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云如渊

作者:游素兰 更新时间:2008/4/2 23:35:56 字数:0

歌谣若我心

怔忡,

如飓风盈满我的双眼,

如碎石踉跄我的脚步。

积云若我眼

苍茫,

如星子堆砌一夜晴空,

如你恩赐我永远喜悦。

之其一

印象中的豪雨声已退,那轰轰的雨声似乎是在睡梦中逐渐消失的吧?

屋外的阳光透了进来。

照进屋内的光呈现出七彩的斑斓,这是因为空气中含有浓郁的水气之故。

达克利斯先是呆了半晌,轻轻地揉了一下眼睛,突然间想起什么,手一掀将棉被掀开,坐起身来。

她总算回了神——

这硬如石头、睡起来不太舒服的木板床、有些霉味的棉被……

——不是她的公主寝室!

再度回神,她觉得背好痛!那痛简直像是在耙挖她的心一样。

她似乎是侧睡的,因为她的背后有着魔物入侵的伤口,虽然比起昨日受伤时好些,但那份疼痛依旧拉扯着她的神经。

情况随着她的知觉越来越清楚而疼痛难当。

她不仅伤口痛,全身也十分酸痛、微微发抖。

“对了……格兰希尔呢?”

下意识地想起他,达克利斯突然脸红。

这个反应突如其来——心底涌现昨夜那渴望他留在身边的心情,不免自己觉得难为情。

她虽然坐起身来,要下床却花了一点功夫。

披上火炉旁已经晾干的披肩,她走向房门、打开。房屋内有些幽暗,比身后有窗子的睡房还要暗得多。

屋主提着水迎面而来,达克利斯看见他,问道:

“请问,我的同伴现在人在哪里?”

屋主看了看她。

他的眼神,让达克利斯想起昨夜他们祈求进屋躲雨的时候发生的事。她告诉自己——这个人如此看人的眼神非常讨人厌!

“你的同伴啊?他正在屋后的溪流洗涤吧?”

“洗涤?”

公主知道昨夜他们两个都狼狈极了,就连她现在身上披着的披风,都还有些干涸的泥巴黏在上面,她想,格兰希尔一定更惨。

屋主看着她的眼光一直没有转移,接着吱唔了一下,问:

“你是他的妻子吗?”

这问话多失礼?达克利斯瞪了屋主一眼,说:

“不是。”

“喔……这样啊……?”

屋主的神情有些不解、了然——总之,挟杂着达克利斯公主猜不透的复杂神情。她又问:

“他在洗衣服?”

“……连洗澡吧?”屋主说。

没有听错吧?虽然阳光艳照,达克利斯还是觉得有些冷,毕竟这里已经地处偏北的地区了。

“你没有烧热水给他?”

“昨晚有。早上他说不必了。”

说完,屋主转身就走了。

达克利斯满头雾水,走向门口去。屋外的景致她一点也没有印象。

昨夜雨势太大,她又受伤,神智不是很清楚,连怎么找到这栋民房的,她都毫无头绪。

费力地踩出门外,达克利斯看到以岩石砌成的路上还留有许多雨水,阳光洒在上面,竟升起好几道小小的、漂亮的彩虹,令她宛若置身于梦中。

四周呈现出清晨特有的淡青碧色光芒,屋前岩石砌成的路绵延到前方坡度、转弯处。

看这屋子四周的建筑,这个屋主真的蛮勤劳的!

马儿米茉栓在旁边的马厩前,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达克利斯走过去摸摸它的颈项,说:

“米茉,昨天辛苦你了……”

她看得出来,米茉已经吃过粮饷了——不知道是格兰希尔处理的,或是屋主喂的?

几乎是即刻地,她告诉自己说,一定是格兰希尔喂的。

达克利斯双眼寻找着屋主所说的小溪流。

自踏出屋外,就听闻到流水声。

傍水建屋,似乎是这边境山边的马珂辛人的习惯,这习惯揣想是来自古老时,他们多半是炼造师、铁匠、工匠之故。

达克利斯朝着水声望去,她很快地找到小溪。

这溪流因昨夜的大雨而满溢,哗啦作响。

顺着房子的右边走过去,看见了溪流中一个接着一个小小的水洼——公主知道,这样的设计有助于滤水,可以层层过滤掉河水中污浊的泥沙。

远远的,一个人坐在水中。

格兰希尔背对着她,左手靠在岸边,没有泼水也没有洗涤的动作,头微微低着,似乎在想什么事?

