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活了多少年了呢?
不记得了。具体的年岁,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少年时,还是始皇帝在位,为了长生求仙问药的时候。后面的事,都是些模模糊糊的断片,若不借助零和铁嘴的帮助,我怕是连自己的名字都要忘了。于常人而言,十二地支是除了除夕以外最大的计算年龄的单位,于我,则是以甲子来算。每一甲子,我都会返老还童,或是由年轻的状态正常地衰老,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每一次轮回,我都只有七日的休憩时间,沉眠的时间一过,我便又要掺和到俗世之中。若是没有几个朋友傍身,我怕是早已疯魔,落得一个被正道讨伐的下场了。
现在,我便是在帮一个朋友的忙。偏生这种时候,处于“走向衰老”的阶段,属实恼人。傍身的老家伙在这许多年里,也被铁嘴敲敲打打地改了不下十次。虽说他每次都能做到不留痕迹地让我能有最好的手感,但终归是改过。若是这物件有朝一日和穗璃似的有了自己的灵识,怕不是要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人到底是老了,总容易走神想些有的没的。
穆刃收起了怀表,放回衣内的口袋里面。现在的时间是傍晚六点整,距离他收到零发过来的游乐园那边的捷报已经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进入这个废弃的地铁站着实花了穆刃一点时间,毕竟想要不漏痕迹地在地铁通过的轨道上穿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翎上似乎在把他们传送到日本之后就没有再回应过穆刃的灵力,所以不能像以前一样通过他来进行方便的短距离传送来规避穿梭的列车了。所幸的是穆刃到底积攒了快有两千年的修为,很多法术已经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可以自然地使出,根本不需要咒语或是结印。这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小小插曲倒是帮他找回了一点以前的感觉,相当于是做好了热身运动。
甫一进入这里,穆刃就感觉到了不对。这里的灵非常的……粘稠。不止是比常世的灵更具有活性,而且还有某种明显是有意识的东西混杂在里面,覆盖着这一整个区域。这种地方穆刃是熟的不能再熟了,以前过苦日子的时候经常帮人驱鬼镇妖,那些个凶宅煞地的灵简直和这里的一模一样。且不说神明消失之后,亡灵这一存在由于“灵体规则”的改变就几乎从世间绝迹,即便是在几百年前还有阴曹地府的时候,这样的灵体浓度也绝不是一般的凶灵可以拥有的。
“那么就是妖灵了。”穆刃微微眯着眼睛轻声念叨,“八百……嘶,不对,该有一千年以上了。”穆刃忽然抬手向背后一挥,只见他的身后有一道人影呼啦一声跳开,人影落地时发出清脆的铛铛两声,分别是皮鞋和拐杖落地的声音。
“……ほ。よく気づいたね。(嚯,居然注意到了呢)”
出现在穆刃视野里的是一位看起来年纪和穆刃不相上下的老人,身上穿着像是电影里头的黑帮才会穿的大风衣和圆顶帽,手里拄着一支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依旧不自然的发亮的手杖。穆刃在近八十年前,由于种种机缘巧合学习过日语,只不过他年纪大了,加上好久没有说过,原地傻楞了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尽量客套的回复(为方便起见,以下皆为日语译文):
“阁下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偷袭……不太好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穆刃也悄悄开始运转身体内的灵力,大小周天各自开始缓慢循环。他在打量陌生的老者时“顺便”用灵视看了一下,正如他所料,这个老者并不是活人,但也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比起老者本人,他手上的那根杖似乎要更加危险。
“‘阁下’……有段日子没这么被人称呼过了呢。”陌生的老人笑了笑,双手扶在手杖上,垂着眼皮叹了口气,说道,“老夫原本也不喜欢偷袭这样的做法,无奈足下的灵体让老夫有种……不得不这么做的感觉。”说完这句话后,老人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眼睛十分抱歉的“啊”了一声,又装模作样地深深鞠了一躬,补充道:“哈哈,这可太失礼了,老夫居然忘了报上姓名,实属不该……”
“鄙人,名为片桐平次郎景严,神一教前教主。”
