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头一回做逃兵很没经验

作者:闻韶 更新时间:2020/4/26 15:59:13 字数:2525

或许是死得太过惨烈,顾廉止清醒时,身体上下依然残存着万马踩踏的痛感。

等幻痛减弱到可以接受的程度,他赶在睁眼前抢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喉结。

印象里这个部位是最先被马蹄子踩中的,喉中软骨咯嘣两声碎成了渣,和着血液鲠在喉中央,丢了大半条命,却又将死不死,待他细细品过周身每一寸被战马踩过的感觉,方才咽了气。

不可否认的是,屡次交战中,他也曾如此对待过战俘。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约莫如此。

只是……

甫一触及喉咙,指尖触感却是细嫩柔软。

莫说喉结,这下就连厚实耐揍的皮囊也没了。

顾廉止手指停留在喉中许久,细细摩挲,感受到的不仅是年轻,更多的是朝气。

男女皆有喉结,男子明显,女子不显,但触碰时仍应有所感。

只有十三四岁之前的人,是完全摸不出喉结的。

如此说来,此时当是他离京之前?

然而,一股独属于战场的气息弥散在空气中,三分焦灼,三分风沙,三分肃穆,还有一分血腥。

但他依然出现在了战场上。

只是不在前线罢了

属于前线的气息,只有血腥和尸臭。

风卷起细碎沙土,拍击在帐篷上,顾廉止就这么听着熟悉的沙沙声,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所见,是稻草、被褥铺就的简易小榻,榻前有一方小案,案上是黝黑的烛台,脚下有一卷书册,一支细炭笔。

帐外的狂风猎猎掀起了帐帘一角,外头月华大盛,满地银霜。

顾廉止借着这束光,看清了书册。

封皮已经掉了,扉页上只余三字。

《东篱录》。

怎么看都是本闺阁少女春意难平的读物。

他是个粗通文墨的武人,随身带着的书,除了兵书,还是兵书。

暂压心头不安,顾廉止用失而复得的右手往身侧一按。

没能摸到那柄顾堰赐给他之后从不离身的佩剑。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半臂长的匕首。

所以,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闭了闭眼,愁绪难平。

死后不用投胎就能重新走一遭,这是件很稀奇的事,但这份稀奇,却有点古怪。

仅凭眼前的些许端倪,顾廉止有九成把握断定,他不再是“他”了。

不同的是,当年的他在前线身先士卒,现在的他,在后方监督辎重粮草。

唯一不变的,是战场遍布的杀机,和随时改变的战局。

后方并不代表绝对安全。

只有死人才是安全的。

三军粮草可否充裕?敌我阵势如何?地形是否占利?有无预留后路?

他会不会再次重蹈兵败惨遭拖杀致死的覆辙?

饶是久经战阵的名将,在手无情报,两眼抓瞎之时,充其量也只是个无米巧妇罢了。

顾廉止捏着匕首闷头想了半天,只觉得烦闷非常,愣是没理出个思路。

只是这地方是他半刻中都不想待下去的。

诚然,前世的大将军忠勇非常,从未结党营私,从未心生二意,也从未恃宠而骄,在污浊如泥的朝堂上能有这么一位主儿,是个不亚于皇帝忠于一人不纳妃子的爆炸新闻。

但死过一次,那声声哀切的“勿忠”,终是令他大彻大悟。

王权霸业,于我何干?

江山易主,于我何扰?

逃吗?