他的黑色头发湿淋淋的,紧贴在他的背上。

他的衣服均已晾在旁边晒得到阳光的石头上了——达克利斯从未见过这么会处理自己生活起居的男人,至少在宫中,一少了女官们,那些男人不出三天就蓬头垢面。

达克利斯斜斜地走过去,直至看见他优美的侧脸,他都没有发现她靠近。

像是在沉思什么似地,他的视线似乎集中在水面的一处。

浮光掠影般的阳光投射在水面上,形成斑斓流动的七彩光河。

“格兰希尔!”

她轻唤一声,格兰希尔闻声,转过头来看着她。

那一瞬间,公主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一位在画册当中看到过的美丽神灵梅利斯……

在柏西神宫内,有许多记载着神与神灵梅洛斯利安的图文书。那些记载详细、充满神话氛围的书曾经是她的最爱,也曾经是她的向往。

眼前这个梅利斯般的青年缓缓地展开笑容,用那美妙的声音说:

“公主,你醒了?……睡得还好吗?”

“嗯……!”

“你可以继续休息,我的衣服要干,还得等上一会儿。”

“不要紧,我不累,除了伤口有点痛之外……”

沉默在他们之间扩散,过了好一会儿,格兰希尔才又说:

“公主,那么——请你先去吃早餐吧,我应该记得请屋主准备了些早点。我的衣服干了后……穿上它,立即帮你驱出魔物。”

他点出现下的尴尬状况——在女人面前赤身裸体并不是没有过,但现在眼前的是位年轻貌美、身份高贵的公主,他觉得很尴尬。

“我不饿。”

达克利斯没有听明白格兰希尔话中的意思,也没仔细瞧见他的尴尬,她一向盯着他的脸说话:

“我想……我的衣物也得拿出来洗才对,经过昨夜的大雨,这下子全都是泥沙了!”

她拉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下摆尽是干涸的泥巴。

“公主可以拿出来,我先帮你洗。”他说。

顺畅自然,语气丝毫不忸怩。

但达克利斯脸红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觉得不好意思,她听见自己说:

“没关系……我……我自己洗就可以了。”

这个年轻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她完全想像不到,为什么他对于洗女人的衣服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达克利斯想了一遍自己认识的男人,没有一个像他这样……

格兰希尔微微将上身转过来,达克利斯看见他的黑发贴在他的胸前——

“可是——我想公主现在一定全身酸痛,背上又有伤,不适合做洗衣服的动作……我做过医生的工作,帮人洗衣服没什么,你不必客气。”他又说。

“没关系!”

达克利斯退后一步。她撇见隐藏在他长长的黑发下——他的胸前那一条初愈的粉红色伤口——

是剑伤!——一定是她昨天挥剑时伤到他的!

一股内咎油然而生,令她的声音有点变调,尴尬、歉意令她无意间以命令结束对话。她说:

“你快点洗好澡,帮我驱赶魔物……我就能自己洗了!”

说完,她缓缓地向屋子走去。

之其二

在房间里阳光照射的窗边,格兰希尔为达克利斯举行个极为简单的驱魔仪式。

他以那如梦似幻的美声,念了好长一段诗歌般的咒文,一会儿,以黑雾状态成形的魔物自达克利斯背后的伤口中冉冉而升,在阳光下瞬间便消失了。

“驱逐这种小魔物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但是昨天我们运气太差——”

格兰希尔说完,转身去准备伤药。

虽然驱走魔物令达克利斯整个精神与体力都恢复不少,但她的伤口依然未愈,全身的酸痛也没有减轻。

“你的体质非常特殊,我的治愈术对你没有任何作用。我想……只好以平常的方法治疗伤口了。”

他为她重新上一层摩洛蔓草捣碎的药渣与伤药,然后为她披上衣服。

小心换穿衣服的公主想了一想,问:

“今天你念的是什么语言?”

“跟祝祷词一样,是同一种咒文啊!”

他站在光中,诧异地问:

“你听不懂?”

“听不懂。”

格兰希尔那双色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短暂的思考之后说:

“我知道了!是因为凯德泰比之剑的关系。”

格兰希尔没有解释什么,他与达克利斯一起将所有的行李做个整理。

食物除了面包糊成一团无法食用之外,肉品与亚梅干果包得还算好,因此没有弄湿。

他将它们摊开,重新用洗过晒过的布包起来。

衣服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洗好弄干——格兰希尔的魔法派上很大的用场。公主还高兴地说:

“真好!会使用魔法真好!像我在这个时候全然派不上用场。”

看着公主,格兰希尔笑了一下。

——年轻人并没有因而看起来得意些,他的神情反而显得更为落寞,只是轻轻摇着头,微微动一下他线条优美的双唇以表示他在微笑……

他包捆着他的剑与竖琴——经过昨夜,琴弦断得只剩下三条高音弦。

一会儿,他才终于说:

“我想过了,想了一个早上——”

“想什么?”

