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归家路,古董屋。
李叶恩的归途并不是很顺利,他先是在去公交车站的路中撞上了好几个行人,止不住地道歉,坐车回家的半途中才想起还要去修理那个老式闹钟,不得不中途下车重新换了一个班次,几番辗转时候已是不早了。这班公交车里几乎已经没有其他乘客,他坐在后排的椅子里,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停止了思考。
“我没有做错。”李叶恩双手合紧,抵住了脑袋,“这不是英雄游戏,没有存档点,不可能在看过那种事情后还悠悠然地来一句‘哦,我明白了’的就接受……”
他喃喃自语着,差点再坐过了站去。
在市中心靠近“鱼尾”的部分下了车,在一片较为老旧的小区七拐八绕,李叶恩才找到了那间连门牌和店名都没有的古董店,夹在一间旧书店和一家手机连锁店之间,宛如被过去和未来包裹在中间一般。
似乎这类店面,总是隐藏在城市的角落,却永远不愁没有客人——或许是因为它们独特的客源并不需要担心这类问题。
“曾师傅在吗?”李叶恩推开那扇老旧的转门,门上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此时都是晚上七点多了,真幸运这间店面并不是按照一般的工作时间打烊。
他看到了要寻找的目标,这家店面的店主正坐在柜台后面,手中转动着螺丝刀,聚精会神地修理着什么。
置身在一堆疑似垃圾物件中的店主没有搭理进门的李叶恩,那是一个男子,大概有四十多岁,虽是壮年,却不修边幅,他摩挲着凌乱的胡茬,只是低头在对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件频频摇头。
“难整,难整呐,这东西要修好怕是得花费大把的时间了……”
“曾师傅!”李叶恩走近了些,敲打着柜台上的玻璃。
“哦?这不是李家的小兔崽子吗,今个儿怎么有空过来?”店主终于发现了李叶恩,他抬起头来,“李老爷子又有什么好物件带给我品鉴?”
“不是,爷爷只是想要把这个修一修罢了。”李叶恩没什么交谈的欲望,他拿出书包中的闹钟,愣了愣,随即补充了一句,“如果修不好也没关系。”
“没什么精神呢,平常都会回击拌拌嘴的。”
“或许吧。”李叶恩没回应,他把闹钟递了过去。
你和老爷子是忘年交,别把我也牵扯进去。李叶恩腹诽道。
曾丛訾,这家钟表店的店主,微笑着接过闹钟。“看来真的是很沮丧,表情冷的像是从寒冰河底待了多久才捞出来一般。”他笑道,“正巧我这新进了点好饮料,还有个新来的可以使唤的学徒,就给你做次服务好了。”
“爷爷对我说过,曾师傅的手艺早该找个接替衣钵的徒弟了,要不然断掉传承可是大损失。”
“李老爷子这是关心我啊,不过一个合格又有素质的徒弟也不是那么好找的,这么久也才遇到这一个。”曾丛訾笑道,他朝店的内部喊了一声,“好徒儿来杯咖啡,暖暖我们客人的心,师傅可是很看好你的手艺哦。”
店的内室有人,但并没有出声回应,只是传来了一阵厨具叮叮咚咚的声音,不多时,一杯盛满了咖啡的马克杯从内室的垂帘中送了出来——不过只是一只手伸了出来,人还是没有露面。
曾丛訾接过咖啡,然后转给李叶恩。
“谢谢。”李叶恩老实地道谢着。
那是我们学校的校服衣袖。李叶恩很敏锐地观察道,虽说这家店内并不是很明亮,但这不妨碍他看清楚袖口的针脚,那毫无意外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
因为知道是同校,所以不愿意出来见面吗?这也很有可能,李叶恩想着,就好像很多人都不会想告诉不熟悉的人自己的家里是什么情况一样。
他缓缓地喝了一口咖啡。
温暖的流体柔润过他的喉咙,滑进胃袋,传导给四肢百骸,热量融化了坚冰,在血液中酝酿地够了,便如满苞的花蕊开出暖意来,一朵朵地绽放在每一个毛孔里。
宛如被宠溺、被关爱、被温柔的母亲双臂怀抱的温暖;宛如被期待、被教育、被严肃的父亲双手拍肩的厚重。
[至少那份勇气,咱家可以认同。]
耳边响起了曾听过的话语,为什么会想起她呢,那个强气的、似乎可以对一切都淡然面对的,但实际上很温柔、某些方面还很天然的大姐头。
[啊,正直、勇敢、善良,你是个好人呢……总之,请和那孩子好好相处吧。]
仅仅不过是十个小时前,他还喝着宋姐递来的,同样温暖的热咖啡,在心中默默定下了要做一个勇敢的人的决定,答应了那位大姐头的请求,自信自己能帮助、并保护好像吉芬那样柔弱的群体。
[若是可以的话,我非常希望能和叶恩学长这样有勇气和正义感的人做朋友,以后请多多指教!]
