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不透光的实验室,它不在地上;
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实验室,绝对不能随意打开任何一扇向外的门;
那是我居住了近十年的实验室,它在海底。
我一直不知道帝国之间的情况,毕竟过去的我只对机甲设计感兴趣,当初他们邀请我作为机甲研究院的一员,开出的条件之一,就是给我一个可以自由研究机甲的专属实验室。
这当然是好的,我也答应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实验室居然会海平面两千米以下。
当然,对着个地方所抱有的兴趣,也就仅仅止步于完全了解了这件实验室几乎全部结构的第三天,之后,我便开始了完全不见天日的实验生活。
呃……这么说好像不太恰当,这里至少有一颗最小型号的人工太阳,高端星空投影仪也能满足我偶然出现的观星欲望,每周都能和我的家人会面一整天,伙食也相当不错,我对那时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
顺便一提,刚进入这间实验室的时候,我应该是八岁又十一个月多十三天八小时六分二十四秒。
枯燥无味?并不会啊,能一直做我喜欢的机甲设计,我是自认生活无忧的。
不过要说唯一的缺点,那应该是窗外的景色吧。
不,并不是说对这洁净的海洋有何不满,普通人的话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样干净的海面吧,一开始的我也的确被它所震撼了,那份如同蓝宝石一般幽深的蓝,确实带着那份无法忘记的明澈。
可那也只是开始,现在的我望见这样的景象——
空虚……该如此去形容吗?对着这份人类与自然一同创建的奇妙景色?
或许当我看见真正充满生机的海洋时,也总有一天会感到厌烦吧
而后的三年,除了多了一些对古文学和动画的强烈兴趣,没有任何危险、没有任何不适,我的日子还算快乐——
直到那天。
我像往常一样独自来到实验室,虽然身高不太够得着门禁设施,但我不喜欢有人干扰我的兴趣,这份不断努力而获得的快乐应该是我独有的,我并不想同任何人分享。
不过今天,熟悉的实验室确实不大一样……
“好暗啊……上次断电是什么时候来着?”
就现世代而言,居住海底并非难事,问题是如何才能更好像克服生物影响、水体影响等特殊情况的发生。
“不过……这次是因为太阳耀斑吗……”
和第三次种族升华有关,那时的太阳光比过去强大了数十个百分点,太阳耀斑的影响也从此提高,不仅是所有的电波通信,甚至一部分地表线路也会受到一定影响,尤其是电磁力墙,会近乎完全失效。
好在它的发生频率也延缓至三十年一次。
虽然这也并不影响它每次的危害性就是了。
祈祷着那些过度依靠电能的城市不要因此陷入恐慌,一时间无所事事的我望着距离仅有十厘米的深海。
昨天的进度全保存在电脑里头,这一片漆黑的也看不了书……
这时的我才注意到,此时面前的这片海,究竟有多么的不寻常。
没有内部灯光的渲染,下方的海是印象中夜空般的深蓝:有太阳在散光,上方的海是记忆里天空模样的湛蓝。
在那和我视线相平的远方,清晰的、透明的淡蓝,浑浊的、模糊的青蓝,深重的、难以理解的幽蓝,还有……
“……”
很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闪我的眼。
我不由得向后转身,便在上方看到了这样的东西。
比以往都要强烈的阳光穿过千米以上的海深,并不能完全抵达,上方的海浪会削去大部。而就在那时的我的面前,轻盈的、磷闪的阳光,如海浪一般的阳光在我前方摇摆。
如梦一般,带着色彩的边缘,好似生灵,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注视着它的摇动、新奇。好奇心驱使着我专注于对它们的观察,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除了对人类无限创造性的渴求,我的心中又多了几许对生命、对世界、对眼前的一切所抱有的强烈兴趣。
坦白说,那些光纹算不上奇特,只是简单的光线折射和棱镜现象而已。可到真正面对的时候,我也只会觉得:好漂亮。
太阳耀斑的影响至少会持续一整天,如此这般清幽的美就在我眼前,我的第一想法自然是坐在那里看它一整天。
海上细小的波浪是单调的,但这份像是活物一样的彩色幻光在这静谧、黯淡、毫无生机的房间内却是显得那样活泼。
像是相互啄食,像是互相簇拥,没有丝毫的重复,我只是坐在那里,靠着冰冷的窗户,带着一丝丝微笑,看着它们嬉闹。
注视着…………
注视着………
注视着……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
再度睁眼的时候,它们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我体内的生物钟强烈地告诉我,现在还没过上午10点,可为什么这些小家伙都消失不见了?