公主坐在床边,穿上皮靴,包绑着上面的皮带子,听见格兰希尔的话,愣了一下,问。

“要请公主选择了。”

“选择?”

保留着那个疑问,格兰希尔以不着痕迹的方式催促达克利斯上路。他们将行李放在米茉背上,然后牵着它走回大路上去。

走上了大路,格兰希尔才说:

“公主,我想……我得将你送回奥尔西王国的坎斯德瑞(皇城),将你送回凯欧尼西王身边去!”

“——为什么?”

达克利斯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伸手紧贴着胸口。她说:

“你不能这么做!你也无权这么做!”

她不想听理由,直接否决。

“你失去了凯德泰比之剑,公主。白日或许不会有魔物侵扰你,但夜晚对你而言,将会是危险的代名词!”

“有你在呀!格兰希尔!你会保护我!”

说完,她觉得自己好卑劣!原本说要自己旅行、脱离层层叠叠保护着她的华美牢狱、自己出去见识一下世界与亲历冒险……

可是如今,她受点小伤便赖着陌生人不放——

达克利斯为这个意念感到羞耻,但她不想回去!

——没有剑就到市集去买一把用以护身,低等魔物用剑还是可以应付,然后行走一般人多的商道,便可以降低遇到高等妖魔的机会,如此她一样可以到边境去找她的哥哥!

“是吧?”她又问。

格兰希尔慢慢地走,停顿一会儿又说:

“在夜晚,我是无法保护你的!我的法力在夜晚完全派不上用场……”

“为什么?”

“……如果真的要说原因,我保证可以跟公主说上三天三夜!”

格兰希尔用那双色的眼瞳看着公主,以他最为诚恳的声音,试图解释:

“公主!我说要送你回去,可能说得还算太轻松了!——接下来我们得费许多劲才能走上经商大路,或是找到村落,在这段路途中我们几乎每天都必须在野外度过深沉的夜晚……夜晚的魔物是最致命的!低等魔物就算了,但是谁知道还会不会再遇到空心者?在回到奥尔西王国的途中一样存在这个问题。”

“你有安兰维塔?但丁神剑,不是吗?”

公主轻轻以笃定却不确定的声音说:

“我在我们奥尔西王国的神宫里看过此剑的记载,它是大法师德克亚忧纳的随身配剑,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五支神剑之一!它有强大的魔法力,足以削斩所有的魔物。”

“……没错!师傅将它送给我时也说了,应付空心者之外的魔物,安兰维塔?但丁绰绰有余了……”

“那你还担心什么?格兰希尔?空心者的传说我也知道一些,我们在这个荒僻的地方遇到它完全是意外、运气不好!它们不是随处可见的魔物。”

“问题是一样的!夜晚魔法的扩张威力会增加,魔物因此猖獗强大,我保护不了你的!”

“那就走上道路、走上村落!寻找有着主神封咒保护的房子过夜!”

达克利斯毫不让步,她以自认坚定的语气说。

“公主!”

“叫我达克利斯!”

“……”

他知道公主没有那么容易说服,因此叹了一口气。

格兰希尔牵着米茉的动作没变,但他将视线移至远处的山——

远处绵延的山之巅,顶上是一片皑皑雪景。

看着山,却没有在想那些山,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服公主。

昨夜停留在此地的雨云已经被风吹走了,天空里还留有些稀疏的云块,点缀着深蓝至浅蓝的辽阔天际。

看着远景,他的双眸满是阳光的艳丽,然而脑中紊乱得无以复加。

格兰希尔是能说些道理的,他的脑里满载着无尽、深邃的知识与智慧,因为他曾是西方学院仅存的法师之得意高徒。

但是,那些知识却是常常派不上用场,他虽然纳闷为什么人们总是特别容易忽略真理,而向不合理靠拢……

他发现最根本的问题应该还是——

他没有那个口才足以劝导别人或改变别人的心意。

比如说在爱西塔陵的白色天梯之下,费达与萨缇,他没能劝得动谁过。早在这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毫无说服人的天份。

格兰希尔低下头,用叹息般的声调说:

“达克利斯……最好的选择——我们还是得先走上商用道路、利用城镇与民房……离开这里,一边寻找凯德泰比之剑。找到它,所有问题迎刃而解,我自然不会逼你回家去。”

“那就找剑吧!”公主说:

“除了要我回去,其他的事我都同意!”

