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时间：第60年】
粉樱和黑棺——
那是让人能够猛烈的感受到这个世界正在失常的美丽对照……特别是对于蒋牧北来说。
“有点美啊。”
这种不合时宜的话说出来，会被家属给揍一顿吧。
但蒋牧北不会有这样的担心，对于今天的葬礼，他大概是知晓最多的人。
落樱纷飞的道路上棺木被抬着慢慢移动，一群人缓缓的跟在后边，他们每每踏出一步，地面的花瓣就被震的纷纷起舞。
人数很少，对于葬礼来说少的有些反常。
“嘛，不善交际就是这样了。”
蒋牧北躲在万千颗的樱花树后，远远的注视着那群黑衣丧队。在队伍中走在最后的是一位面容秀美的黑发少女，她的目光呆呆的盯着地面，像个人偶一样跟着队伍慢慢前进。
那家伙也会替人感到悲伤吗？
但当蒋牧北看清少女的表情后，他自我否定了这个念头。完全无法从那漠然的表情中读取少女的想法，她更像是一名虔诚的巡礼者，自顾自的相信并执行自己的信仰。
蒋牧北熟知她，其程度甚至超过少女对自己的认知……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这幅模样。
抬棺的人们将黑棺沉进了早已挖好的土中，坑洞与黑棺完美相匹配，不浪费一丝一毫的空间，令人直呼内行。
铲土盖棺，所有人都一言不发，而细碎的雨却悄悄落下。
雨势越发加大，让人们变得十分困惑。他们望了望天，又看了一眼还没立好的石碑，叮嘱了那些抬棺的小伙一些重要事项后，纷纷离去。
但少女没走，她只是把外套的兜帽掀起，任由雨水落在她的身上。
再过了会儿，专业的团队的任务也完成了，他们立好了碑盖上了土，从少女身边飞奔而过。
只剩下了的少女一个人站在那座刚立好的碑前……这是蒋牧北没有想到的。本来他只是打算远远的看看，这下子总得出去露个面儿。
毕竟，少女是唯一愿意在他蒋牧北的坟前驻足的怪人。
“你是？”
“这家伙的朋友。”
蒋牧北走到少女身旁，将随手摸出的一把雨伞……给自己撑了起来。
如此不体贴的举动换做寻常女孩立即就会勃然大怒吧，再不济心中也会升起一点抗拒，不过蒋牧北面前这位，好像并不在意。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人有朋友。”
少女清澈而又空灵的声音仿佛能够穿透灵魂。
“这说法也太伤人了，朋友这种东西，再怎么差劲的人一个两个总会有吧。”
“听上去就像交不到朋友的人在高谈阔论呢。”
“…………”
十分简单的对话就让蒋牧北再次意识到，这孩子还是这么难以对付——当然，这是好事。这种程度都做不到的话，在少女所处的环境中是活不下去的。
蒋牧北刻意的用雨伞挡住了自己的面孔，少女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难以琢磨的扑克脸上少见的带上了不满。
“不想被人看见脸么？还是说不想被我看见脸呢？”
“算是吧”
也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在回答前后哪一个问题。
“越来越可疑了，通常不愿意露脸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通缉犯之类的么？”
“还是来聊聊这个吧”
蒋牧北指了指自己的墓碑。
被人转换话题虽说很讨厌，但少女还是回复了蒋牧北的问题。
“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
“讨厌他？”
“不是。”
“那就是喜欢他咯？”
“为什么不是讨厌就是喜欢啊？”少女有点生气，接着说道：“我和他不是很熟悉，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会发生什么……某种东西会交织在一起。”
交织在一起，听起来有点色色的。
不对，不是该说这个的时候。
（这种话，她在面对我本人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赚到了吧。蒋牧北这样想着的同时，也打算抽身离开。
“那么，我先走了。”
“等等！”
“还有什么事么。”
“你身上的味道令我十分在意，为什么？”
“唉？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么？那可太糟糕了。”
“不是在说这个！我的意思你一定是明白的吧？你的身上一定有一些十分关键的东西……我的感觉，向来都是很准的。”
少女向前猛踏一步，飞溅的积水啪嚓一声打湿了蒋牧北的裤脚。她伸手拽住了蒋牧北的衣袖，兜帽掉了下来，水珠顺着美丽的黑发向下淌着，从发梢一滴一滴的向下滴落。
这个世界如果有神明的话，它还真是偏心啊。在所有的造物中，总是有一些东西一眼就明白那是精雕细琢而成的精品。
又或者神明根本不存在，她是先有所有人的心相，需求，愿望，随后才应孕诞生的美好奇迹？
