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 收束·二

作者:墨锋翎上 更新时间:2020/6/14 22:55:58 字数:10683

是年秋,夜间七点,H市,市贸易大楼楼顶。

百合子站在大楼的天台边缘的小台阶上,半个脚掌都踏在外面,只要重心稍微前移一些,就会从高空坠落。她身着一套颜色陈旧的绿色和服,披散着头发,常用的烟斗被别在身后的腰带上。此刻,她的双手捧着一个像是胚胎一般的东西,正在她的掌心中微微脉动,散发出温润又粘稠的某种气息。百合子举目四眺,林木般的黑色高楼矗立在街灯的阴影里,汽车的喧闹声中混杂着许多其它机械引擎的运转声,一派欣欣向荣的繁茂景象。谁能想到,在八十年前,这里曾经因战火的烘烤廖无几人,每个人都活在惊恐与虚无的自我安慰中小心度日。

“80年……ただ80年で,このような光景(80年……仅仅80年,就已是这般光景)?”百合子轻声呢喃,垂下眼眸,看向手中的物体。那微微蠕动的胚胎让她想起了柚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粉嫩的脸颊,微微嘟起的小嘴,还有紧闭的双眼上一颤一颤的细长睫毛。如果能好好的,正常的长大,一定会是个无比美丽的女人吧。但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百合子的心中已经不剩下丝毫的爱,只有可怕的怨毒在凶凶燃烧。

她低头,将掌心的东西一口吞下,重心的偏移让她刚刚将胚胎吞入腹中的瞬间便从楼顶跌落,向地面飞快地下坠。

片桐百合子,现神一教掌教者,年一百一十岁整。曾结婚一次,后改嫁于片桐平次郎。改嫁后随夫加入神一教,修行天分超然,仅十数年便已除掌教之外无出其右。其对真神的神之力颇有兴趣,研习数年,终与平次郎完整研习出祭祀请神之法,却于一年前受人阻却夭折。与大多数神一教对神明的盲目崇拜不同,百合子更看重真神降临到底会对现世造成多大的影响,尤其是在“破坏力”的方面,以期达成自己的最终目的:

向这片大地,复仇。

……

八十年前。

百合子将阿原紧紧地抱在怀里,拼命喘气的同时强行让自己不发出太大的动静。她仰起头,闭着眼睛又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呼吸的频率缓和了下来。方才的运动让她的心脏现在还是跳得飞快,咚咚的响声让她愈发地急躁,像是这心跳声也可能会暴露自己的所在一般。在终于调整好状态之后,她颤抖着把阿原放开,摸了摸他的脸颊之后,转头朝着外侧看去。他们现在藏在一处堆放着货物的手推车后面,那些高举着武器的人已经被她甩开了一段距离,只能在巷口看见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但是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再过不久肯定会再次找到自己。百合子把身子收了回去,眼珠飞快地转了几下,把阿原抱到了更里面一些的角落,摸了摸他的脑袋急促地说:“いい子,ここにいて母の帰りを待つ,ね?(好孩子,在这里等妈妈回来,好吗?)”话音刚落,她就从手推车的后面跑了出去,木屐响亮的声音立刻招来了士兵的注意。但是百合子还觉得不够,在士兵们已经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的时候还站在原地大喊了一声“喂!”,之后转头就跑。

“喂!在那边!”

“大家伙跟上,追!”

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无论是被侵略方还是侵略方,都已经对战争的结果心知肚明。百合子的丈夫乃是驻扎在这座城市边缘屯兵所的一位军官,曾负责过对这座城市的攻坚战。攻坚战结束后,日军在城市的边缘建立了一座据点式的公馆。丈夫是孤儿,除了妻子和儿子之外没有别的家人,便通过军方的关系将他们俩接到了这里来居住。就在三天前,丈夫受命到城外去迎击,至今未归。而攻陷了这里的军队正在“清扫”这里,处理着负隅顽抗的日军。然而……

仇恨,哪里有那么容易消解。

在军队攻进来了之后,附近的居民也开始了行动,他们拿着铁锅、木棒甚至是菜刀,拼命地追杀着留在这里的日本人。除了自己之外,这里还有着许多伤兵,随军家属,和屈服于日军的“汉奸”。他们不由分说,见到穿着和服和军装的人就打,就砍,毫不留情。百合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着自己的儿子阿原从那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逃了出来,到了大街上,迎接他们的却是更多暴动的平民。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做什么的,也知道这些和自己一样黄皮肤的人因何而愤怒。但是她仍旧恐惧着这野火一般熊熊燃烧,仿佛轻轻一触就能将她化为灰烬的怒火。她曾疑惑,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国家,究竟对这些人做了什么,才会催生出如此可怕的怪物?