“ ”
忽然,有什么声音在我四周响起,那是很难理解的声音,甚至是无法形容。
可沐浴在这样的声音里,我的思维像是落入深渊,丝毫的迹象,却无得回应。
但,并没有任何所谓的不适。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空灵,是对我而言前所未有的美妙。
安心、静谧、温和、自然,却无比厚重、充满力量。
于是,我转过头。
坦白说,当时的我确实被吓到了
好大
当时我的脑内只有这一个想法,我所设计的机甲,受限于能量、金属承合力,以及战场需求极限,四十米高的超重D型机甲已经是维系机动性要求的最大体积,可眼前的这个又是怎样呢?
将近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实验室观海墙完全没能映出它的身体,偏白的腹部,还有在这蓝色的海洋中也能辨认出的淡蓝,靠上的位置,那群小家伙正在它的背部欢悦,完全把我放在一边。
而它偏褐色的大眼睛正透过玻璃墙望着我。
明明是个生物,眼中却带着好奇,对着这样一个突兀地出现在海底岩壁上的金属块毫无畏惧。
那是我和它的第一次会面,和一头体长百米的巨型鲸鱼,在海平面两千米一下的地方,隔着十厘米深潜用玻璃和数米的海水,两只被好奇心填满的眼睛在此处对视着……
不过,半个小时后,我还是发现了事情的不对——虽然这反应不是一般地慢。
根据设计图显示,这座建立于海底岩壁上的实验室中的生物应对措施是声波驱逐。
进行过种族升华的可不仅有人类,几乎是所有生物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进化,它们对人类的危害性也比过去有所提升。
好在之前发现的,关于它们的大部分弱点还是存在的,就比如一定频调的音波。
因为这种音波,窗外的这份洁净从未有染。
长期驱逐鱼群的音波因为断电而失去作用,有什么会趁机溜进来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可溜进一头鲸鱼……
这个时候应该按照手册指示向警卫部门进行汇报才对,毕竟要是这家伙闹起来可就不好了。
然而,即使我的脑内无数次略过这头鲸鱼失控后会出现的悲惨画面,我的情绪中却完全不会出现应有的恐惧。
很不合理的,我十分确信,它不会这么做。
“你…不会那么做吗……”
“ ”
“……”
不可思议,它回话了,难道它能隔着玻璃理解我的意思?
“……你好吗……”
“ ”
“……这样啊,为什么会想来这里呢……”
“ ”
难以置信,它的智力高得可怕,远超出对现时鲸鱼平均智力的判定值,我还无法确定它的种类,但我也确实不在意那种事情。
因为比起那些以往的我最会在意的东西,现在的我更倾心于和它这段莫名其妙的交流时光。
话说回来,明明它的声音只有一个音节,为什么我能听懂那么多意思啊?我脑洞有那么大吗?
我也知道很不可思议,但我们也确实在那一天聊了很多,或许在一些平民眼中看来就像是神经病一样,可那一天的我,确实要比以往都更加平静,甚至开心。
当然,那些警卫也没有废物到会愣一整天都看不见家门口的庞然大物。
不过他们也算是机智的,有备用电池,但在水下对付这样的家伙,没有潜艇编队的话是相当不现实的事情,再加上现在的它也没有什么攻击性行动,先行动手是件相当愚蠢的事情。
“你还真是个捣蛋鬼啊,专门跑过来吓人……”
“ ”
它似乎在开心,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个调皮的小孩子。
话说回来,它是从哪儿来的?总不能是旁边的深海沟吧?