就在他自报家门之后,穆刃感觉到了一股直逼面门的寒意,飞快地伸手把铲子架到了身前。一阵劲风伴随着刺耳的呼啸声从穆刃的背后和正前方同时传来,原本应该不会通车的地铁轨道上呼啸而过了闪着灯光的列车车厢,速度之快甚至让站在月台中央的两人的衣服都被吹了起来。穆刃尽全力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缓缓地将一部分灵力注入到手里的钢铲上,平次郎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发作,但是身上的杀气却越来越浓厚,让穆刃的眉头也跟着越皱越紧。
“试问,足下,可认识一位,手持长柄汉剑的年轻人?”平次郎直起了身子,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穆刃,似乎很满意他这副紧张的模样,“足下的身上,有那人的些许气息,是以发问,还请勿见怪……”说出这句话之时,他的一双眼睛带着让人胆寒的怨毒,逼问一般瞪着穆刃的眼睛。穆刃这才发现,面前这人的脖子上有一道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横贯整个脖颈,要不是周围的皮肤颜色不对,他都注意不到那是一道伤疤。穆刃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暗暗哼了一声:“感情这还真是给铁嘴擦屁股来了……”他略微思忖了一会儿,决定刺激一下面前的这个老者的亡灵,看看能不能让他露出一些破绽,于是开口说道:“那个一剑把你脑袋砍下来的,是我家打杂的。”
这招激将法似乎非常有效,平次郎大吼了一声“找死!”,身体瞬间被一股浓厚的黑暗笼罩,变成了一团漆黑的影子,唯有那对眼睛闪着不详的绿光,不到一秒,他身上的黑暗炸裂开来,海啸一般扑向穆刃。穆刃立刻将铲头敲在地上,汹涌而来的黑暗被铲子一分为二,冲散在穆刃的周围,显现出一个半球形的安全区域。穆刃心想这浊气只是单纯的冲刷了过来,而且未免力道小了些,恐怕还有后招,趁着对方还以为自己在苦苦支撑的时候反击为妙。于是他把手往下一划,双手握住铲子斜过一个角度,做出一个挖土的动作一下把铲子掀了起来。冲过来的浊气被这一下聚成了一个球形,翻滚着朝平次郎飞了过去。平次郎虽然有些惊讶,但是并没有显得很慌张,反倒是怒意更盛,足尖点地向前踏出一大步,抬手一记下劈用手杖切开了弹过来的黑球,之后一鼓作气冲到了穆刃的面前。穆刃没料到对方会来得这么急躁,不得不出手用铲子横在胸口,结结实实地挨上了一记上挑,震得穆刃觉得全身发麻,但好歹是招架住了,两人的武器架在了一起,在半空中微微发抖。渐渐地,穆刃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快要支撑不住了,若是换在十几二十年前,他或许还能反手再和这个家伙打上几回合,但是现在由不得他了。穆刃几乎是使出了老骨头里面剩下的所有力气,一下把平次郎推开,同时大喝了一声:“喝!”
平次郎在被击退之后刚想重新进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忽然动不了了,再看穆刃,发现他正单手支着铲子,另一只手捏着剑指横在胸口,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平次郎心想不妙,面前这个糟老头子难不成是专门干超度这一类活儿的人?刚刚的那一声吼恐怕也不知是单纯的吼声,很可能是佛门狮子吼一类镇压邪祟的招式。而且平次郎认不出穆刃口中吟唱的真言,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平次郎听说过的宗教或是修行门派,自然也没有办法做出有效的应对。并且超度类型的真言,其威力和吟唱者的能力成正比,按照面前这个家伙刚刚放出狮子吼的威力来看,自己怕是再过一分钟就会被遣散成普通的环境灵。想到这里,平次郎也拿定了主意,强行拖过拿着手杖的手臂,双手握住了之后也开始大声的咏唱咒文。穆刃看到他的动作之后愈发紧张,忍不住加快了念诵的速度。古老的音节撞击在周围空旷而封闭的空间里,创造出了普通人一听就会发疯的回音地狱。两人都紧闭着双眼,脸上的表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紧张,穆刃的额头上都见了汗。或许是因为被回声影响,穆刃还是晚了一步。在他完全超度掉面前的这个亡灵之前,平次郎已经念完了最后一个小节。
“降临吧……降临吧!吾等的伟大之主(ぬし)!”
穆刃赶忙睁开了眼睛,发现面前的平次郎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见了,只剩下了一颗正在缓慢腐败的头颅悬浮在空中,而这颗头颅的正上方就是他一直警惕着的那根手杖,正在散发出让人不舒服的绿色光芒。就在穆刃打算把那根手杖打下来的时候,一阵刺耳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而这声音似乎……
来自他的正下方!