逃吧。

一代名将,打仗杀人干脆利落,叛国逃兵亦是如此。

只是一念之差。

————————————

夜里风很大,顾廉止简单束了发,披了件墨黑长衫,又在亵衣外头套了马乘袴,起身后环顾帐内空荡荡一片,没什么要紧物件,只顺手将那本书拿了揣进怀里,就乘了星月,缓步出帐。

尽管身高不比当年,每一步跨出之后的距离略有些不协调,但脚踏实地还无任何负担的状态,是他多年未曾体会过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作为一名忠心报国的老将,头一回做逃兵,很没有经验。

具体就表现在,顾廉止现在是杯弓蛇影,感觉自己在与整个世界为敌。

哪怕只是一只老鼠经过,也能把他吓得心惊胆战。

绕过那只老鼠,深深呼了气平复心情,待出了帐,他才发现,旁人帐篷贴的很近,中间只留两人并肩通行的缝隙。

自己先前所处的帐篷倒像是被包围着,但又刻意与旁处分隔甚远,独处一方,而在自己帐篷附近,则还有一顶空间宽阔,看着就像是主帅居处的营帐。

他没有停留太久,很快转身往山上去。

站得高,看得远,这是没读过书的稚童都明白的道理。

逃兵和逃犯是一类人,舍了命也要搏个自由,但若没做好规划就头铁行动,等同于送人头。

顺着无人开辟的灌木蹊径往山上走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顾廉止捏着匕首,一路披荆斩棘。

这身长衫明显不适合走野路,没过多久,就从九成新变成了乞丐限定版。

但同某些不速之客一比,区区荆棘,也算不得什么。

顾廉止边走边砍,脑子里还一团浆糊乱糟糟,自然有些发昏,在这发昏下辟出的路,很是不寻常,具体如何不寻常,只能说等他回过神定住脚步的时候,一条明晃晃的蛇就盘在眼前。

蛇头高举,金鳞泛幽光,蛇信外露,嘶嘶声不绝,颇有几分军营里穿了盔甲的后生仔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显摆的气度。

作为一个右撇子,他能在缺了右手的情况下都能两下把人撂倒,如今双手兼备,弄死一条蛇的方法实在太多。

顾廉止伸出两只手,低头看了看手,对那条蛇,只分去一缕眼角余光。

他发现手的大小和光滑程度都有些不对劲,但一时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挠了挠脑袋,不禁有些沉溺于嫩如青葱的指尖与柔顺长发摩擦时的触感。

但不待他多挠一会儿,那蛇自以为猎物低头是引颈自戳,在强劲跳跃力的加持下,对准顾廉止因低垂而暴露的颈部猛然袭去。

只半息功夫,蛇影蹿上半空。

顾廉止微微拧眉,似是不悦。

起身随手一挥,袍袖蹁跹翻飞,漫卷当空,另一手扯住长袖末梢,将之化为一道屏障。

与之同时进行的,是脚上功夫,踺足疾退,迅速与蛇拉开距离。

距离。

距离近了,才会有冲突。

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离危险源头的距离足够远,就必定能够避免外因导致的意外死亡。

一支离弦之箭,百步之内可穿轻甲,百步至五百步可穿布衣,但到了末端,如同轻坠羽毛,摇摇晃晃。

蛇亦是如此,擅长短距爆发,但缺乏长久耐力。

待蛇身栖上袍袖时,方才察觉目标有变,蛇身狂摆,意欲转圜逼近再一击。

顾廉止不急不忙,一点寒芒闪过,“哗啦”一声,匕首割袍裂锦,将整只长袖抛离,反手裹住趴在袖子另一面的蛇,隔着布料,放在掌心揉成一团。

就好像搓面团。

蛇能钻洞,却不能打洞。

它被揉的头晕目眩,东摇西摆,偏偏被死神勾住了身子,钻不出一条生路。

幸而痛苦没能持续太久。

乱刃隔着半截袖子落下,看似凌乱,刀刀落在蛇七寸。

渐渐停止了蠕动。

顾廉止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丢了破布,肩膀不自觉抽动两下。

半刻剧烈运动,身子暖了稍许,忽得停下来,暖意渐散,此时凉风一吹,更冷了。

右臂的残破衣衫被风一吹就轻松掀起,显露出半截嫩生生的藕臂皓腕。

顾廉止眼睛瞥见了那一缕皓白,却骤然僵在原地,无暇探究更多。

并非不小心被蛇咬了毒发身亡。

只是有一把寒意逼人的长刀,从后方抵住了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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