“虽然看起来没有威胁……还是和他们说一声吧。”
通过特型联络机,我告诉他们,这头鲸鱼正在和我聊天,希望他们不要打扰。
当然,他们一开始也不相信,而我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证据……
啊,有了。
于是,我继续和它聊天,即使他们再不信,根据我从联络机内传出的声音频调和它鸣叫频率的对应,他们也只能相信了。
所以,像这样一幕几乎是怪异的,一人一鲸对话的场景,一直持续到太阳耀斑影响的完全结束…
本来应该是那样的……
在我从食堂回来的时候,电力还没有恢复,它似乎是刚刚从海面上换气回来了。看来它不是很想离开的样子。
但我默算出耀斑影响的即将结束,尽然没有过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淡然地告诉它:再见。
很快,电力供应重归正常,在逐个亮起的滤光灯下,窗外的海色愈加浓厚。完全明亮的实验室就像是在太阳的照射下一般明亮,可即使如此,我依旧能无比清晰地望见它正对着我的那只棕色的大眼睛,而在这样的眼睛里,除了对我刚刚话语的好奇,没有任何其它异样的存在。
终于,音波驱逐装置开始运作,它的眼中多了一丝烦躁和恐惧。
“……再见了……”
我低语着,转身准备离开……
“ ”
“!”
任谁都不会想到,它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是用它那看似坚硬的下翼拂过硬化玻璃,问我为什么要走。
我第一次愣住了,这种音波对它而言就像是人类面对刺耳的金属磨擦音一样难熬才对,所有生物面对这样的音波时,第一反应应该是离开才对啊,可为什么它还在这里?
我想不明白,便一直愣在那里,望着它的下翼像挠痒一样不断摩擦玻璃。直到海下实验室总管理向我询问现状并求助,我才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为了实验室的安全和保证自己今后可以长期维持机甲设计的工作,最佳方案是使用诱饵和加强音波振动频率,将其驱逐至海下实验室的安全防范范围外。
可是,该怎么说呢…那天的我真的一直在做些反常的事情啊……
将实验室调至特殊情况应对模式,一台小型海底探索者勘探用机甲通过快速管道,被推移到我的身边。
当然,他们都很惊讶于我此时的一系列行动,而我只是淡淡地告诉他们关闭生物驱逐用音波,接着便进入了抗压性极强的勘探用机甲内。
在距望海玻璃墙五米的位置,上下位置各出现一扇向下的金属门。机门闭合,将乘坐机甲的我与实验室隔开,接着,我所在的这处类似于隔离舱的地方开始渗水。
直到整个空间被水体填充,玻璃墙缓缓下移,探索型机甲后方的推进器带着我前进,我真正踏入了这片海域。
预料中的水压,计算内的移动迟缓,以及早有防备的行动限制,唯一存在于意料之外的,就是它毫无变化的反应,甚至是……
它居然在关心我的操作情况?它知道机甲?
我当然会感到震惊,但也仅限于此,即使是它的智力真的高到这种地步又能怎样呢?这个时候,它也只是一个我的朋友。
动力系统促使勘探用机甲向前推进,他们还在不断地向我询问安全状况,甚至是它稍微动动侧翼都要大呼小叫半天。
好好好……
懒散地回应他们,我终于真正来到它的面前,不过——
它真的好大啊……
我的专属实验室的总体积不小,长一百、宽七十、高九十、约有数万立方米,我自认这里不是个小房间,可不知是材料问题限制了规模、又或是种族升华促进了生长,它的体积似乎是这间实验室的两倍左右。
据说旧世代曾有过高耸如云的人工铁塔,也有过自然界巍峨不倒的巨峰,但我毕竟是未曾所见,而我唯一可以对过去做出评价的事情就是他们说的:“最大的鲸鱼也不过百米,十几个人就能把它们轻松搞定!”