但是现在,她已经没有疑惑和恐惧的余裕了。她拼了命地奔跑着,木屐被她甩脱了脚,白色的袜子粘上了灰尘和血液,在地面上留下了几个并不显眼的印子。终于,她再一次依靠地形甩掉了身后叫嚷着的追兵,简单地休息了一下之后,慌忙看着周围的建筑,勉强辨认着自己跑过来的路,想回去找自己的孩子。

“……喂!你们看,这里有个孩子!”

“什么?小孩?怎么会在这里……喂,你是哪家的孩子?”

“……他妈的,日本话!这是个日本小孩!”

“日本小孩?……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女人!那个日本女人抱着的小孩!”

“特奶奶的……别当你是个小孩我就能放过你!”

“你疯了?!这孩子才多大?你下得去手!”

“疯了……?你说我疯了??是!我是疯了!我婆娘,我娘我哥我嫂子,他俩的娃娃和我的娃娃,都叫日本人割了脑袋!我的娃犯了什么错?!他才五岁大啊!”

百合子没有听懂这些人在叫喊着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远远听到这些声音,转过墙角时,看到的只有一柄插在阿原胸口的钢叉。

“啊啊啊啊啊!!!!!”

百合子的声音惊动了围着阿原的人,他们认出了这个日本女人是孩子的母亲。暴动者们立刻像被抽了魂似的安静了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女人,只有杀红了眼的凶手嗷嗷地叫着,拔出了钢叉朝着百合子奔去。

凶手的手腕被拽住了,是一个四十来岁,穿着长衫的男人。

“你……你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还要杀人?”

“老子杀的就是日本人!你放开!”

男人放手了。凶手举着钢叉,气势汹汹地对着女人举了起来。然后,他就一下撞在了旁边的墙上,倒了下去。凶手晕头转向地站了起来,看见自己手里断裂的钢叉一脸疑惑,再仰头,他看见了一个身高两米,浑身笼罩在漆黑盔甲中的人,面甲上的六个空洞散发出妖异的蓝光。他顿时被吓得屁滚尿流,手足并用地逃跑了。其他的人似乎看不见这个奇怪的盔甲人,但还是被这灵异的一幕吓到,偷偷地快速溜走了。

“唉……造孽啊……”男人摇了摇头,看着跪在地上眼神呆滞的女人欲言又止。

“老……墓叔,要我送她到安全的地方吗?”

“现在先别了,让她和孩子单独待一会儿吧。我们去引开暴动的人。”

“明白。”

男人离开了。百合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像被惊动的兔子一样冲向了阿原的尸体,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可是她无论如何亲吻,又如何磨蹭他,阿原的体温始终没有回升,凉下去的尸体上只有血液的味道。

……

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落地的东西是什么,只知道那东西坠落时溅出来的血花变成了猩红的海洋,瞬间就吞没了小半个街区,并且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依旧在不停地奔涌扩散。被鲜血一般的液体吓到的人们惊慌地踩来踩去,忽然感觉到液体下方似乎有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低头去看,就被一下拉进了血池之中。那些勉强睁眼的人看到了罪魁祸首——那是一群白森森的骷髅,根本看不清数量。被这一幕吓到的人们连尖叫都发不出就被刺穿了心脏,肌肉和内脏都溶解成了新的血液,骨骼则变成新的士兵。翻涌的血池在到达一定面积了之后爬上了百合子跳下的那座高楼,被拆解出的肉和血裹住了钢筋水泥,将它们异化成了新的肉体,一只没有眼睛的巨大头颅在缓慢的异化中成型,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咆哮。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此同时,城市的边缘。

翻涌的血液似乎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在空中回卷又落下。被阻挡住的血池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绕着这忽然出现的“边界”迅速扩散开,慢慢地呈现出一个半圆形的弧度,随着时间推移,最后淹没的区域是一片直径约四公里的圆形,里面的血液被堵得严丝合缝。百合子很快就察觉到了异样,刚刚准备将灵觉伸到这片奇异结界的外缘时,她捕捉到了一个让她感到了一丝寒意的东西。她扭动着巨大的身躯,脑袋左右轻轻摇摆了几个来回确定那股寒意的方向,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了自己正前方的另一座建筑的楼顶。

