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Zweihander
01
十月，中京国西北。
与涅洛（Nelo）所熟悉的天候全然不同，眼前那鹅毛般的片片雪花翻卷纷飞着几乎遮盖了整个天空。这些惨白的恶魔们附在一切的静止或甚运动着的物体上，吞没所有颜色，只留下那虚无的惨白。
勉力地拢目光观瞧一阵，涅洛终于还是得再度承认，没有人烟，亦无可避风雪之所。补给不足，没有掩体，体内仅存的热能想必很快就会被尽数夺走吧，之后冻毙在这惨白的地狱中，尸体被野兽拖走作为过冬的必要食粮。涅洛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即使如此，他右肩上那条缚带依旧紧紧地扣着，一如本身便是与他血肉相连的一体。那背带用獐皮缝制，宽四指长四肘，一枚圆扁铜环紧扣其上，色呈微青。环上扣有一剑，颇为罕见的足足七肘长，六指宽，剑刃四肘四指，刃根有一段约七指并无锋刃，称为无刃根部（ricasso）这段无刃根部与有刃剑锷相接处，复有两个突出甚长的格手。那铜环正紧扣在格手之下。这等大剑需双手使用方可，剑号“瑞韩德”（zweihander）。
这么又勉力走出数里路来，时间什么的概念早就一无所知了。而连唯一证明自己存在的足迹也在这无情的暴雪中被尽数吞噬。涅洛于是试着勉力从嘴角挤出一丝苦笑。嘴角牵动，似是笑意。打到了这上阶者·瑞韩德的不是其他更加卑微的存在，而是——涅洛探出手掌，看着其上兴奋舞蹈着的恶魔们——这看似纯洁，实则卑鄙肮脏已极的雪么……
接着，连它们也从他的视线中离开了。余下的，只有黑暗。
涅洛·亚毕迭，（Nelo Abdile）是年二十三岁……
“我，已经死了吧……”半昏迷的大脑中冒出这个念头之后，涅洛的理性思考能力开始运作——“我在思考着，同时就意味着我存在着，所以我思考的问题因为思考这一行为本身而被否定了。那就意味着：我，还活着。”
打算进一步理性地分析自己的存在是否发生了什么负面性质的更改，涅洛将双眼睁开了一条缝。有久违了的光芒刺入原本一片黑暗的世界，是火光。脑后有着异样的柔和，温暖感，胸口也有着被治愈般幸福的柔软触觉，涅洛察觉倒有什么支撑着自已的身体，或者说是有人把什么自己尚无法探知的东西垫在身后。半仰半坐姿势的身体正前方不远处是光明的来源，一堆正熊熊燃烧的柴火，但柴堆的搭法一眼便可看出相当幼稚。
那么，救了自己的是谁？以不愧为上阶者的实力，涅洛的精神状态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肌肉神经还处于僵化中的上阶者开始用习以为常的，在常人看来可谓呆板已极的方式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换句话说，涅洛不习惯使用非理性因素得出的结论来左右自己的行为。自从“那次”以后……
涅洛正身处于洞窟之中，背向洞口。洞窟更深处推着柴草和少许煤炭，像是当地猎人在严寒到来前就做好准备而铺设的。看见身体的另一部分——瑞韩德（Zweihander ）正倚在左手边的洞壁上，完然无恙，涅洛对自己处境的评估又提高了一层。
“啊！终于醒了呢！！”涅洛的近在咫尺处突然传来一声如初春溪流般净澈明洌的话语。意外的是涅洛的母语，同时也是涅洛所属的组织第24分部的代行官方语言：乌斯提尔德（Ustiod）语。涅洛尽全力调动颈部肌肉，尝试寻找发语者（同时也应当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位置。
“这里呢！”那净澈纯美的嗓音再度响起，一张少女的脸庞自涅洛身侧闪现了一下，之后却马上又缩回了涅洛的视线以外。
这一招诚然大大出乎涅洛意料，他勉力想直起身来转向少女，才发现少女的双臂其实一直环抱着自己，少女的双手正探入衣物中紧焐着自己的胸口。二十三岁的瑞韩德上阶者涅洛还不曾被女性抚触过胸口（当然，更没被男性碰过），异样的触感带着春般的温暖和一阵自己分外陌生的悸动传至脑中。
送至理性分析——分析不能。脑中那个臆想出来的系统是这么回答涅洛的。
“别急着动，身子还没能尽暖和过来呢。”
自己正倚在那少女身上，后脑的柔软触感对这一事实再度加以了佐证。理性分析——不能。肌肉运动以摆脱现状——僵化中，运动不能。不知是不是靠火堆太近了，细汗从太阳穴边渗了出来。
