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村长家的大门很少会关。走进村长家，村长的妻子，大娘热情的迎上来。
“未文回来了呀！哇，这小妹就是你之前说的要去接的人？真俊！”
村长大伯坐在火塘前的木凳上，正看着报纸。
未文引着涅娃坐到火塘边一个长条凳，向村长问好和介绍一下涅娃。他还从背包里拿出刚路过商店买的一条香烟，大伯笑着接下，说“昨天来的时候就带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又送啊，老这么客气。”转手交给大娘拿去放着。
火塘是南方一些地区对在堂屋里就地挖一个烤火的坑的叫法。可能因为南方水池鱼塘多，又或者比起圆形的坑洞多数是方形，所以会以此称呼。取暖，聊天，煮饭烧水，乃至一些地方会祭祀祖先和火塘神，俨然家庭的中心。
“小妹其实是未文的女朋友来着吧？”大娘听完未文对涅娃对介绍，故意打趣的说。
“这，不是不是……！”涅娃慌忙挥起双手，未文则因为对大娘爱开的玩笑见怪不怪没什么反应。
“大伯大娘，今晚就又要麻烦你们了，学妹和我都留宿。”
“好的，欢迎，又不是第一次来咱们家着了，不用那么客气。”大伯笑着说。
坐回对面椅子的大娘又在仔细端详起涅娃，说道:“小妹长的真是好看，穿上咱们这套衣服漂亮极了。你知道吗，这衣服就是未文搞出来的呢！”说着她还把手上正在绣的布举了举，上面的图案样式和涅娃现在衣服上的很接近。
“哎！？这么厉害，未文还会做衣服？”
看到涅娃扭头惊讶的表情，未文笑了下说:“不是我亲手缝制的了，我可没大娘她们这些老艺人那么厉害，只是帮忙设计设计，我现在做的课题就是这个。有关传承民族服装文化与民族经济发展的。”
“他把咱当地人的花样整到些你们现在年轻城里人爱穿的款式上，销路真挺不错的。”大娘忍不住开始讲解起涅娃身上的衣服来，“你看这图案，代表的是……这绣法是我奶奶传下来的……这全是纯手工的，穿着舒服着呢。”一边听着大娘的介绍，涅娃还用手摸摸她指点的每处布料，确实能感受到手工布料和缝纫下的质感。
说到这，大娘突然停顿了一下。
“不过，未文，有德家二姑娘前几天来非遗传承班上学的时候，在那跟王大娘说，为什么我们不用机器做一部分，说最近机器发展很快，有那个什么人工智能出来啊，能代替我们来绣了，这是真的吗？她说最近就能出那种气人，啊不是，机器人，像人一样的。有手有脚有指头。”
听到机器人，涅娃身体轻轻打了一个颤，只有未文能察觉到。
还没等他想说些什么，大伯就发话了:“哼，机器哪能干的了这种细活！”
“是机器人咧！”
“机器人又能怎么样，铁打的东西，能做的出人手这种温度吗？再说了，他们能想的出未文和你们最近这种新设计吗？”
“那不是还有我们嘛，我们可以告诉他们怎么做。”
“……总之就是不行，老祖宗传下来的，不是手工的，就变味了！”他语气强硬，像是生气了一样。
“如果机器真能做到现在只有我们才做到的手艺，是不是能省很多事呢，那样我是不是就没这份工了……或者别人用机器造出来的衣服又便宜又好，没人稀罕咱的了……”大娘叹了口气。
“用机器来生产，那你们还真不如不做了，跟我种地去！”
“嘿！到时候种地也都用机器人！”
“这，你……哼”
“哎呦，真是的，又不是我要搞来个机器人，”大娘看他男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动了火气，就转移起话题，起身去开电视。“看会电视吧！”
“不看，这机器玩意，我看报纸！”
“现在报纸还不是机器印的。”
“……”
电视节目的声音飘荡在堂屋中，伴随着木材在火中爆裂的噼啪声，成为背景伴奏主旋，大娘低头绣着布，在拉线时偶尔抬头看看电视画面，针线划拉；大伯还在生着气，把头埋进报纸，报纸翻扯；涅娃出神地盯着火塘，火焰跳动，灰烬沉浮。
她突然听到身旁的未文讲起话来:“卡尔·波拉尼是著名的经济人类学家。他曾经对‘经济’一词做了经典定义:经济是一个有不同起源的双重涵义的复合概念。它包括两层的:形式上的和实体上的。”
“形式上，经济是人们从逻辑性思维上去进行经济活动，体现对稀缺性资源追求的交换原则，换句话就是追求最小的成本又能收益最大化。简单概括成一个词，就是大娘说的‘节省’。”