来,我给你把高热激光长枪,你给我搞一个试试。
牙签挑犀牛?你唬谁呢!皮都打不穿的好吗!
不过吐槽归吐槽,我可完全没有攻击它的想法。
开启机甲的缓冲层护甲,虽然即使是用重型武器也不能伤害到它,我也还是想尽可能地避免意外的发生。
很快,一定的阻力从摇杆上传来,我面前的接触点的确发生了形变。
当然,只可能是我这边的缓冲层发生凹陷。
“ ”
这样的接触对它而言似乎是第一次,虽然没有感到危机,但也是有几丝不安,透过钢化玻璃层,我也能清楚地望见它的眼睛。
“没事的……”
它确真理解了我的意思,巨大的褐色眼瞳中不再出现担忧,甚至,我能感到它的一丝欢喜。
该怎么来形容接下来的情况呢?
这样的接触对它而言多半是件相当新奇的事情,熟络之后,用巨大的鳍翼将我拍到上面,开始像抛球一样把我顶在头顶。
一下、又一下,深蓝色机甲上下翻动,它没有做出那种一个不小心就能掀翻海下实验室的转体运动,也不会一次性将我顶上千米造成压力差,每次也都能恰好被它接中。平均二十米的上顶,目前而言,我也并未出现异样的不适,甚至是一种久违的游乐园的快乐感。
像是完全摸清了我的下落规律,它甚至开始着眼接应。
深海之中的行动不算方便,能有这样视角也是相当神奇的经历,可就像我今天一系列的反常行动一样,看到它这个样子,我的第一想法是:才不会让它一直得意!
五米高的勘探用机甲在它面前连石块儿都算不上,但我可不会这么束手就擒啊。
缓冲层全开,通过六个推进口控制方向,我迅速离开了原本的轨迹,一脸悠闲的它在片刻之后也终于发现时间上的不对劲,睁开眼便看到了不断偏离原路线的我。
他当然能理解我的行动,摇动鳍翼,它开始想要把我控制在头顶附近——
这就是我和它的初见,几乎是相当离谱的情况。
至于后来,它确实是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也完全没有强迫它离开的意思。但只有我们的意见可是远远不够的,毕竟海下实验室的主管不是我。
它的出现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不是什么算得上正常的情况,明天早上都要看见个庞然大物可是很掉san值的……
顺便一提这种问题我用四十个关于精神锻炼提高心里素质的理由把总管理长碾压过去了。
安全问题的事后责任由我全权承担,而关于我的“音波驱逐停止”的要求没有通过,所以我和它协商了一下,改变了音波的频率,使一切不会有太多问题。
可其实我们的日常或许也没有太大改变,无非是早中晚各多了一次游戏体验,除此之外……
早上的时候有了道安的机会,入眠之前有了所谓的“晚安”……
可这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吧,毕竟人类以外的生物应该是不会有这种概念的,谁也不清楚在它眼中,这些事情对它而言又是否存在着与我内心相同的意味。
总之,对着这些员工事情被我勉强解决了,但对于真正的掌控者而言,它的存在被抵制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由于它的反复靠近,顺着海水流动而扎根的海底植物逐渐生长;庞大的躯体拦阻了部分音波,生物探索雷达内的红点日益增多,最为严重的是它们时常会因为一个偏大红点的经过而完全消失。
终于我还是接到了第三次和她会面的通知。
第一次是十二年前和父亲一起赴宴,我和她轻有交集,仅仅是不到三十秒的交流,她开始和我密切接触;
第二次是我即将参入这间海底实验室,同她进行合同的签订,我所提出的看似合理,而实际上完全是揩油水的几条协定全都被她发现了,本来对我有利的局面完全逆转,最后只能达成了完全公平,甚至是她更占利;
第三次,便是现在。
似乎是为了让我更适应些,她将座谈地点定在了我的实验室。
当然,也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
她没有出声,只是带出一队普通员工。
那队员工在她的指示下被迫靠近玻璃窗——即是离它最近的地方。
畏畏缩缩,我所熟知的他们极不情愿地向窗边靠近。
一步、两步,它褐色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攻击性意味,可不断向它靠近的他们还是显得非常害怕。
这种古怪的情绪传染到它的身上,恐慌是不现实的,它试探性地发出疑惑的声音,而这便使得他们的忍受力严重透支。
“啊啊啊啊啊!!”