达克利斯不断地在内心谴责自己,但说出来的话却依然是个娇纵的命令。

她为羞耻而低下头。

直到今天早上,她发现她身上除了擦伤、撞伤、会流血的——被魔物侵袭的那个伤口之外,还有许多因夜宿野外、被莱蓟草所刺伤的细小伤痕。

这些因素都让她原来光洁丰润的细致皮肤变得粗糙、斑驳。

她在皇宫时,侍女们会帮她将那头长长的卷发整理成一绺、一绺漂亮的螺旋卷,现在她的头发则纠结在一起,像块抹布一般!

但……

达克利斯不觉得这样的她有什么好羞愧的!

她的羞耻来自于:她的价值是因为——

她是一位公主!

自小在宫中被细心照顾长大,被美好精致的食物豢养、被柔美舒适的布疋包裹、被以闪耀漂亮的宝石装饰……

她最大的价值仅在于——

总有一天,她会被光鲜亮丽的打包、别上皇族信物、可能还打上价值不菲的蕾丝缎带,给送到另一个美丽的牢笼去养着。

说什么冒险?说什么见见世面?

她果然只是个一失去倚靠就无法在世界上存活的温室花朵……

想到这些事实,达克利斯鄙视自己。

格兰希尔不知道公主在想什么,但他退让了。

身为战士、见过太多危险,因此格兰希尔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傻事?但要他就此与公主分离——虽然他离开的理由过于理所当然,但他无法说明白,另一方面,也不能说自己丝毫不担心……

公主失去护身之剑,特别是这个结果的起因源自于公主为了救他;以公主目前的情况来说,很容易再遭受魔物侵袭。

问题是——他担心自己在夜晚时节,身上魔法的变化,这说不定会比任何魔物都致命……

这是两难的局面,他的知识无助于他的抉择。

“……好吧!”

明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是他还是说了:

“那么,我们先从附近的村落开始找吧!我想——凯德泰比之剑绝对是被空心者消失的力量给卷到哪个地方去了,说不定我们很好运,它可能就在附近……我们也只好这么期盼了。”

公主抬起头,紫色双眼晶莹剔透。

她强忍着心中几乎将她的泪挤出来的羞赧,望着格兰希尔……看进他双色的眼瞳里。

“公主?”

他正等着她的回答。

“……嗯!”

公主轻轻挤出一声回应,随后松了一口气,面对一脸莫可奈何的格兰希尔,忽然噗叱一笑——她必须以笑来驱走意欲掉下的眼泪!

达克利斯觉得自己很恶劣,看着他为难的样子,她实在不该笑的,但是还是无法忍住不笑。

眼泪在笑里闪烁,她擦擦眼睛。

她无法想像,这个男人真的正直得可以说他“呆”!

若是一般人,可能管都不管这个任性又麻烦的女生——荒郊野外,谁管你是公主或皇后?荒郊野外只有能生存的人最伟大!

若是一般人,可能自顾自无事一身轻地走开了,他却还在这里忍受那个受惠者跟他讨价还价。

“……谢谢!你真是好人。”

达克利斯笑着说。她的紫色眼睛满是阳光。

就在格兰希尔也跟着笑起来之际,达克利斯又接着说:

“可是……你也是我见过最鲁直的男人!”

“嗯?”

“要我回奥尔西去,将我骗回去会比跟我打商量容易些。只要带着我走上该走的道路就好了——反正我又不认识路!”

达克利斯掩着嘴笑。

格兰希尔瞠着那对漂亮的双色眼睛,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

“……我倒没有想到这些!”

公主笑起来,摇摇手说:

“太慢了!现在我会非常注意太阳光的方向与植物生长的林相,因为我知道你心里还是认定我回家比较好,对吧?”

格兰希尔摇着头笑着,他完全投降了!

之其三

他们又持续缓步行走,希望附近有村庄。

这里已经不是先前行走个把月的荒僻道路了,有几栋无人居住的弃屋在荒烟蔓草间伫立,宣示着此地被荒弃后的凄凉。但是这些荒弃的年代应该不久,表示说不定能找到村落。

一会儿,公主想起什么似的,说:

“对了!昨天的借宿,你付了多少钱?”公主说:

“都是因为我,所以那必须我来付。”

“……”

格兰希尔以同样的步伐行走,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才说:

“不必了,没有多少。”

“不行!我不能占你便宜。”

公主自腰间的一个小布袋掏出一枚金币,但格兰希尔看都没看,只牵着米茉继续慢慢地走。

达克利斯快步追去,想要跟上他。她觉得很吃力,因为她背上的伤未愈、全身筋疲力竭。

她叫唤了他一声,格兰希尔这才转过身来站定。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睁着那双色的眼眸看着公主。

公主跟上来,说:

“让我来付吧!比起来,我不太需要为金钱的事烦恼,就算钱都用光了,我还可以到友国的驿站钱庄领些钱财。因为透过贸易经商,各国间的王族们都有金钱的往来交易,只要能拿出信物,都可以周转到一些钱。”

达克利斯知道这些事不该对陌生人说——

谁知道她会不会遇到居心不良的歹徒,抢了她身为王族的信物,行图谋不轨或是四处行骗之能事?