“实体上，经济来源于人们为了生活而对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产生的依赖关系。就是说，在这种场合下，人们进行的交换会根据实际的条件来变化，并不一定是能用追求利益最大化这种经济学逻辑解释的通的。例如就像大伯对祖先传下来的文化或者手工制品的喜爱，即使机器织的或许并不差或者更便宜，大伯还是会买手工做的。又比如你在沙漠里——你知道沙漠是什么吧？你很口渴，有人让你从一瓶水和一万块钱挑一个，一般情况下一瓶水最多两块钱，可在那样的情况下，你会认为水比一万块还有价值而去选它。”
“或许，可以概括说，这种出于依赖关系的交换，非逻辑性的思维，就是‘感情’。”
涅娃左右转头看了看，大伯大娘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在听。是说给我听的吗？她觉得自己真像被未文当成学妹一样。
“波拉尼也就根据这两种经济定义把经济行为和理论区分为形式主义和实体主义两种。形式主义认为经济是有逻辑性的节省，实体主义则认为人会在一定条件下做出不符合逻辑的行为。作为一名民族学专业的学生，我倾向于后一种观点，因为很明显的，从我们学科的著名的学者博厄斯提出的文化相对主义和历史特殊论看，每个人或民族，生活的文化背景和经历不同，因此都会有不同的不可克制的感情产生，逻辑思维并不总是能站在最上风。”
“但，如果说，正是因为实体主义这种感性的思维是非理性的，有感情的色彩，而才会被形式主义利用起来了呢？”
“比如像刚刚大伯大娘说的，假如有人开发出的机器，机器人，能把衣服做的真的和纯手工一模一样，分辨不出来，然后说这是手工的，那么像大伯一样的人是不是就会选择买了？哪怕明明成本更低，却还是卖一个很高的价位。”未文盯着火塘，伸出双手让火能暖和到手掌。
“不过，这真的是形式主义者在单方向利用实体主义者的感情吗？还是说，这是变相的实体主义在把形式主义转变？”
“还是拿做衣服这个例子。如果形式主义者把用机器制作的衣服做成手工质感一样的，虽然他们也开发出了最大程度节省成本的方法，也能赚到收益，但这样的话，他们的出发点是不是就变成了实体主义的那样——为了满足人对纯手工质感的依赖感情。”
“所以呀，经济是形式的还是实体的，我认为，不重要，或者说，不应该单独把它化作任何一方。正如本身波拉尼说的，经济是这个含义的复合概念，重要的是看实践下，如何能真正的满足人们的需求。民族学的文化功能主义学派代表人，马林诺夫斯基说过，‘文化的功能就是为了满足人的需求’。”
“至于回到大伯大娘之前小争吵的关于机器会不会取代手工的问题，我觉得，这就得看那个机器的距离成为能胜任代替手工这项任务的完成品，还差多少了。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完成品，就比如，涅娃，用你的手去织的布，到底算不算人手工织的呢？”他看向涅娃，她的表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一脸复杂。是他讲的东西一下子不好理解吗？
“完成品……我可以算是，完成品，吗？”
这时，电视的声音旋律基调变了。“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正在播着的电视剧中断。一条广告开始播放。
“创造性的完成品，历史首台！由特能科技公司研发的真正意义上接近真实人类的人工智能机器人Ever，距离概念首发会举行还有8天！颠覆认知，Ever things changing now.（曾经的一切都在改变。）”
大伯依旧钻在报纸里对电视不理不睬；大娘抬头看了一下后，用余光瞟了眼大伯，像是被宣告胜利而满意了般，继续低下头忙针线活去了。
堂屋里，火塘旁，只有他和她，注意到了。
那则广告的背景图，闭着眼睛的少女，有着一头淡金发。
除了无法知道她眼瞳的颜色，其他一切，全都像极了涅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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