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什么样的死法最痛苦”这个问题上,顾廉止觉得自己比顾堰更有发言权。
顾堰出身低微。
有传言说她是朝中清贵顾家的幺女,但顾家捧着那块开国高祖御赐的鎏金牌匾,打着誓死捍卫满门清隽的旗号,说什么也不肯认下这位年少时即征战沙场,为国奔走的女儿。
即便这个女儿是历仕三代帝王,半辈子打了无数仗,获封靖远王的名将。
靖远王身为女子,才智机敏,谋略可胜满朝文武,屡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只是锋芒太过,又不懂结党营私,审时度势。
天保十四年,满朝清流揪住靖远王曾私开粮仓,济赈流民一事,进谏先帝。
又有各处觊觎靖远王手中兵权的势力暗中推动,最终,顾堰被年老昏聩的帝王以“不忠不信,居心叵测”的罪名诛杀。
楚朝素有刑不上士大夫的传统。
然而对待一介武夫,又是个毫无氏族依仗的武夫,作为既得利益者的文官集团对具体刑罚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朝堂就顾堰的死法议了整整三天,先是赐鸩酒毒杀,后是绞架吊死,最后是御史大夫丁固力排众议,得陛下准肯,定了枭首示众。
当时被收为养子的顾廉止年仅八岁,帝王于心不忍,然而在群臣推波助澜下,依然向他下达了临场观刑的谕令。
他只有两个选择,睁眼和闭眼。
行刑时,连砍了一辈子人头,见惯了生离死别,总是气定神闲的资深刽子手都于心不忍。
终于,他咬紧牙关,艰难地举起手中长刀。
顾堰在刑场上遥遥看着年幼的养子,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用尽全身力气,却也只发出“廉止,勿忠”区区四字。
她没能说更多的话。
刀光闪过,利刃顺畅地穿过了她衰老龟裂的脖颈,人们听见了颈椎骨裂的清脆声响。
血溅了三丈远,一颗双目半阖着的头颅高高飞起,终又无力坠落,倒下的躯体还淅淅沥沥流淌暗红色的血迹。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倥偬了一生、戎马了一生的靖远王,以如此方式谢幕,徒留戏台上的民间传说。
顾堰自收养顾廉止起,就常以“军人当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荣”教导他要忠。
八岁的顾廉止尚且年幼,可他能感觉到,顾堰并非不忠之人。
那句“勿忠”被他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了“务必要忠”。
——
摘下“靖远王府”招牌的顾府,从仆人不多略有些清冷,到只剩下顾廉止与顾堰身边的牵马老仆魏叔,只花了一天时间。
顾廉止囿于府中清修了五年,只听皇帝换了个人,姓氏没变,四时景致仍与当年无异。
只是街上纵马扰民的纨绔子弟多了起来。
在顾廉止十四岁时,氏族门阀日益膨胀,各地易帜自立门户。
兜兜转转,又到了裂土分疆的乱世起点。
闲居宅中的顾廉止不知是受了何方举荐,竟也得了个一官半职,随军调往奔赴前线。
顾廉止倒也不负靖远王后人的名声,战场上如鱼得水,展现出高超的战术技巧,四年后官拜中郎将,后又率军轻兵布甲,星夜兼程,直捣趁虚而入的南粤国都城,硬生生为这残破的楚朝续命十年。
此一役后,顾廉止攀上了顾堰生前达到的最高峰。
他被任命为大将军。
更为难得的是,大将军年仅二十,正是壮年,却尚未娶妻。
由此,顾廉止成了楚国闺中女子青睐的佳偶。
人说大将军年纪不大不小,最是体贴人的年纪。
人说大将军身强力壮,劲腰铜骨,床上功夫远胜文弱书生。
可说起大将军,最关键的一点,总离不了一个“忠”字。
顾堰生前教他要忠。
顾堰死后,把他拉扯大的魏叔,闲下来便絮絮叨叨地劝诫他:“廉止,要忠啊,顾老将军要是再忠一点,再谨慎些,事事以陛下为重,或许就不会落得那般下场。所以,你要忠,忠于陛下,忠于大楚……”
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妇孺稚童,都是这般说辞,而顾廉止,的确也是这般做的。
大将军忠啊,陛下怕大将军恋战不归,顾廉止干脆放弃了前线啃了三个月才拿下的六座城池,骑了三天三夜的马回京,等翻身下马的时候,裤管里簇簇冒血。
大将军忠啊,陛下说御史大夫谏言大将军手下的士兵举止粗鲁,顶撞了他,顾廉止当场拔剑砍了右手,提着它上门告罪。
大将军忠啊,陛下说顾堰葬的地方风水不好,要掘棺曝尸三日,去去阴气,顾廉止面无表情地亲手掘开了棺木。
——
顾廉止不喜欢写字,顾廉止也不喜欢忠,但他写过最多的字、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忠”。
一闭上眼,眼前还是顾堰枭首的那个午时。
他浑身颤栗,状若疯癫。
唯有在纸上写下鬼画符一般,只有他自己的才认得的“忠”字,才能稍稍平息半刻。
年纪越大,打的仗越多,顾廉止就越不太能分清什么是忠,什么是不忠。
忠了一辈子的顾堰到头来死于不忠的罪名,而那些举兵作乱的世家门阀却逐个与帝王达成和解,仍旧头顶忠臣报国的名号。
连他一个不涉政务的武将都知道,世家叛心已起,所谓效忠,不过是粉饰太平。
果然,两年之后,战事又起。
北边的齐国勾结楚地世家,里应外合,大开关门纵敌入境,串联裹挟沿途门阀郡兵,待战报传到朝廷手中时,敌兵带甲已逾二十万,随军差役更达百万之多。
顾廉止收拾了行囊,再度出征。
大将军虽然少了只手,但到底是天生的名将,领着五万临时拼凑的残兵,和齐国打的有来有回。
但天生名将,也难敌腹背受敌的绝境。
楚帝自觉天命已失,抱定了投降的心思,忙着遣使与齐国商议如何体面投向,将前线大军粮草一事抛之脑后。
后方迟迟无粮,前方步步紧逼,军中士气低落。
地势坦途无险要可守,撤退路线九死一生。
顾廉止想着,这回是真要为国尽忠了。
一夜间,这支临时拼凑的军队就逃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士兵饿了三天肚子。
恰逢此时,齐军一涌而上,顾廉止两眼一黑,晕了。
顾堰说过,军人当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荣,顾廉止深以为然。
他不止一次勾勒过属于自己的赴死场景。
那是在残阳如血,万马齐喑的战场上,他已经很老了,行动迟缓,一不留神就给捅了个对穿,倒地气绝,不说壮烈,也是死得其所。
但是被屈辱俘虏后栓在马后面拖杀是他不曾想过的。
正因为不曾想过,经历起来才格外惊心动魄。
这是阳光大好的一天,顾廉止被一根绳子捆住双手拴在马后面,沐浴着暖阳,仿佛回到幼年躺在死人堆上晒太阳的时候。
紧接着,万马齐奔,乱糟糟地马蹄纷沓而至,将他踩成一摊烂软碎肉,隔日大雨一冲,干干净净,只剩了碎骨嵌入泥地化作肥料。
断气前,顾廉止吐出最后一口微弱气息,额头都被马蹄子踩变了形,鼻骨眉骨碎成几段,血糊得到处都是,然而他似乎听见一个久远的声音。
“廉止,勿忠。”
“原来,是勿忠啊。”
顾廉止动了动碎裂的半张脸,解脱般笑了。
包了熟铁的马蹄踏过,春日里渐凉的血溅了三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