在先前的旅行中,她不是没有被骗过,但也是很快地发现对方的意图。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格兰希尔说这些——只属于王族之间往来的秘密……

格兰希尔微微低头,过一会儿才对着公主说:

“公主,许多事——一拿钱的话,意义就会变得奇怪。”

意外地,他毫不解释原因,只说明结论。

语气陌生得令达克利斯感到一阵难过。

“真的吗?我不懂……”

为什么拿了钱,意义就变了?这她在宫廷里的老师们可从来没教过。

“有一天你会懂的。”

格兰希尔轻声说:

“更何况,很多事不是钱可以解决的。”

他说完,以达克利斯觉得陌生的冷淡态度转身继续走。

“对不起……”

公主又跟上来,说:

“你生气了吗?”

“……没有。”

他说。但没有看她。

“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无知令人失言。

但是她究竟说错了什么,自己却毫无头绪。

她有点惊慌——她一向不是惊慌的人,她不明白自己做错或说错什么?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将气氛搞得这么僵?先前不是都还聊得蛮愉快的吗?刚刚为了是否该送她回家的争执,也没在他们之间形成任何芥蒂啊!

“格兰希尔……”

或许察觉到达克利斯的手足无措,格兰希尔停下脚步,转头向她抛来一个笑,轻声说:

“我明白,没有事的。”

他的语气透露些许情绪上的软化,但没再说别的话语。

一旁的溪流帮了大忙,让他们稍微远离尴尬气氛。他们坐在河边的巨石上休息,让米茉喝点水。

早在昨天,他们便已经脱离了那绵延好几座山陵线的神殿群,已经看不到那些废弃的古代神殿了。

这一处风景丰富得多,主要是因为植物种类变多了,阳光洒在树木上,让那几乎一成不变的树林产生丰富的层次。

对格兰希尔来说,他已然在这个世界流浪许久,看过许多美丽的地方,虽然他曾经想过一睹神灵领域,但是他并没有真的认真去找过。

很意外地,这个时候格兰希尔想起他的师父。

一股想要见他的心情在心里环绕不去……

或许,他可以拐个弯,就近前去极西之处,回到西方学院“雷那佛松”去——偷偷去看一下也无妨。

“……格兰希尔!我可以问吗?”

达克利斯见他低头想事情,本来不想打扰他的,但这一阵沉默令她觉得难过,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尚未恢复过来。

现在,她极力想要刨开她所架筑的藩篱——两人间的藩篱……

听见公主说话,格兰希尔略微抬起头来,看着公主,等着她的问题。

“你来自哪里呢?是哪个国家的人?”

“我没对公主说过吗?”

格兰希尔诧异地问。

看见公主摇头,他微微一笑,以他那特有的迷离声音诉说:

“我是个孤儿,被一位法师收养……”

“喔?所以你会咒文是你师傅教的?你师傅也是魔法师?”

他愿意说,公主松了一口气。

不可否认,交谈可以缓和不安,尤其是现在。

“不,我师傅是位法师。师傅名叫岱卡沙特——“明亮之眼”。”

格兰希尔微笑。脸上尽是甜美的过往。

他想起师傅在菜园子里的样子——

当今世上最伟大的雅莱尔之子,平衡感似乎不太好,时常在泥泞的菜园子里滑得四脚朝天。

最后,菜园子全都归格兰希尔管。

“法师和魔法师有什么不同吗?”

达克利斯不懂。

这是当然的,她所知道的、身上带着魔法出生的人多半是魔法师——如她的奥尔西大国师伦恩木法沙。

对于另一种不同的力量,她的认知则有点混淆不清。

“身上有魔法——像我这样的人叫做“魔法力之子”,我想,你所看到的、会魔法的那些人,大多数也是力之子。若得到适合的魔杖、习得咒文,那就可以成为魔法师。”

看着公主那认真的神情,格兰希尔知道她努力要让气氛好些的用心……

他又笑了一下,继续说:

“但这世界上有一种更古老的力量,是神所赐予的,那个力量叫做“雅莱尔”——神赋天资,那力量也是出生即有的,这样的人称为雅莱尔之子,经过学习,会成为贤者与法师。我的师父岱卡沙特就是一位雅莱尔,要说差别,其实在于他们身上的力量本质。”

“本质?”