在那里,站着一个……东西。

披着人皮的什么东西。

……

“锚点固定,结界编制固定,灵力流性状固定,全工程准备完毕,可以投放。”

听到零的回复之后,穆刃睁开刚才一直闭着的一只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走到荷花池正中的桥上,用钢铲的尾部轻轻敲打了一下上面的八卦图。荷花池的底部顿时泛起了一阵幽蓝的光芒,吓得小荷一下子划水到了岸边,跌跌撞撞地爬到岸上,惊魂未定地看着桥上的穆刃:“好歹提醒我一声啊!”

穆刃没有搭理他,闭上双眼全身灌注地双手握住铲柄,皱巴巴的皮肤下青筋暴突,甚至能听到轻微的磨牙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莲花池中由上至下出现了整整六十四层图案各异的圆形法阵,圆心同轴正对穆刃脚下八卦的圆心。整座穆山居上的云雾,包括笼罩山腰的迷雾和下方的云海,都开始泛起淡蓝色的光芒。到了这一步,穆刃依然没有放松下来,只是睁开眼睛念叨了一句:“希望小琉璃的这个结界够结实……”说完,他又舒出一口气,用意念给零打了个招呼,“我这边的准备做完了,你通知铁嘴去吧,我暂时分不开神。”

零刚准备去通知翎上,忽然收到一条来自视频触头的信息。刚刚被翎上紧急传送回来的几位还在正厅的大堂里傻愣愣地站着,除了陌煌以外,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不安。零稍微思考了一下,给所有还在穆山居的人,包括还在山顶上一脸懵逼的穆肆和梓歆发了一个消息:“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既然大家都已经参与了这件事,我就擅自做主一回。五分钟之后,我会在聚楼里对结界之内的情况进行直播。想要见证到最后的人,就到聚楼的大厅里去吧。”

“……收到了。辛苦你们了。”翎上把手从太阳穴上收回来,看着面前散发着可怕的血腥恶臭的形体,默默摘下了脸上的眼镜。他微微仰起头,开始在心里默念。

确认来自零的全感监视,确认来自穆刃的直接戒律操控,根据命令行执行戒律解锁。

第一戒律,禁。确认解除。

第二戒律,离。确认解除。

第三戒律,封。确认封禁。

第四戒律,断。确认封禁。

第五戒律,止。确认封禁。

“……一口气解除了两条戒律?看来墓叔也着急了……”翎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猛地睁开双眼,看向了那个朝自己凑过来的巨大的头颅。那头颅居然被吓得往后一缩,随后便发出了凄厉的嘶吼。嘶叫的声音将血池中的骷髅都吸引了出来,像成群的蚂蚁一般沿着楼房的外墙爬了上来。

群体目标,体型较小,不可使用大范围攻击破坏建筑,需要尽可能保证残骸完整……似乎有些麻烦。翎上思考了大约一秒的时间,弓起身子猛力一跃,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把长剑,剑尖朝前当成了冲角,子弹一样射进了头颅里面。在破开了一层又一层肌肉组成的防壁之后,翎上来到了一处空旷的空间里。诡异的是,这里并不是他预料中四周都是恶心蠕动着肌肉的生物的内部,而是……洞窟?

没错,是洞窟。一座狭窄昏暗的石头洞窟。翎上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自己进来时破出的那个洞口变成了洞窟唯一的入口,同时也是唯一的光源,白光晃得他闭上一只眼睛,之后又把头扭了回来。就在他认真注视洞窟深处的黑暗时,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忽然燃起了一对火把,之后是第二对,第三对,一只延伸到洞窟的最深处。翎上眯了一下眼睛,他能看到视线的尽头有着一个黑黑的小点,但是无论他怎么用心盯着看或者使用什么强化视力的法术,他的视线依旧没有变得更加清晰,也没有被拉的更近。翎上略一思忖,把剑倒提靠在手臂后,不紧不慢地朝洞窟深处走去。

“……是谁?”

日语,女人的声音,是从洞窟上下左右的墙壁里一起传出来的。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应该不是百合子。不,是“不可能是百合子”。在看到这个洞窟的时候,翎上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他的步履并没有因为这声质问有任何的变化,平静地用日语回答道:“随处可见的无名氏。”

“说谎……你,分明是这边(黄泉)的住民……为何还有生人的躯体?”