完全不顾颜面,他们纷纷发出了惊恐的惨叫,哪怕是违背命令,他们也是选择远离玻璃墙,坚决不再靠近。
“如你所见,”很明显,这样的场面正是她想要的:“虽然你可以相当轻松地同它和平共处,但对于其他人而言,这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还是那样万年不变的平淡语气,多半只是因为觉得员工们的消极态度会影响工作成果,她才会选择跟我见面的吧,毕竟我完全想象不出她惊慌和害怕的样子。
“……是,多次惊扰各位同事,我深感歉意……”
“只是表示歉意吗?”
“……”
向她承诺去解决事端,再同它解释并使它离开,从此以后彻底断绝关系,重新回到机甲设计上一心一意——这本该是最适合我的做法,可我却完全没有如此行动的念头。
“能再给我些时间吗……”
“哦?”似乎是惊讶于我未有以效率为主的行动方案,她的眼神有一点疑惑:“尘羽,你应该是一个忠于效率的人。确实,你在机甲方面的实力是我们所需要,对于你的付出,我们的确还没有予以充足的回报,但即是如此,我们也不希望你所需要的会是这样一个建立在绝对个人私欲、甚至是引起绝大风险的无理诉求上……”
一个小时她都能说过去,如果听完就能解决问题的我肯定会听,但那是不可能的,她是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会降低自身利益行为的,所以……
视线越过她的喋喋不休,穿过强化材质与水体,我再次同它对视——
“?”
依旧是充满不解的疑惑神色,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也对,它怎么可能理解这一切呢……”
“尘羽设计员?”
“啊,在…不好意思……”带着些许的苦笑,我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回到她身上,重新面对她眼中的冷漠和轻视。
“…哈……”
她的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感,看来我的说辞对她而言毫无意义:“设计员尘羽,你真的是……”
“ !!! ”
突兀的怒声在她身后惊炸,穿插其中共同将她包裹的,还有那些狼狈的惧意。
“……”
依旧是毫无情绪波动,她转过头,刻意无视蜷缩在角落的那些员工,她们相互对视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视线的对峙中,它的眼中多有一丝退弱。
“——呼……”
讲真,和她对面我可是十万个不情愿啊,可我怎么能看着它受到这种莫名的欺压呢?
起身,我离开座位,拦截在它和她之间,一方面是为了拦住她,还有就是……
我接下来的话,有着绝对不能被它知晓的必要——
“……嗯,很好,这才是你应该做的,尘羽设计员。”
“哪里……”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你的研究了,希望你能递交出一份值得我感兴趣的报告。”
“……我会努力的。”
“回见”
终于,她走了,我瘫坐在椅子上。
对付她,我绝对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不过,我不能出现哪怕一丝肌肉细胞的表情松懈。难以置信,她对人体的表情了解居然远超过六代测谎仪。
“ ”
“……”
我喘着气,对它发出的疑惑没有加以理睬。并非是不情愿,而是现在的我没有去面对它那份天真的勇气。
我的出发点诚然是为了满足它继续停留的愿望。而为了和她交涉,我不得不用尽各种能够迎合她需求的说法……
巨型生物骨骼研究、生物习性探查、对化学元素多方抗性实验、衰老化体态测定、新旧型生物活体解剖对比,甚至是异等级武器伤害测定……
说得那么专业、说得那么高端…说白了,不就是拿它做实验罢了。而这偏偏又是她最感兴趣的试验项目——新代生物的生存承受极限。
得到种族升华不止有人类,昆虫、飞鸟、走兽,当然也包括海洋里的它们。