穆刃赶忙朝侧边一个大跳,摔在地上滚了一圈之后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坑,从里面窜出来了……一辆地铁。而且,还是一辆正在开动的地铁。这辆地铁从地下破土而出,撞到天花板之后又从那里穿了过去,平次郎的脑袋和那根手杖刚好就在那个位置,很可能已经进入了地铁的内部。穆刃正对着这辆喷泉一样的钢铁洪流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的背后又响起了那一阵刺耳的鸣叫。他一回头,只见又是一辆开着大灯的地铁车头破开了他身后原本用来上下的地铁站的楼梯,直接朝他撞了过来。穆刃只来得及抬手扭头护住眼睛,就被撞了个严实。
当穆刃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没有什么月台,甚至连地面也不存在了。他正站在一辆地铁的内部,窗户外是一片散发出赤红色暧昧光影的诡异空间,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在空间中开动的高速地铁。穆刃心想这回该是到了正主的地界了,周围的灵浓厚异常,几乎要把穆刃的身子压垮,实际上,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皮肤也变得瘙痒难忍,逐渐变红,就连指甲也开始逐渐变成灰色。穆刃一下想到了什么,抬手捏了个法诀,对准头顶使出一个轰雷,炸开了头顶的天花板,之后积蓄灵力让自己朝上飞了出去,站定在那个缺口后不远的地方。果不其然,在地铁的“外面”虽然也感到呼吸困难,但是那种重压一下轻了不少,皮肤的感觉也在逐渐恢复,开始一阵一阵的生疼,搞得穆刃呲牙咧嘴的。他拿铲子支着身体喘了好一会儿气,有些愠怒地将铲子的尾部稍微抬起来一些,之后重重地砸在了脚下的铁壳上:“都这种时候了就别搞面子工程了!”
就在穆刃把铲子敲在铁皮上的一瞬间,他脚下的车厢传来了剧烈的抖动,地铁像是有生命一样发出了尖锐的喇叭嘶鸣的声音,之后慢慢的被扭曲,变成了野兽的吼声。之后,穆刃脚下的铁壳一下破裂开来,周围疯狂开动着的地铁也跟着开裂,露出了下面白色的鳞片。
是蛇。巨大无比,通体长满了白色鳞片的大蛇。每一个地铁的车头都是一个白蛇的脑袋,根本看不清它到底有几个脑袋。对,是“它有几个脑袋”,而不是“蛇有几条”。这些个蛇头的灵体一模一样,并不是不同的蛇,而是同一条蛇上长着好几个脑袋。而且,在巨蛇露出了它的原本面目之后,穆刃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他似乎明白为什么林铁嘴会在好久之前就来到了这里,杀了神一教的教主,甚至在时候还要进行一连串的布置,就连对他都要时时刻刻进行隐瞒。
这条蛇……不,应该说是“蛇的亡灵”,是那个有名的“八岐大蛇”。它的灵体里有着“神性”,穆刃绝对不会认错。也就是说,神一教已经成功地召唤出了随着神灵一起消失的“留下过传说的至高神兽”。虽然只召唤出了类似亡灵的形态,其存在也足以扭曲外部的世界。而且,按照这条蛇的外壳来看,它很可能在地铁线路中伪装成普通的地铁,吃掉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灵魂,并且……就连它,也只是一个“祭品”。因为即便是不完整的灵,这也是货真价实的八岐大蛇,而穆刃感觉到的灵体强度,只有差不多千年修行的大妖怪的程度。并且,神一教没有选择直接让它出现在外部的世界,而是缩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面不停地吃人。也就是说……
它的灵体,被当成用来召唤“新的神明”的祭品,消费掉了。
刚刚想到这里,穆刃就看见了平次郎。他似乎借助大蛇的灵力修复了自己的身体,从空中飘落站在了穆刃的面前。而他的手里握着的不在是手杖,而是一柄长得像漆黑的骨头一般,闪着幽绿色光芒的黝黑长剑。平次郎一改之前愤怒的神色,重新换上了那副游刃有余的假笑,微微眯着眼睛看向穆刃:“足下的本事,确实了得。想必是在下所不知的教派里有大长老之位的人物吧。然而……面对吾等至高的大蛇,不知足下,打算如何超度呢?”