“本质!”

格兰希尔用手轻轻掀动他脚边的小草,说:

“例如——我们要使植物生长,除了将它种在地上之外,还要施肥。有些肥料没问题,但有些肥料虽然能使植物果树长得快,然而那样栽种出来的植物,我们人类吃下肚却可能有害……这就是魔法与神赋的力量间的差别。这些力量都能依照使用者的意愿引动必然的结果,但后续对世界的影响却差很多……”

“魔法……会污染!”

达克利斯公主喃喃道。

她早就在大国师的教导之下,知道魔法所存在最根本的问题在于——那力量会屯积、变质……

“是的。”

“那为什么不多使用雅莱尔的力量?如此就能减少魔法的使用率啰!”

“雅莱尔之力也是天生的,不是想要有就能有。而且……雅莱尔之子现在也非常少见了。”

即使不是如此,人们也不一定会选择比较好的事物——

这是格兰希尔在这个世界中流浪、观察之后的体认。

吃过东西,休息够了,也因为他们想在天黑动弹不得之前再赶一段路,因此他们又起程,继续于黄昏中行走。

转移了赶路的话题之后,无言地行走了一会儿,

达克利斯看着格兰希尔,想着刚才提到力量的谈话,心中有一股悸动,似乎藉以检视自己。之后她才慢慢说:

“……所以,你一定很遗憾吧?”

“——嗯?遗憾?”

“对于你是力之子,而非雅莱尔之子这件事,你一定很遗憾吧……?”

一个无奈的笑容在短暂的停顿中开启,格兰希尔闭上眼睛,低下头,没有回答。

他想起费达所说的:

——我们这一代的人能有什么选择?带着魔法出生并且使用它,这一切只不过是水到渠成般的自然演化——

或许吧?

若可以选择,他会选择什么样的命运?

就如身怀着力量,却也需要有使用它的智慧一般。但谁会注意到这些?匡正世道的准则早已经被便利主义挂帅所淹没。

“格兰希尔?”

“……要拥有雅莱尔之力或是魔法力,是没办法选择的,正如许多人无法选择自己是不是带着某种力量出生,甚至宁愿当一名亚纳(没有魔法能力的人)……”

说到这里,格兰希尔抬起头来看着右边的树林,突然停住。

公主正等着格兰希尔接着说下去,但是却发现他看着某处。

达克利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此刻景色已经逐渐深入黄昏,这里地处趋北处,太阳光在黄昏这段时间消逝的极快,只隐约闪耀于树林的缝隙,紧接着,如同被夜色驱赶一般,荒郊野外就在瞬间没入了黑暗。

“怎么了?”

“快!躲到一旁去!”

格兰希尔瞬间进入警戒,急忙拉着米茉与公主,走入另一边路旁的宽大干涸壕沟里。

公主无从得知格兰希尔在刚才那一丁点黄昏的光线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正想发问,格兰希尔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而且低声说:

“掩住耳朵!”

说完,达克利斯只来得及用手扤住耳朵,一阵黑云般的东西自天空飞过。

那数量如铺天盖地的巨鸟,经过时有着刺痛人们听觉的尖锐巨响。那有如庞然大物行过般的力量摇撼着地面,瞬间飞砂走石……

达克利斯低着头,用头发紧贴着耳朵,试图阻隔那骇人的声音。

时间仿佛经过了许久,他们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一下四周。

有些高一点的树木被撞倒在地上,原本已经难以辨识的路更加狼狈不堪。

格兰希尔先跳回地面,然后牵着公主费力地爬上去。

夕阳微微地回到此处,达克利斯以为自己在作梦——刚刚不是已经进入黑暗了吗?怎么好像时光倒流一般?

当然,这段微亮的时间不太长,只够他们稍微捡拾枯枝,收集营火必要的可燃物。

一会儿,光线已经远离他们了,他们面临了第一个没有凯德泰比之剑的夜晚。

之其四

“刚刚那一阵黑云般掩盖天空而过的东西是什么?”