多重翅翼、增殖骨骼,甚至是更多的特殊器官。
两栖动物早就不是什么部分物种的特性了,火焰与枪支不再是所谓的生命之敌,四级左右的辐射程度也不再是什么绝对的生命禁区……
而唯有人类,依旧是那么脆弱。
四米的高度足以致死、爆炸的余波都能轻易造成内脏重创、没有装备连一棵二十年树龄的老树都难以解决——
人类,还是太弱……
或许是因为某些特殊经历,她对研究新代生物的弱点有着异常的执着,考察、驯养,乃至解剖、实验,她动用一切手段爬上国家实验室顶层,为的就是大范围开展生物研究……
竭尽全力为了对付生物威胁,合理,但过于偏执。
或许是我过于固执了,虽然我用了各种极易造成心理负担的理由和过多诡异说法去迎合她的思路,但我毕竟是为了使它的意愿得到满足而如此行动的,不能说是我的绝对错误吧……
何况,只要我不去正确施行实验步骤,从不擅自插足各位成员实验的她应该不会再干涉吧。
“ ”
“……没事,已经没事了……”
我终于是鼓起气力对它做出了回应,但我知道,那时我对它显露的笑容,有些过于牵强。
而我也确实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做到能轻松释怀,想象力在此时似乎成了不断折磨着我的无数尖刀,明明是和往日相同的嬉闹时光,我的眼前却总是浮现起那些在常人看来无比诡异而血腥的畸形画面——
上百根固定用钢锥将它的四片翅翼固定在代作实验室的船坞墙壁上,闭合的隔水门将它的巨大尾巴卡在船坞以外,清理机器将门壁上的血迹一遍又一遍地擦去……
超型号隔音头盔使它的声音不被任何理解。为了保持解剖体原型组织的完整度,山体切割用实体电锯沿着由巨型开采钻头提前打出的解剖点开工——
“ ”
“啊…没,没事……”
有些走神,被我重涂为白色机甲开始向一旁的海底岩壁撞去,缓冲层起到了很好的防护作用,轻微的震动传至指尖,驾驶员和机甲都不会有问题,但掉漆什么的当然是完全无法避免的,顺便一提这台勘探用机甲已经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毫无划痕了。
当然几乎全部是它弄的,我怎么可能会犯那么多错误!
“ ”
它的鸣声内传来些许担忧,这对于它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我出现这种失神的情况已经不是这个月的第一次了。
“没事…我没事的……”
不过说是这么说,也许它是和我一样,完全不相信这十分敷衍的安慰话……
只是,不知是为了安慰它,还是为了安慰我……
“……不,还是会有事的吧……”
难耐的心焦在我的胸膛中撕咬,我不敢确定,但我应该做一些保险措施。
首先是机甲,我强行卸去了它防弹窗口的外界隔绝系统,密码安保再多,她也一定有方法破开,虽然它记住了我的各项特征数据,但机甲能够将与它的接近距离缩短到能造成致命伤害的地步。
暗语,它所记住的我的所有特征数据,心跳、脑电波、体温、体型……都可以被现代科技伪装,敲击频率、多语言暗号编程、肢体暗号表现,它的智力超乎寻常实在是帮了大忙了,我教给它的东西它都能牢牢记住。
接着是……
等我编制到第二十号暗号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它能够记住这种规模的暗语,况且我并未刻意隐瞒,它没道理到现在还理解不了我这么做的缘由啊。
我们之间算不上朋友,这么大费周折地进行各种繁琐的应对准备,只是为了跟它玩儿会游戏?说的难听些,很蠢。
甚至是,这莫非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自以为是为了去满足的它的愿望实际上是它为了我而做的谎言?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准备,难道是在它早已有所准备的基础上进行的?我以为的帮助,实际上完全是被它在帮助着?
——难道我才是最愚蠢的那个?
