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绵延，围住了山涧，被血水染透的河流横亘百里，连接未知的远方。
沉云自西北而来，遮天蔽日，有长风浩荡。
遍布全身的酸麻疼痛不断刺激着顾廉止，潮湿黏腻的空气混杂着血腥味与尸体长时间浸泡在水中的腐臭味，令人窒息。
躺了许久，直到鼻尖微凉，唇齿随之感受到了斑斑点点的凉意。
绵绵丝雨细似无尽，如牛芒毫针刺入身体。
阴沉了几日的天空，终于下雨了。
她讨厌下雨。
前世、今生，都讨厌。
帝王驾崩，满城缟素，天现异象。
黎民身故，三尺薄棺，葬于黄土。
人说天授神权，天子死了，老天要表示一下。
可当人间黎民大量死亡的时候，也就代表世间污浊太多，所以才要下雨洗刷清理一番。
前世打仗的时候，但凡两边伤亡人数太多，就会下雨。
顾廉止不是没想过，老天该赐她一道闪电，把这个双手沾满了血的将军劈死，天下就太平了大半。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里待下去了。
昏迷不醒，摔而不死，是她运气好，也是无法行动时的无奈情形。
但清醒的时候故意待在原地，被雨淋成大病，最后就算病而不死，这个人脑袋也大抵是不太好使的。
有天眷，当谢之，次次皆盼天眷降临，这就是傻子了。
当然，为博意中人宠爱，有意染病故作娇怜，那当另说，毕竟深陷热恋的人，不能算作完整的人。
随身携带的短刀还挎在腰间，顾廉止抽出短刀，只觉整个右手直抽抽，勉强割去身上横七竖八缠绕着的藤蔓、树枝。
这些应当都是坠落时蹭到的，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下落的力量，留她一条狗命。
接着，收了短刀，下面该做的事就是让自己站起来。
想起她身上叮叮当当挂着的那一堆武器，还没派上用场，被这一摔，大半都得坏了。
顾廉止坐在原地，细细检查了一番，最后得出的“战果”如意料中一般糟糕。
短刀崩了好几处缺口，胸口的长剑扎进大腿一公分，剑身毫发未伤。
尚未杀敌，先自损八百滴血认主。
肩上的长枪短成两截，脖子上的轻弩，照门星折了，只能目测瞄准。
后背的一石弓，已经不见踪影，可能在下坠过程中就被树枝卡住勾走了。
最后就是弓箭、弩矢，折断几支，还剩一些。
经过一番考量，顾廉止丢弃了自认为无用的装备，只留下长剑、轻弩、弩矢。
紧接着，她一手撑地，一手拄剑，试图起身……
却以一个非常狼狈的姿势摔了个狗吃屎。
顾廉止只觉得最近一段时间，摔倒、落马、眩晕、昏迷等等有失面子的事全都给她占全了，活了几十年从没如此密集地狼狈过。
头晕目眩之中，摆在她面前的似乎是一个人，一个躺着的人。
濛濛烟雨的时节，于江南水乡，约二三知己好友泛舟水上，是桩人间乐事。
顾廉止常听朝中文官插科打诨时品鉴风雅，亦心神往之，想去尝试一番，但终因事务繁忙，未能成行。
此时此景，她身边有烟雨，有河流，有人。
可等她睁眼定睛细看，与之正对着的，只有半截人身，脑袋上的眼睛还没闭合，青筋爆凸，死不瞑目。
她认得出，尸体身上的残存的甲胄，是先前在营寨中见过的陈国士兵样式。
难道顾桓没能完成任务？顾老将军还是败了？
顾廉止慢吞吞的拄着剑爬起来，默默回忆了一遍那一纸复盘后的战况图，判断此河流经区域与方向后，才略略安心。
河流自东向西，而顾老将军的主力大营，在西边。
战败的，是另一支军队。
“一朝拔剑英雄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少女轻轻抚上那人的双目，将之阖上，朝着这具尸身拜了两拜，默念道：下辈子投个好人家罢。
行完此事，顾廉止伫在原地，凝神思考着什么，又始终难安心绪。
天似乎更暗了，除了山鸦呱呱，周遭不闻其他声息。
忽而一声轰鸣，雷霆乍闪，大风突起，雨也更大了。
夜色黑如浓墨，抬头往天，看不见山路在哪，这山涧着实太深，沿途崖壁陡峭，肯定是没法原路返回了。
涧底是河，如今还漂着浮尸，两岸人迹罕至，长满杂草灌木，黑黝黝一片向远方延伸。
顾廉止摸索回那几袋粮食附近，将之挪到一处沙枣树下，而后抱膝坐在树底，对着河流中的几百具尸体发呆。
一个人落在陌生山林，与浮尸为伴，她也不觉得害怕。
身下枕着面粉袋，哪怕拖个十天半个月，也不至于饿死，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最关键的是，干粮不好啃，她也不会做饭，难不成她要生吃苞米？
如此想着，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翌日天晴，万物开明。
醒来天已亮了，大雨下了一夜，在山涧里聚成了几处溪流，汇入河中。
河中的浮尸不知何时，也终于流尽，河流恢复了清澈明湛。
如果不是几具七零八落的尸体搁浅河畔为证，没人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顾廉止用剑划开一袋粮食，倒出大半，只留了约莫五斤的量，扎好，缠在腰上。
河流所到之处，必有通路，她决定顺着河流走。
手里抓着轻弩，用以防备随时有可能出没的野兽，只要不是成群结队，问题都不大。
山涧蜿蜒曲折，一眼望不见远处。
走着走着，便难免东张西望，这一望，就见着了水中倒影。
水中女子身材娇小，用他前世的眼光来看，就是“可堪盈盈一握”的身材。
整体不算倾国之色，但明眸皓齿，眉清目秀，也算是标准的大家闺秀了。
只不过可能是因为身体内的灵魂换成了一位久经战阵的将军的缘故，眉目间平添了几分英气，眼神内敛深沉，似有锋藏。
少女摇头苦笑。
虽然对这个结果早有意料，但亲眼见到女子容颜，并且要接受——她，就是我，这样的现实，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忽然到，自己以后没准也会得到一个“红颜祸水”的评价呢。
世人总说红颜白骨，粉黛骷髅，以此污名化那些长相貌美的女子，说她们空有一身皮囊而无内涵。
可长相粗鄙的女子就一定有内涵了？
把两件没有必然因果关系的事混为一谈，荒谬至极。
追逐美是人之天性，哪怕不为旁人，仅仅自己对镜顾影自怜，亦是一桩趣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