公主坐在营火堆前,问。

“那是万魔疾驰。”

格兰希尔持续收集树枝,因为数量不太足够,有些枯枝心已掏空,虽然易燃却不耐燃,这营火或许无法度过夜晚支撑到天亮。

罗坎松木的枯枝最耐烧,但是此处已经看不到罗坎松了,但是有别的种类的松木枯枝,燃烧时有浓郁的松木香。

他边捡树枝,一边说:

“那一群魔物不知道在那一头遇到什么令它们害怕的事物,那迁徙的队伍行列真是惊人啊!若我们没有即时躲起来,可就惨了。”

达克利斯打一个哆嗦,这才知道夜晚的荒地,对此刻没有护身之剑的她而言有多么恐怖。

想及那时,见格兰希尔陷入险境,她想都没想,将凯德泰比之剑朝着空心者中心掷去……

她缓缓地点头。

再想一次,她还是不后悔!若回到当时,她的选择也一样,即使知道接下来会有多悲惨。

收集来的枯枝叠在一旁,格兰希尔这才坐下来。

看着沉思的公主,他叹一口气,说:

“抱歉!公主,你是为了救我,才丢失凯德泰比之剑的,我感到很抱歉。”

“不!你不要这么说!不是的……”

公主猛摇手,急着否定,但牵动了背伤,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自己果然是个弱者啊!一旦失去仰赖的东西便柔弱不堪……

想起格兰希尔无从选择自身的力量、想起自己无法拥有力量……她的心里有些悲伤。

——悲伤的理由十分肤浅,但肤浅的理由却是真的悲伤。

“公主!你……没事吧?”

格兰希尔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

他的治愈术对公主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她背上伤口的疼痛可想而知。

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歉疚,遇到像达克利斯公主这样体质特殊的人,他也是第一次,他在想,难道其他的不带魔法者也都是这样的吗?

力量没有作用、知识无助于此刻状况……

突然的,他为发生在下午时,那一小段时间的冷漠感到自责。

静默一会儿,他以他咏叹般的美声轻轻地说:

“公主……我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事吗?”

他问得结结巴巴,笨拙得有如一名慌张失措的少年。

“请吩咐……”

公主的紫色眼眸因橘红色的火光而有些变色,双眼明亮,且透露一丝悲伤——这是他的解读,但他不确定他的解读是否正确。

“……我喜欢听你弹琴唱歌。”

她好似答非所问,看着他的紫色眼睛蕴含其他东西。

“但琴弦几乎都断了……”

转头去看自己所包裹起来的竖琴,他无奈地说。

听了一会儿的虫鸣与风声,公主才又说:

“因为背伤,我无法靠在石头上,但是一直挺着身有些累……”

达克利斯微微一笑,有些尴尬,说:

“你的肩膀可以借我靠着吗?”

“遵命。”

他笑着回答。因为他几乎非常确定:他没有别的能够给予。

山中的夜晚寒意甚深。

格兰希尔为靠在自己身上的公主披上斗篷。所幸一早将这件斗篷洗过并干透了,对于保暖帮助很大。

达克利斯本来侧靠在格兰希尔肩窝上,之后她睡着了,也因为他是半仰卧在高高隆起的巨石上的,因此公主整个伏在他的胸前。

她的身体紧贴着他,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虽然格兰希尔靠在岩石上、又搂着睡觉的公主,不过他依然得以添加树枝维持营火。

“我以为自那以后,我只能孤独旅行……”

他悄然于心中对自己说。

他离开西方学院、离开他的师傅、离开他自己的重生,走向世界。

在世界之中,他选择接触人群,他喜欢人类,却在自己需要休憩与陪伴时离开人群……

“或许有一天,我将无法再接触任何一个人……”

他再次悄然于心中对自己说。

格兰希尔轻轻地将下巴抵靠在公主的头上,一方面感觉到她的吹气如兰。

——思潮涌向炼在他的胸口上的那颗星星。

他果然无法脱离预言的封咒!

一股强力的绝望由他的手中星火流出,消失在夜色中……若他也能让星星如此轻易消失就好了!

“使用出去的魔法,究竟到哪里去了?”

——他曾经问过师傅岱卡沙特。

“魔法会在某处汇集,等到必要之日、等到星星定位之时,回到你的手里。”

岱卡沙特如此回答他,然后赶他离开学院。

格兰希尔猜想,师傅一定清楚知道他的身世,但却不愿意对他讲太多。他只能守着星之预言,一方面猜疑自己的存在价值。

恍惚中,四周是一片薄雾。

达克利斯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境。

她睡了很久,充分得到休息,仿佛伤口已经逐渐恢复。

然后,她注意到自己伏趴着,因而感到舒适、安全。

那是一种信任,一种温暖——她非常笃定。

她抬头想要寻找那对美丽的双色眼眸……

一抬头,她发现自己趴在一座坟墓前——

猛然一震,她醒了过来。

格兰希尔左手搂着她的肩膀,用以固定披在她身上的斗篷,但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平置于地上、他的脚边的安兰维塔?但丁。

她清醒了,想撑起身,但格兰希尔快速地将这个黑色斗篷圈住她,让她只剩下眼睛曝露在外,注视着黑暗中发生的一切。

达克利斯注意到他全身都戒备、紧绷起来……将视线转到前面,逐渐缩小的营火前有个巨大的形体,缓缓聚集、成形。

“——魔物!”