穆刃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昂首挺胸地站直了,怒目圆睁地看向平次郎,用中文吼出了最近听相声时在年轻人口里学到的四个大字:
“物理超度!”
此时,穆山居。
负责留守在家里继续教导梓歆的穆肆感觉到了一些异样,一转头,发现山下云海的流动开始逐渐加快,周围的风声也开始变得打了起来,赶忙拉住了梓歆的手腕,带着她往大树的方向跑去。梓歆才刚刚能够熟练的把水流直接注入到附近植物的脉络里面,还想多练习一会儿,就被穆肆拽着拖走了。她一脸疑惑的问道:“怎么了小肆?你的脸色好差啊……”
“哎呀……一会儿再解释吧,赶紧躲到树洞里面再说!”穆肆一抬手,离她们还有十米多远的树干分开了一条缝隙,两人快速地跑了进去之后又合上了。树洞里面是一处充满了林中小屋的各种要素的漂亮房间,但是现在却在微微颤抖,不时有些许灰尘落下来。
“呼……”穆肆长出一口气,握着梓歆的手腕对她说,“一会儿不管有什么动静,抓牢我就对了,明白吗?”
梓歆还是一头雾水:“到、到底怎么了啊?小肆你不要吓我……”
穆肆尴尬地笑了笑:“哎呀……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简单来讲就是……”
老爹要动真格的了。
穆山居外常年笼罩的云雾开始逐渐下沉,与下方的云海融为一体。而漫无边际的云海则以穆山居为眼形成了一个龙卷风的形状,不断从山体的下方“漏”了下去。很快,所有的云雾都消失殆尽,山体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一座巨大无比,悬浮在碧蓝天空中的浮空岛。而被抽取一空的云雾则在浮空岛的下方盘旋,凝聚,最后突兀的消失了。
另一边,日本的废弃地铁站幻境中,穆刃浑身笼罩在一股散发着金光的云雾之中,晃得平次郎睁不开眼睛。在他终于能看清东西之后,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纯白长衫的青年人,瞳孔清澈,散发出和那股雾气一样淡淡的金光。要不是他手里还握着那柄铜绿色的铲子,平次郎甚至以为那个糟老头是叫外援了。
“说起来……我还未曾给阁下报上名号呢。”穆刃嘴角一勾,不只是恢复年轻的身体让自己舒服了许多,还是觉得对方的表情很有趣。他双手握住铲子立于胸前,一阵清风拂过双手,召唤出一对一黑一白的护腕,与穆山居大堂中的挂画一模一样。平次郎察觉到不对,提起手里的黑剑就像穆刃冲了过去,同时一起冲过来的,还有无数个长着大口的蛇头。
云海涛涛,迷雾淼淼,浮山之下,皆为我灵。
“在下,穆山居永世阁老,穆刃。”
穆刃极快地举起了铲子,对准了向他一齐扑来的东西,凌空挥出一记横扫。他身体里的云雾如同烟雾弹一样从身体里炸了出来,瞬间铺满了整个赤红色的空间,将所有近身的东西统统冲到了空中。之后,穆刃放下了手里的铲子,双手在云雾中画了一个八卦,之后双掌合十,手甲交鸣发出清脆的响声。遍布于周边的云雾瞬间溶解了一切,将所有与自身性质不同的灵体完全打散,变成了与环境灵体别无二致的“死物”。
不到十秒,笼罩在周围的幻境消散了。穆刃还是站在那处废弃的地铁站里面,周围黑黢黢的,只有应急灯还在一闪一闪的运作。
“哈……哈……哎哟我的腰……回头得让铁嘴给我好好按一按,哎哟……”穆刃变回了垂老的模样,一脸痛苦的敲打着自己的腰背。他的余光瞥到了一个发亮的东西,扭头一看,发现平次郎手里拿着的那把剑居然留了下来,掉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颤颤巍巍的走过去,把那把剑捡起来左右看了看,认不出发出一声惊叹。
“嚯。这玩意儿要是给铁嘴带回去了,他还不得感激涕零地谢我好几年。”穆刃满意地笑了笑,把剑夹在腋下,准备找出路。暴露在外的剑柄尾部,刻着三个汉字。
天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