不行不行，绝不能掉以轻心，食人的精鬼在中京国这种蛮荒之所向来不少。可，中京国的精鬼自然只会说中京国语才对，会外语的妖魔——这么形容总觉得非常不现实吧。
“你会说乌斯提尔德语？”涅洛试探性发问，只是柔软温暖感而已，还不至于彻底粉碎瑞韩德上阶者的思考能力。
“嗯。有过一个一样用瑞韩德的人，才猜两人会不会用同一种语言。”
“可你——是中京国人吧？到是会说这么遥远的异邦的语言啊。”中京国和涅洛的母国乌斯提尔德（Ustiod ）相隔何止千万里，同时通晓这两国语言的人，涅洛曾一度以为只有组织第64分部（中京国驻畴安分部）的吴钩上阶者查·闰（Cha Run）而已。
“才不是呢！不是的！！中京国人什么的当然不是呢。本来，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说着这种语言呢。”
少女的意思是说自己是乌斯提尔德语系的出生吗。不行，还不可尽信。就此放松警惕的话，最后留给自己的就只能是死亡了，在涅洛的世界这就是法则。
“那，你说的那人的瑞韩德的无刃根部(ricasso)上，也刻有类似的文章吗？”涅洛用下巴指向倚在墙上的伙伴。
“有呢。可和这个不大一样呢，那个没那么复杂，只是刻了一个月亮又在下面有一条带花纹的横杠而已呢。”
听到少女回答有的一瞬间，涅洛曾确信少女是在说谎了，可是接下来少女对纹章样式的描述却又让他迷惑不解了。组织创立的最初上阶者们就是以钩月为纹章的，之后代代相传之下日渐复杂化作为地二十四分部第十三代瑞韩德上阶者，涅洛的纹章是被从各处袭来的风与海浪状波纹所围绕的钩月。钩月下一条纹刻，就算样式再复杂也一定是至少一百年前的东西了。
那么，少女是怎么知道这种纹章的样式的？
那么，这少女是否在说谎呢？
涅洛的警惕心益发提高，可后脑的舒适感不断地刺激着涅洛，严重阻碍判断与思考的能力。可恶，理性分析——不能。
“嗯——好像在想多余的事情呢，没那个必要呢。对于救命恩人抱着这种戒心呢。”少女俯视着涅洛的表情突然用洞穿一切的口吻这么说。
心理被窥破，无论在任何战况之下都是绝大的失利。与再奸狡的凶兽战斗时，涅洛也有自信不被对方看破自己的动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两句中京国兵法书中的名言被涅洛自己大为赞同。涅洛自信自己的表情上没有露出破绽，是那里被看穿了？对涅洛而言，这比被任何精妙的剑招击中都令人吃惊。
“眼睛呢，是眼睛，眼睛的深处是绝对作不得伪的呢。”
啊，自己在思考的事又被看穿了么。
“对呢，就是这样。”
可恶，连这句也被看穿了？
“没错。只要想这么做，眼睛深处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呢。”
该死。
“啊，有些暖和了呢。”先转移了话题得反到是少女。“那么喝些水怎么样？还有食物，想来饿急了呢。”
涅洛注意到从一开始，少女就不曾用过一个人称代词。
靠近洞口处有不少雪水，水源自然不成问题。问题是，食物。的确，自己昏迷的时间已经无法判断，饥渴感一如冤鬼缠身一样从胃袋冲向喉头。
“看样子的确饿紧了呢。”少女又看了涅洛的双目一眼，这么判断道。“那么，这里也暖和得差不多了。”说着少女将手从涅洛怀中抽出，又微微有些笨拙地使用手指将领口得纽扣扣好。取来些干草小心地垫在涅洛身后。
脑后的空虚感不由让涅洛有些自责。
少女走向瑞韩德，把獐皮带上的小号包裹摘下，不太熟练地使用手指解开绳结。然而眼前的事物却让她大失所望。包中除了数十枚铜币几枚银币外别无其他。虽然在城镇间旅行而言这些钱币比十个装满面包的包裹都顶用得多，但在暴雪中的山洞里，其价值甚至远远不止同质量的干肉。
“嗯，不是吃的吗。”少女叹了口气。
涅洛至此才完整地看见少女的样子。她大约十六岁上下的年纪，蓝色的眼睛和白皙的肤色证明她确实不是中京国人，一头长发很罕见的呈接近蓝色的银色。戴着一顶看来颇为保暖的艾索（Aihsor）式熊皮帽，身穿艾索式的皮衣，脚上则蹬一双艾索式猎人靴，这里是中京国西北边疆的石者之山，北接艾索国，住人如此穿着也并不罕见。很奇怪的是腰上围着一条看似多余的皮草，但想来也是为了保暖用的吧。那皮草是少见的银白色，从光泽度来看是绝对的上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