“说来话长,并且,与阁下无关。”

“大胆……!”洞窟深处传来一阵浸透骨髓的阴风,剧烈的寒意让翎上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但他依旧没有丝毫的减速,一步一步地迈向自己的目标。“你知道,我之身份吗?”

“自然。”翎上停了下来,朝着洞窟里微微鞠躬,“众神之母,黄泉污秽之女神,伊邪那美命。”

与此同时,穆山居内。

“呼……累死我了……”穗璃伸着懒腰,走到聚楼的大厅里面。在H市布下如此大型的隔离结界,即便是对于专精此道的穗璃依旧是个不小的工程量。正在围观翎上的“直播”的寒歆看了她一眼,把手伸到凳子地下贴在屁股上抬起来,往后给穗璃挪了一个位置出来。穗璃走到她旁边从桌子底下拉出另一把凳子,翘着二郎腿坐了上去:“现在打到什么地方了?之前关顾着维持结界,也没仔细关注他……”

“他已经进到那个……大脑袋?反正就是进到里面去了。现在正在和真神的本体较量,大概……”寒歆指了指面前的桌子上的立体投影。

“哦……是伊邪那美啊。好像是那边的阎王?排场有点寒酸诶……”

“毕竟是被用凭依的方式召唤出来的嘛。而且刚要在现世扎根的时候就被你限制住了规模,这么小的一块地方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非常厉害了。”

“不愧是日本神话的主神之一……嗯?”穗璃的眼睛瞄到了对面,那是穆陆和梓歆等一众辈分比较小的人坐的地方。他们脸上的都不太好看,要么是面色铁青,要是是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穗璃这才反应过来,这些年轻一些的妖怪几乎没有见过真正的“神”,更别说穆陆这样在神代结束之后出生的人了,即便是观摩真神的影像也会对精神和灵体造成巨大压力,虽然不及某神话体系中的外神那么有污染性,但是其压力的大小只多不少。

“喂,你们几个,要是受不了的话先离席也没关系哦?再勉强自己的话可能就是永久性损伤了。”穗璃说道。

“不,比起这个……”穆陆强忍住莫名翻涌而来的呕吐感,颤颤巍巍地问道,“琉璃姐,老管家他真的没问题吗?我知道他是很强没错啦,但是对上这种……东西,真的有胜算吗?”

“如果是平常的话,没有哦。怎么都打不赢的。老哥的剑术对神是没用的啦。而且现在也几乎不存在能对真神造成伤害的武器了。”穗璃像是开玩笑一样地回答道。然而这种语气成功吓坏了已经快要缩成一团的穆荼,让她狠狠抖了一下,仿佛随时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噫……好啦,你就别吓唬人家了,说完整点。”寒歆轻轻掐了一下穗璃的手臂,疼得她啧了一声,皱了皱鼻子扭过头去:“你们都知道我是剑灵吧?”

“嗯。”穆陆点点头。

“然后,他是我老哥。”

“……嗯。然后呢?”穆梦把穆荼的脑袋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一边克制着自己的颤抖一边安抚她。

“你们应该一直以为老哥是从盔甲里诞生的盔灵吧?不是哦。那只是个容器罢了。其实老哥也是剑灵。但是……”

你们见过他拔出“自己”的样子吗?

穆陆等一众听了这话一下愣住了,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了几轮,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穗璃看着他们的表情又变得更难看了,不禁感叹自己说话的技巧似乎又变差了一点,似乎是为了补救,她赶忙强调道:“诶,算是为了你们好,接下来的地方真的不适合你们再继续看下去了,闭上眼睛比较好哦。”

“你会不会说话啊!尽吓唬人……”寒歆把手插到了穗璃的长发里,把一头好好的头发搓成了一大团毛球。穗璃嗷嗷叫着开始挣扎,两人很快就滚到了桌子下面,徒留一众小辈们大眼瞪小眼。梓歆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陌煌,特别轻声地问道:“那个……你,没关系吗?我是说……”

陌煌拿起手边的酒杯往嘴里怼了一口,长出一口气之后回望过去:“你要不要猜一猜,我今年到底几岁了?”