“………你…”强烈的情绪波动驱使着我想要去质问它是不是全部知道,知道她的异常、知道我的困难、知道可能因各种因素而发生的未来……
知道我在那天对她说的那些……
可所有音节被堵死在我的喉头——我在害怕,如果我的猜测是错误的,知道真相的它又会怎样?
焦虑、疑惑、不安、胆怯……
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
或许,我当初应该用别的方法与她谈判吧……
也许这样,我就不用遭受如此的内心折磨了。
“果然,我还是太弱了吗……”
各种情绪从心中刺击着,自那以后过了一个月,同它的游乐变得完全没有心安感,一点一滴积累的压力对我的内心造成了我未能预料到的摧残,我无时无刻地不在担心她何时会采取行动对它做出那些不利的事情。
难耐的焦虑使得我在它面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我愈加责备于自己为什么要设下那么多令人头痛的暗号、为什么要在当时用这种理由去延缓她的质疑与不满、为什么我的思路要这么复杂繁琐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我要把它留在这里?
“ ”
我瞪向它的眼神使它不由得瑟缩起来,看着它几分恐惧的样子,我猛然意识到自己那几乎是无理取闹的行为又多么愚蠢,却没能有对它以一笑释怀的勇气。
“……对不起……”
机甲悬浮在它正前方不再行动,连对推进器的控制都被我放开了。不再去施加任何控制,任由水流与重力将这台机甲向下拉扯,海壁上突出的尖石击穿了缓冲护甲层,逐渐增加的压强从腿部开始使表层装甲变形。而我则是依旧陷落在自己的困苦中。
七千米的最大下潜深度恍惚间迎来了极限,向海坑的坠落,红色指示灯光没能照亮我的双眼,刺耳的警鸣声没能振动我的耳膜,冰冷的水温没能透过皮肤传入体内,死亡的威胁没能唤醒我的内心……
“ ”
忽地,那难以辨析却又无比熟悉的鸣叫从上方以前所未有的响度穿透了我的整个身体,我抬起头,原本已经变得像拳头一样小的它突然膨胀起来,甚至是引动出一阵强大的水压影响了我的下坠。
还未能等我完全理解现状,它从我的身旁滑过,随之减速,接着,外装甲的扭曲得到一定缓解。眼前的画面轻微晃动,警报的发出频率逐渐减慢——
很快,我们从这条宽阔的海底峡谷脱离,警报结束,机甲内的自动排水系统在减缓的压力下得以正常运作。被鳍翼托起的机甲已经完全安全了,于是……
它继续上浮,眼看着越来越近的水面,失意中的我承受着变化过于剧烈的压力,在一阵眩晕中失去辨别能力的我被它抛出海面。
气囊展开,机甲漂浮在海面,从不适状态下逐渐清醒,它的鸣声从机甲外传来。
无意识地听从它的指引,舱门开启——
万年光阴,海陆变迁之下,东经103.27、北纬33.75没有了传说中的世界高原,十三公里外的帝国边境上是严重风化的黑灰色废墟群……
“……来这里干什么……”
不算温暖的海风因地形限制而并不强烈,掺杂着硝烟气息的咸湿,摇晃不已的画面,还有三方包围的黑色边界,以及从一旁冒出的它。
知道我无法清楚地理解它的意思,它并没有发出鸣声,而是从背部的喷气孔中喷出一道水柱。
利剑般的气势使水柱直奔向数百米的高度,仿佛是不受重力约束似地冲上云霄。
但那是不可能的,它最终还是在不到千米的地方停止了上升。扩散成伞状的水浪吸引着我的视线,虚雨落尽,我的注意力却没有转移。
又是光——那强烈的阳光穿过千米以上的厚重云层,复杂的大气层削去大部。就在我的面前,那尖锐的、磷闪的阳光,好似利剑一般洞穿了云层,重击在海面之上。
并非是有那时的轻灵,而是带着耀眼的威严。
我不明白它的意思,或是愚蠢、或是逃避,当时的我不愿与此细究,极光剑雨尽然夺去了我沉郁无力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