【它如若是虚无的话虚无本身便是如此，至某种程度相通于众生。如同一切是我中的众生，故也是众生中的一切。】
没错，对她来说，用一即是全，全即是一来形容再好不过了，不管她是神明的杰作，又或是平凡的奇迹。
蒋牧北认为这很不公平，当一个人的存在与一个行星，一个种族的存亡挂钩时，就连嫉妒的心情也无法存在了。
蚂蚁从没想过嫉妒人类呢。
“解释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让我有这种感觉？”
但那人类却想从蚂蚁身上得到什么。
少女坚毅的眼神让蒋牧北放弃了打哈哈。
“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油画？”
少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蒋牧北在说什么。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画中展现了人类从出生到发展成年，再暮薄死去的命运……对这幅画，你如何评价？”
“世间普遍认为这幅画是高更创作的巅峰，是高更全部生命思想及对塔希提生活的印象综合，也是高更献给自己的墓志铭。”
虽说无法理解这个话题的意义，但少女还是如实回答了蒋牧北自己所想。
十分标准的优等生回答，不过却显得有些无趣。
“厌倦了巴黎生活的高更，来到塔希提体验了孤独的幸福，但最终却无法脱离世俗，想要自杀却被人救下，而后创作了这幅画。也为这幅画取了一个十分具有哲学味道的画名……我认为这是他的呐喊，他的一生……人类的一生太过卑微，如此天赋异禀的人穷尽所有最终只能提出疑问，别说答案了，通常的人甚至无法意识到这一问题的存在。”
“你想说什么？”少女皱着眉头。
“看到普通人的极限，你不觉得令人丧气么？”
雨继续哗啦啦的下着，两人之间拥有了宝贵而又短暂的沉默。
“I dwell in Possibility”
少女顿了顿，继续说道。
“The Brain is just the weight of God，For Heft them Pound for Pound”
“‘我居住在可能性之中’，‘头脑与神明相等，称一称，一磅对一磅’”
这是狄金森的诗，而且还选取了两首不同的诗里边的部分。
蒋牧北的嘴角勾勒出一丝弧线，真是诡辩的天才……世界居然要让这样滑头的家伙去拯救。
不过能做出这种回答，说明少女还是深爱着人类的——这一点让蒋牧北超级敬佩，按理来说少女所处的境地，经历过的事情，应该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才对，但两人得出的答案却恰恰相反。
“和我的观点恰巧相反，但不妨碍它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完美回答。是呢，还有这种观点存在。如果你能够相信人性中会孕育出光辉，那么就像你的回答一样，你确实是居住在可能性之中”
蒋牧北爽朗一笑，但其中的讽刺意味毫不掩盖。
“你就是王尔德的童话中的那个幸福的王子吧——不，应该是幸福的公主才对。剥下身上的宝石与金箔赠与人类，最终自身变得破败不堪，而那无法熔化的心脏最终也会被丢进垃圾桶里，毫无价值。”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了”
少女看来理解了蒋牧北提出这一系列话题的深意，脸上露出些许的悲伤。但她立马抬起头来，眼神笔直又坚毅，仿佛能透过雨伞看见蒋牧北的脸。
“那么！你会是童话故事中的那只陪伴着王子走到最后，并爱上王子，就连自己的尸体也与王子的心脏相依的燕子么？！”
从主观时间上来看，蒋牧北认识女孩起码已经十多年了，但这还是蒋牧北第一次见到女孩如此呐喊。
这让蒋牧北难得的犹豫了，但最终蒋牧北还是拨开了少女的手。
“我因某种傲慢而生，却又被奇迹取代了价值。如今的我，大概只是拼命想要模仿真物，却又不成器的仿造品吧……因此，我是成不了故事中的燕子的。”
区区假货，是没法陪你走到最后的——蒋牧北在心中如此想到。
“你拥有义务，也拥有责任，在你前行的路上，并不需要我这样的仿造品。你的感觉一定出错了，我身上可没有什么价值高到能让你在乎的东西。”
伪物能做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而被冠以奇迹之名的存在，才是这颗星球上的生命向前迈出全新的一步的机会。
蒋牧北离开之后，雨势也渐渐变小。少女看见了穿过乌云的一束阳光，它缓缓的落到了刻有‘蒋牧北’三个字的墓碑上。
少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蹲了下来，纤秀的指尖在墓碑的刻字上流转。
“性格大有变化呢，你又在我所不能企及的地方经历了些什么呢？有机会的话，再和我聊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