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面对青山诸峰，林知白准会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小师妹的那个初冬午后。
那时的太白剑宗还有挂风铃的习惯，冬天里的山风一吹，院落屋檐下的风铃便“叮叮当”地响，青山诸峰便都是悦耳动听的声音，寂寥而悠远。
林知白是神隐峰上最后一个知道小师妹的人——虽说这整座山上，满打满算加起来，也总共不过两个半人。
林知白知道这事的时候，他正在洗澡，热乎乎的水汽在木桶里外氤氲缭绕，生得一副好皮囊的少年像条快溺死的鱼般躺在水里，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闲暇时间。
要知道，在神隐峰上，如此放松的状态在林知白的生活里可不常见，毕竟一旦超过十分钟没出现那位“剑宗之耻”的视野里，她马上就会……
“砰！”
“喂！你洗个澡还要关门，是不是想防我偷看？”一身红衣的长腿少女踹开门。
林知白上一句的思绪还没断，一只白皙的小手就在他胸口前的热汤里划起了水波，林知白抬起头，视野里是少女娇媚精致的小脸，以及几乎要从红衣中跳出来的丰盈柔软。
少女叫红衣——或许是因为她一年四季都只穿红衣，同时，她还是这神隐峰的两个半人之一，论起身份的话，林知白得叫她师姐。
红衣用手试着水温，她似乎有跳进桶里来的意思，林知白下意识地把视线从她胸口偏移开，口中默念着非礼勿视。
而那身形姣好的少女却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她嘿嘿笑着，三两步跨到林知白面前，一伸手揽住林知白的脑袋，然后就要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胸前。
“师姐的日常福利！”
“你起开！”林知白大惊失色，慌张喊着：“我不要洗面奶……”
红衣少女愣了一下，一瞬间，她脸上便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这样啊，原来小师弟你已经不喜欢了啊……昨天晚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说着，这位神隐峰大弟子跳到林知白身后，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内恢复了正常：“那看来只能放你头上了……”
感受着从头顶传来的熟悉的压迫感，林知白一时间有些无奈，但他也没有再尝试着跟这个“剑宗之耻”讲道理，一方面他打不过这位大师姐，而另一方面……
道理林知白都懂，但她实在是太大了。
……
神隐峰上天气不好，明明是午后，但天却灰蒙蒙的，并且压得很低——林知白脑子里也是蒙蒙的，他头顶着邪恶，没办法偏转脑袋，红衣便把手按在林知白的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没办法，谁让神隐峰上连个长辈都没有，门内弟子又不怎么受人待见，那她这个做大师姐的，只好加倍宠着下面的师弟师妹们。
脑袋上传来少女指尖微凉柔软的触感，林知白毫不怀疑，那双看上去纤细白皙的小手能轻易地给自己开瓢。
正常情况下，林知白也不会毫不设防地任由别人走到自己身后那么近的地方，但因为是红衣——神隐峰大师姐，所以他不在意。
“所以说师姐你来我这，就是为了看我洗澡？”
“好过分！我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少女精致的小脸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微微低下头，娇羞无限道：“其实我是来给师弟你暖床……”
林知白沉默着不说话。
红衣用手戳了戳林知白的脑袋。
林知白坚持不说话。
红衣气呼呼地鼓起了脸颊……
“哎呀，好啦好啦，其实是有正事的……”红衣有些不满地拔着林知白的头发。
林知白感觉脑壳有点疼，他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大师姐哪里都好，胸大腰细腿长，容貌冷艳精致，是剑宗七峰年轻一代公认的梦中情人——但就有一点不好，脑子不好。
难怪外面的人都说胸大无脑，可这么极端的，林知白还真没见识过。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事？”林知白艰难地想活动一下被压得酸痛的脖子，可刚动作一下，就听见身后传来娇羞的惊呼。
“呀——你别动！”红衣连忙按住林知白的脑袋，待确认他不会再顶到奇怪的地方后，这才歪着脑袋回忆起先前山上发生的事。
她总结了一番，然后说：“太白峰上有个老头从外面带了个小丫头回来。”
“小丫头？”林知白心里咯噔一下，“男的女的？”
“小丫头啊，你说男的女的。”
“你上次也说是小丫头，结果比我都大。”林知白翻了翻白眼。
“年龄大点怎么啦？”红衣不满地在林知白脑袋上拍了一下，“放心吧，这次肯定是小丫头，估摸着才十二三岁，你最好这一口了。”
林知白一脸惊骇：“你可不要凭空污蔑我的清白！”
但林知白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什么清白可言，便疑惑问道：“不就是个小丫头吗，估摸着又是太白峰上哪个长老收的弟子，这事不是很正常嘛？”
“本来挺正常的，但这丫头天赋太差，把她带回来的那老头又什么都没说就跑去闭关了，看着也没有收她为徒的意思……太白峰上讨论了一下，决定把她丢给咱们神隐峰。”红衣悠悠说道。