伊邪那美最后的记忆,是她看见的一个梦。在那个梦里,她看见一个女人手上闪着一道彩虹一般耀眼的光芒,满脸都是泪痕和汗水留下的黑乎乎的污渍。她微微张着嘴巴,似乎是在嘶吼着什么,但伊邪那美什么也听不见。在那个梦消失之后,她感觉到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奇怪的状态。虽然在很早之前,她就已经感觉到身体和知觉都已经大不如前,陷入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但像那样……像“死去”那样完全地陷入长眠,还是第一次。

直到,她又做了一个梦。

她看见了一个小女孩,穿着漂亮的洋装,手里拿着一个破破的兔子玩偶。她很认真地看着她,那种充满了渴望的眼神让她提起了一丝力气,对小女孩发出了质问:

“汝,为何见我?”

小姑娘怯生生地,嚅嗫了好久,才对她说:“我想出生。”

啊,原来如此。因为有亡魂需要转生,所以我才被唤醒了。

伊邪那美恍然大悟一般,对着自己看到的小女孩使用了自己的“权能”。奇怪地是,这一次的权能使用得无比顺利。明明自明治维新以后,自己的力量便衰退得厉害,虽然能够让亡魂们安全地转生,但早已看不到转生者接下来的去处。若是更早以前,她甚至能看到转生者投胎后的一生起伏,以及回到这里的“死法”。

而现在,衰弱至斯的自己,还是看到了这一个亡魂的去处。她看到了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刚刚死去的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

啊啊……多么悲惨的命运啊。我想这位母亲应该再有一个孩子。

伊邪那美感叹着,将小女孩送到了那位女性的方向。她并没有意识到,就在小女孩的灵魂在她眼里越来越远,即将变成新的生命出生时,自己的“存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和这个小女孩绑在了一起。她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工作,陷入沉睡的时候,却又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唤醒了。

她感觉到了……力量。这力量远不及数百年前灵力依旧在大地中汹涌奔腾的时代,但绝对要比自己陷入长眠之前的力量要强上十几倍。她的灵觉触碰到了现世,一个……完全陷入了僵化的现世。她清楚,随着人类逐渐开发出了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和独特的文明,其他存在的力量和灵体必定会逐渐消减,可这样的……“只容得下人类与其消费文明”的单一之灵,还是让伊邪那美大吃一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骗了。有人借着那个小女孩的亡灵将自己召唤到了现世。不过现在,她无所谓了。因为她在意识到自己是“被召唤者”的那一刻,召唤者的目的也被刻入了她的身体。而她也正好认同这个看起来有些粗暴的目的:

破坏。只有破坏。无论形式,无论程度,只要破坏便好。

这样的残酷(僵化)的地方(世界),自然是破坏掉比较好,不是吗?

然后,她感觉到了“自己”。在大多数情况下,神是不会有“我识”的。因为“我识”就代表着认知到自己的存在,一旦产生了“我识”,就说明“神”拥有了实在形体。即便是海市蜃楼,也是一种在现实的“投影”。伊邪那美发现自己这一次的形体是类人的模样,正穿着繁复的十二单,跪坐在一处洞窟深处的蒲团上。她抬起手,看见的并不是森森白骨,也不是爬着蛆虫的腐肉,而是白白嫩嫩的普通手掌。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在自己的面前制造出了一个浮空的镜子。镜中的面容正如自己所想,是和伊邪那岐命新婚伊始的模样。她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灵觉大大的伸展开,很快,她便找到了自己的召唤者。

百合子利用了伊邪那美的力量,制造出了一个非常……不雅的东西。现在,自己是这个怪物的“心脏”,而百合子则是“脑部”。她把自己藏得很深,即使现在她已经恢复了不少力量,似乎也没法顺利地找到百合子的具体位置。或许是在“契约”的时候防止自己反水而准备的反制措施吧。

……人类,什么时代都一样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又感觉到了什么东西。那股阴冷的触感让她想起了比良坂,是黄泉的住民来造访了吗?不对,现在的现世可能不足以支撑亡者形成灵体了,除非是执念极其深重的亡者……会是谁?

伊邪那美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前方。他看见了一个……少年。一个应该是死者,确有着鲜活肉体的少年。

他接近过来的时候,伊邪那美并没有阻止。她能感觉到少年身上凌冽的剑气,但是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敌意或者杀意。少年走到离她不到三米的距离时,眼神忽然动了一下。伊邪那美察觉到了他表情的变化,仰起头看着少年,张嘴用自己的真声问道:“怎么?”