达克利斯刚自那一个怪梦中醒来,如今眼前又出现魔物,她虽已清醒,却觉得自己尚在恶梦中。

然而,这个魔物化为一个梅利斯(神灵)模样的形象,逐渐自体发出光芒——这是一种假造的光、伪光。

眼前以人类之眼难以辨认是魔物亦或真的是神灵的存在,发出悠荡的声音。

那声音却旋动身边的空气,一阵阵黑暗氛围如轻烟飘动。

达克利斯在斗篷之下紧掩着耳朵,因为那声音强力地剥蚀着她的听觉。

模拟梅利斯的魔物,以魔风塑造出一把剑,如神灵战士一般朝着格兰希尔发动攻击。

格兰希尔则拿着安兰维塔?但丁,倏地站立在魔物面前,他快速抽出发着蓝色幽光的长剑,迎面一挡——

魔物似真正深谙剑术一般,与格兰希尔对击数招,然而魔物的剑除了本身的犀利之外,还挟带着魔法的力量。

很快地,格兰希尔舞动安兰维塔?但丁,削斩了魔物,令魔物化为一阵黑烟。

黑烟在散去时,还发出幽幽之声——

“……咏叹……呼唤我、消灭我……”

“我从未呼唤你……”

格兰希尔喘着气说。

——你们不要再靠近我了——

他不知道在心里如此祈求了几百次,然而随着某些因素与巧合而靠近的魔物,却有与日俱增的趋势。

“……咏叹……”

魔物的声音空灵而幽远,一会儿,黑烟与那怪异的气氛都随着那声长叹消失在天空。

恍若为消失的魔物哀悼一般,格兰希尔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才将安兰维塔?但丁回鞘。

天光似乎就要逼近,他朝着山的另一头望去。

天上的星星已经退到西方的天空——这或许是一种错觉,只是,接近东方的这半边逐渐看不见星星。

公主将裹在身上的斗篷稍微解开。

她的伤痊愈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的梦境,此刻她感觉到背部来自伤源的灼痛,过了好一会才能适应它、并强迫自己无视它的存在。

达克利斯注意到格兰希尔将视线停留在路边树林的方向,她好奇地也跟着探过去看。

路旁的树林中有道光,缓缓地、温煦地成形,仔细一看是个人形的发光体……

——那是个美丽的女子。

与刚才魔物的伪光差距甚大——有了比较,达克利斯终于能分辨出真正的神圣之光与魔物的假造之光,就如比较宝石的优劣经验一般。

“——那是什么?”

达克利斯站起身来,她不觉得那是人类,因此才这么问。

“……不确定……”

格兰希尔当然也知道那绝非魔物;虽然魔物也能假造出假的神圣之光,但是,他知道这个出现在初生太阳将要升起的那个方向,树林间的女子幻象,一定有其含意……

透过他双色的眼睛所看到的是……

那女子全身上下散发着神之花园的光芒——那个世界来的光……这的确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格兰希尔站起来,走向那道光。

公主在后面叫唤他,但他只朝她点一下头,以手势示意她不要靠近。

他走入树林之后,很快地又走了出来。

“——找到了!”他说。

但语气却是惊讶、难以置信多过高兴的样子,他喘息了一口气,美声有些异样,显示他的一筹莫展,他说:

“凯德泰比之剑,找到了!”

“什么?”

领着公主,他们走进树林——这树林其实一点也不大,只是一片阻隔视线与山风用的杂树林。

两人走了一下子,很快就到了树林的尽头,往下一看,他们很快就看到了令他们半天合不拢嘴的状况——

“……怎么可能……?”

达克利斯那美丽的脸显现一阵错愕,半天无法闭上她的美唇。

“这……怎么可能……?”

她再度喃喃自语,并且轻轻摇头。

“看来……我们对于众神事迹,还是知道得太少了!”

格兰希尔望着下面的山谷,下了结论。

此时太阳缓缓自远处升起,它慢慢地驱走的一天一地的黑夜,一道道浅金色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云照射到这个树林。

树林下是深远的山谷、盆地,看得见下面有一些房子、耕地。

山形围绕着村落的三方,几道自山上往下冲洒的瀑布在进入盆地后,形成细小的溪流。或许因为地型的关系,阳光只有半日晒,因此可能有些植物无法耕作,但还算是个丰饶的村落。

他们惊异的地方就在前方——

凯德泰比之剑发出微微的金色光芒,它以无法想像的巨大模样,自山谷的左边斜斜地躺向右边,将环绕的山与这个村庄横切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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