林知白愣了好一会儿：“啥？”
“简而言之就是，咱们要有个小师妹啦！”红衣用着相当开心的语气说，但那声音怎么听都像是她刚得到个怎么玩都不会坏的新玩具。
虽然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林知白在内心里为那小师妹的未来感到担忧。
“不过这事怎么感觉那么突然……”
“那些老头的原话是，咱神隐峰地大人少，再养个小丫头也不是什么事……反正神隐峰专收废物嘛，她天赋这么差，来这里也正好。”红衣重又帮着林知白按摩太阳穴，她面无表情，语气却轻松欢快：“那些老家伙真的是，既喜欢搞事，又不肯去死，真的让我很难做啊……”
“早晚有一天要把他们全部杀光。”红衣小声嘟囔着，并没有要避着林知白的意思。
林知白眨了眨眼睛没说话，渐渐变凉的洗澡水在他眼底泛出圈圈涟漪。
剑宗七峰所有人都知道，神隐峰上皆废物——但他们也是疯子，红衣这个没脑子的女人恰好是最疯的一个。
不过……大家都是疯子嘛，无所谓的。
……
红衣特地跑过来，当然不只是提一下小师妹这事，林知白还得负责把那丫头从山下接回来，那孩子直到现在还在山底下待着呢。
顺带着，林知白也从红衣口中得知了这丫头的名字——南乔。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听上去是个很健康茁壮的名字，但当林知白站在山道边，远远地瞅着那个一身布衣、缩头缩脑的瘦小丫头时，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那个名字联系起来。
林知白叹了口气。
神隐峰的青石山道一路向下延伸，其尽头是一座石门。
石门样式简单，上面布满绿苔，隐约透着古意。从正面看的话，石门正上还有块牌匾，被风雨侵蚀的铜字还能辨认出“神隐”二字。
这是神隐峰曾经的山门，石门边生着棵龙柏，据说已有千年高龄，而南乔此时就蹲在龙柏树下，她呆呆地望向群山，眸中无光，一动不动地像是山里守望千年的顽石。
南乔看到了躲在路边的林知白。
这是林知白和南乔的第一次见面。
两人隔着山道，视线在空气中碰撞，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雪，龙柏的树枝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南乔轻呀了一声，赶忙想起身，却因为蹲久了腿麻而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林知白远远看着，没有要过去帮忙的意思，南乔咬了咬牙，没吱声，站稳，然后一瘸一拐地努力跑向林知白。
林知白看了南乔一眼，这丫头也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发现林知白视线看过来，便连忙低下头，懦懦地一句话也不敢说。
林知白也同样什么都没说，人已经接到，他扭头便往山上走，南乔愣了下，也不管双腿还在发麻，咬牙跟了上去。
林知白毕竟有修为在身，他走得很快，这可就苦了南乔了。
山道虽然平整，但并不好走，再加上神隐峰很高，就算是普通成年人想要一路走上去也不容易，更何况南乔还只是个没有丝毫灵力的瘦弱丫头。
但南乔一声不吭，她尽自己全力跟着，哪怕为此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林知白也默默感知了一下这丫头的天赋根骨，师姐说的没错，果然是个废物，不过幸好是个还算有点毅力的废物。
勉强能进神隐峰山门了，但该走的形式还不能少。
林知白这样想着，脚步停了下来，他低头望着面前的深谷。
不知不觉中，这两人已经到了山顶，林知白脚下是一方陡崖，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他朝南乔招了招手，小丫头怯生生地走来，朝林知白鞠了一躬，小声而恭敬地说：“师傅……”
林知白一愣，他摇摇头说：“我不是你师傅，神隐峰上也没有师傅，等进了山门之后你可以叫我师兄……”
“现在有个问题要你如实回答。”
南乔愣了下，她注意到林知白严肃的表情，小心地咽了口唾沫，重重地点头。
“你确定要入我神隐峰，一辈子修剑问道？”林知白斟酌着词句，沉声问道。
以南乔的年龄，她显然还没搞清楚什么是剑道，但把她带回来的那人应该也跟她说过这事，所以，虽然这丫头小脸上满是茫然，但她还是小鸡啄米般快速点了点头。
林知白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温和的笑容，他轻声道：“如此，你便算是我神隐峰的门人了……”
南乔悄悄松了口气。
她确实不懂什么是修剑问道，肯上山，只是因为有人说，等她进了神隐峰后，山上会保证她吃饱喝足，对于一个孤儿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条件更加吸引人的呢？
在南乔看来，面前这个能保证她吃喝，长得还非常好看的大哥哥是个绝对的好人，所以当林知白朝她招手的时候，南乔没有丝毫犹豫地便跑了过去。
“师兄——”南乔还记着林知白的话，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这人。
而林知白也是满脸微笑，他温柔地应了一声，伸手按住南乔，然后在后者错愕的目光中，一抬手，把她推下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