“……不,没什么。说出来过于失礼了。”翎上回答。

“无妨。说出来。”伊邪那美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我只是没想到伊邪那美命是以‘真身’现世。原本以为会看到的是百合子的模样。并且……”

您比我想象中美丽许多。

伊邪那美眼神一凌,唰地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扑向了翎上。并不是因为她感觉受到了冒犯,而是感受到了“威胁”。翎上方才的语气并非“称赞”,而是在“哀叹”。她对这样的语气最清楚不过了,那个男人关上比良坂时,也是类似的语气。

翎上的潜台词是:“你很美,但我还是必须要杀了你。这样很可惜。”并且在他发出哀叹的同时,伊邪那美也感觉到了,那股几乎已经和他的剑气融为一体,海潮一般宽广深邃的“杀意”。现在,她只是捕捉到了一点潮汐一般的波动,便已经觉得后背发凉。若是眼前的这个少年真正抱有敌意地释放自己的杀气,说不定有不亚于现在的自己的力量。抱着先下手为强的想法,她才发动了攻击。

翎上在对方发动攻击的一瞬间就抬起了剑架在身前准备格挡,本以为要重重地挨上一下,没想到对方只是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这一推虽然也有不少蛮力,但大部分的力道都是非物理性的神通力,所以将他一下子推到了十米外的地方。翎上心想,这么费力也要把自己推远,可能是要接上中长距离的后招。他刚想道这一层,一道白光就冲着翎上的面门袭来。翎上翻转手腕再次挡住一击,眼睛微眯等待着反击的机会,但这白光似乎并不是那种光线枪一样一发就没了的简单攻击,而是不断照射的激光炮。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翎上感觉到剑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自己的头发和身上的汗毛也开始卷曲起来,发出难闻的糊味。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开始扎不住马步了,脚下的泥土正和自己的身体一起被蛮横地往后推动,逐渐在地面上犁出两道平行的划痕。

另一边,伊邪那美正举着双手,双手的小臂不断迸发出耀眼的白色电弧,带起的波动把散在肘部的袖筒吹的猎猎作响。她现在使用的是受自己调遣的八雷神之力,之所以没有使用自己身为黄泉之主的权能,是因为她不敢对这个奇怪的少年使用。面前的这个少年的的确确是属于“亡者”之流,理应在自己权能的影响范围内,但是她却没法看出这个少年“生前”的样子。虽说生灵死后的亡魂大同小异,但多少都会有生前模样的痕迹留存在灵体之内,可以反应出它生前是人是兽,还是草木鱼虫。而这个少年却没有这些东西,仿佛从降生开始便就是亡灵。更可怕的是,他现在使用的肉身和皮肉之下的狂暴灵体完全不成体统,她怎么也想不通孱弱的人身是怎么承受住如此可怕的怨灵藏于体内,并且还有效地封印住了他大部分的力量的。若是对他使用权能,就必定会剥离他的人身,伊邪那美并没有足够的底气让现在的自己直接迎战如此狂暴的亡灵,于是便简单粗暴地使用雷神的力量,打算将他的肉身连通灵体一起轰杀掉。

忽然,伊邪那美的视野突变,周围的景色飞快地在她眼前横向转了半圈,之后又慢慢减速,转完了剩下的半圈。等她的视线恢复时,发现自己正和那个少年大眼瞪小眼,脖子下面还有一条闪闪发光的东西……等等,脖子?

我的脖子呢?

伊邪那美越过翎上的肩头,看到了他背后自己跪倒下去的自己的身体。在翎上的身后,还有一道长的不像话的影子。就在不到两秒之前,翎上用和影陌类似的办法将自己变成了一团阴影,贴着地面“游”到了伊邪那美的背后,一剑取下了她的首级,还炫耀似的将她的脑袋留在剑尖上挑到面前。斩首的重伤并没有让这位真神受到真正意义上的致命伤,但也彻底将她的敌意完全挑起。伊邪那美纵声咆哮,软下去的身体后背开裂,化作一只血盆大口朝翎上扑了过来。翎上不慌不忙地转身,把剑上的脑袋甩进血盆大口里面,之后原地起跳,踩着还滴着血的脖子断层在狭窄的洞窟里一个后空翻,踩到洞窟尽头的墙壁后再借力往前一冲使出一记下劈。伊邪那美没有做出任何防御,一下就被翎上劈成了两半,一分为二的尸体以极其不自然的速度倒在了地面上,几乎是被地面吸了过去,然后又沉入了泥土之中。翎上心里一惊,脚下的地面立刻回应了他的预感,像被抽掉的木板一样消失了,翎上立刻感到了失重感,周围的景色也变成了一片昏黄的暧昧色团。他本能地想用影岚教的法术稳住身体,却发现这里并不是自己熟知的“影子内部”,而是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异空间。他微微仰头,看向自己“掉下来”的方向,在那里有一个和外面的巨大形体如出一辙的怪物。只不过,面前的这个应该是它“腐烂”之后的模样,巨大的躯壳上到处都是爬来爬去如同蛆虫一般的只有上半身的人形骷髅,粗糙腐败的皮下是像风化的岩石一般的脏器残骸,死死黏在化石一样的粗大骨骼上,整个头颅上没有眼窝,下颚的位置裂成昆虫一般的口器,正发出嘶哑的叫声,朝他冲了过来。

