但是，这样的话，自己是谁？我是谁？我是哪边？哪边都不是？哪边都是？我……
“喂。”
冷静而又淡漠的声音。和刚刚的画面，刚刚的故事，完全不一样。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什么？忘记了什么？怎么可能？不不不。就算忘记了也好，不对，是忘记了更好，我不想再知道更多了，我……我是谁？我是哪边？我是活的还是死的？我……
“那你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记得什么？我才不想记得，不想……不……
不……
盟看着她的背影嘴角一弯，闭上眼睛竖起耳朵，灵识潜入梓歆的脑子里面，开始光明正大的“偷听”。
“能和喜欢的人多待一会儿也是好的……啊，她会不会讨厌我‘喜欢女孩子’这点……”
她站在原地足足一分钟多，直到梓歆发现她没跟上，回身叫了她一声，她才睁开眼睛，笑着朝梓歆走了过去。
“嗯？什么事这么开心呀？”梓歆问道。
盟走到她的身边，微微侧过身子问：“想知道啊？”
“想呀。”
“那你凑过来一点。”盟勾了勾手指。
梓歆哦了一声，乖乖的把耳朵凑了过去。盟把脸贴到她的耳边，微张的嘴唇吐出热气，在她耳边说了六个字。
“我也喜欢你哦。”
梓歆的瞳孔一缩，浑身仿佛被电击了一般愣在原地。盟趁着她愣神的时候脖子挪了挪，撅起嘴唇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之后像小鸟一样跳开几步，背着手在梓歆面前转了个圈，弯着腰看着她红透的笑脸笑了一声：“走啦，再晚一点就来不及做饭了哦。”
……啊。
梓歆的视野模糊了。不是变黑，而是被泪水浸透了。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我……我以后……该怎么办……”梓歆终于哭了出来，伸手抹着不停涌出的眼泪，看着面前定格的3D投影一般的画面。那股“失忆”带来的迷茫感已经像冰块一样消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对现在的“梓歆”的身份的迷茫。
“简单。”
梓歆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不属于“回忆”的人。是那个管家。
“你们既是不同的人，也是相同的人。你们的灵魂既是一个人的，也是两个人。”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变了，每说一句就朝着梓歆前进一步。随着他的前进，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褪色，消解，最后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光。“今后，你会作为‘穆梓歆’活下去。但是你也不能忘记，你来自于两个并不相同，但是却能互相理解，包容，最后因为意外合二为一的灵魂。”
梓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了，真诚地对着他说了一声：“谢谢你，***”
梓歆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她似乎说出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名字，而这个名字明显不属于这位帮了自己大忙的老管家。
对方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之后忽然低头苦笑了一声，说道：
“你不应该认识我的。”
梓歆没有听懂这句话时什么意思。就在她疑惑的时候，她发现面前的人……好像，不是那个管家。尽管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这个人的身上没有那种刀锋一样的冷气，反而有着一股谷物或者说泥土的气味。而且仔细看，他的左手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烧焦了一样，黑漆漆的布满了裂纹，像是被雷劈中的树枝。他的左脸也有着类似的烧痕，从脖子一直蔓延到左肩。而且他的眼睛……和管家那双如同星海的眼眸不同，是一双充满了疲惫，痛苦，以及一种莫名的淡漠的浑浊的眼睛。
“不过……”面前的人抬起了头，对着梓歆露出一个微笑，“能再见你一面，我很开心。”
一阵风吹了过来，打断了梓歆想说出的“等一下”，也吹散了她面前的少年。梓歆重新回到了那间小小的剑道场，手心里是那只微微发光的螺壳。
“恭喜，你毕业了。”翎上冲着她点了一下头，后退几步，重新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冥想。
梓歆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疑惑中反应过来，看着翎上有些呆滞地问道：“那个……我刚刚，好像看到一个……是你又不是你的人……”
翎上听到这句话一下睁开眼睛，散发出的气息让梓歆的喉咙一阵发酸。过了大约十秒钟，他才把那股子戾气收了回去，垂下眼皮命令道：
“你谁也没看见，知道了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