翎上眯了一下眼睛,开始感知周围的情况。他刚刚确实是“掉下来”的,但是这里并没有重力加速度,应该是和宇宙空间一样几乎不受引力影响的地方。而他现在应该是犹豫刚刚的“错觉”而给自己施力,所以才有了“下落”的运动趋势。想到这里,他立刻提气主动改变身体的重心减速,然后将右手的剑架到小臂上,狠狠划了一下。

翎上破开的皮肤里没有流出血液,而是迸发出一大丛漆黑的火焰。火焰中夹杂着一丝白色的东西,在焰浪的激流中飞舞不定,最后逐渐变粗,盘成螺旋状。黑火像是受到引导一般从螺旋的中央穿过,逐渐凝聚,最后定型、收束,变成了一尺多长。那是一把在现实中扣去了所有色块,只留下纯粹的“黑”的剑,如同3D游戏中建模失误所造成的“黑块”,没有一丝反光,也不发出任何光芒。那白色的东西像是什么毛料制品,作为剑柄的缠手将这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剑固定在现实里。翎上将手上原本的长剑召回,伸手握住了面前的这把漆黑之剑。在他彻底捏住剑柄的一瞬间,靠近剑柄前端的黑暗中自下而上出现了金色的七个字符,这七个字符形似梵文,但笔法又很像中文的行书,也不像是日本神道教符咒上的符文。

穆山居中撑着看到这一幕的小辈们皆是面色铁青,穆肆见大家的脸色都不好,双手合十默默施法。一股温暖的气息伴随着微微的清风被送到了长桌的那一侧,像是棉被一样把身体发抖的几个人裹在了里面。即便是这样,小陆还是先有了反应,两行鼻血从他的鼻腔里流了出来。他试图吸一下鼻子让血不至于流的到处都是,可一下子自己吸进来的血液被呛到了,开始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让他觉得肺部一紧,嘴里的腥甜味也越来越重。梓歆见状立刻伸手凝出一颗水珠,指挥着让他飘到穆陆的脸前,从他的口鼻处慢慢地灌进去。带有法力的水流让穆陆好受了许多,几乎是昏死过去地躺在了长椅的靠背上。

穆梦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像穗璃投去了疑问的目光。穗璃看着她点了点头:“嗯。这个就是老哥的‘本名剑’。是名字的‘名’,不是性命‘命’哦。他一开始就没有自己的名字,那个什么什么林的名字也是他在加入玉虚的时候别人替他起的。他说这把剑的名字才是自己真正的名字,但是他本人都说不记得了,估计也没人记得它到底叫什么了吧。”穗璃顿了一会儿,看着屏幕中的景象喃喃自语:

是不是多了一个字啊……

战场中。

翎上将本名剑的剑尖对准了面前伊邪那美的巨大躯壳,命令一般轻轻地念出一个字:“杀。”

一股无形的气息吹过腐烂的躯壳,让它随着运动不断地散架、崩落。随着这幅躯壳的崩坏,周围的景色也开始聚变,黄色的色块中掺入了别的色块,在一阵剧烈的扭曲之后变成了灰白的色调。不到二十秒,翎上就稳稳地落到了一处高楼的天顶上,周围是乌云密布的H市的现实位面。在它的面前,是在血池中不断挣扎,最后还是被溶解成了一滩血水的巨大怪物。翎上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还是没能感觉到百合子的气息。是在刚刚的攻击中就已经死了吗?那样也应该会留下痕迹才对……

然而,在翎上完成思考之前,变故又发生了。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