也仅仅不过是五个小时前,在看到了那些可怕的怪物后,看到了那恐怖的异能造成的巨大杀戮后,看到了那飞溅的鲜血和脏器后,他几乎崩溃了神经,只想要像一只将脑袋塞入沙子中的鸵鸟一样,逃避。
[你是我的王……你渴望着建功立业,渴望着被众人依靠……]
不,我拒绝,因为——
我怕死。
多么可笑的三个字,宛如跳梁小丑恶劣滑稽的独舞;又是多么冰冷的三个字,宛如亲人之间生死永隔的天涯。
死,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也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情;死,留给自己的是湮灭,留给亲人的是悲伤。
宛如几年前,他第一次正视死这个概念,得知再也无法见到双亲的面容一样。
从理性的记忆到感性的回忆,其实是那么脆弱那么简单,人类最经不起的就是失去,人类最熬不过的就是时光,但是亲情却能一遍一遍地轮回着,加起来,便也是天长地久。所以,死亡破碎了记忆,却成就了回忆。
在说着自己怕死之前,李叶恩更多的是不能死,他还有一个年岁已高的爷爷需要赡养,他还有一个孤独无依的妹妹需要保护,他不是热血少年剧的主角,可以为了所谓的大义去抛头颅洒热血,这也不是什么英雄救世主的游戏,有着随意复活的存档点可以读取。
这个世界上或许会有着无数的轻小说故事让主角在得到所谓的能力后立刻大咧咧地认同并接受,然后开始祸害世界,创立后宫——但那绝对是最愚蠢、最白痴、最无脑的垃圾文字。
李叶恩可以这么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没有做错。
可如果真是那样,那么,现在贯穿着身体的痛苦,又是什么呢?
因为那个仅仅见过两次面,但却倔强地要求和他在一起的女孩子吗?
前进的理由只要一个,后退的理由却要一百个。许多人整天找一百个理由证明自己不是个懦夫,却不敢用哪怕一个理由去证明自己其实可以做个勇士。
“我不过……是一个用着亲人做借口,却不敢面对生死的懦夫罢了,我更背叛了自己的信念……”李叶恩双手紧紧地握住马克杯,他痛苦地低下头去,深深自责。
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坠下眼角,落在了浓厚的咖啡中,溅起小小的涟漪。
在最后的分开之时,唐暧的那个表情,也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吧。
她是那么单纯地相信我,并希望我也认同她,而我却将自己连同她一起否定……
我一定,伤害了她,伤害了那个追寻着我的女孩子,伤害地非常深……
“小兔崽子,喂,小兔崽子!”
“啊?”李叶恩终于被唤回了意识,他抬眼看向曾丛訾。
“虽说我也知道我这次进的货是上品的咖啡豆,不过你也不用感动的哭出来吧。”曾丛訾拿着螺丝刀轻轻地敲了敲脑袋,“还是说,我这个新徒儿的冲泡手法这么厉害?”
“没有哭,曾师傅,这只是被热气熏了眼罢了。”李叶恩猛地抽了一下鼻子,他伸手擦去了蓄积在眼角的泪水。
“年轻就是意味着有得有失,一两次的失恋算不得什么,往前看,你还有着大好的未来呢。”
“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哈哈哈。”曾丛訾笑道,他轻点了点手中的那个老式闹钟,“你看,就好像这个古旧货一样。”
“什么?”
“它不能闹铃,某种意义上已经失去了闹钟这个称号的价值,可它还在走动,为我们指示着时刻。”曾丛訾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可即使这些指针也停下了移动,我们也停不下时间的脚步,这个世界上有所改变的只有我们自己,对吧?所谓成长,就是逼着你一个人,踉踉跄跄的受伤,跌跌撞撞的坚强。这就叫做哲理,也就是说……”他突然卡了壳,伸手翻找自己那长长工作服衣兜里的小本子,“……也就是说,哎呀我之前把那些格言记在哪里了?”
“噗!”李叶恩真地是被逗乐了,他或许还没有走出低谷,但他还是笑了出来,“没错,我想起来了,爷爷说过的关于曾师傅你收徒的另一个说法。”
“嗯?”
“爷爷说过,他很期待你能有个徒弟将手艺传下去,可随即就补充并哀叹道:‘不过那个人可是一点教书育人的水平都没有呢,真怕他根本教不会徒弟反而被徒弟训了,不过算了,找个徒弟也能当做雇个保姆管管日常生活吧。’这样的话呢。”
“呃,啊哈哈。还是李老爷子了解我啊,现在还真是我那好徒儿在打理日常生活,被老爷子看得透透的,没得破,没得破。”曾丛訾爽朗地笑了一声,他站起身来,看向李叶恩,“现在的表情还不错,能哭出来,然后再笑出来,这就是人生啊,小兔崽子,我虽然在李老爷子面前永远矮上一截,但要是教育教育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很尊敬曾师傅你,但我总觉得,只要再过几年,我一定会比曾师傅你更加成熟的。”
“哦哦,这真是个值得让人宽慰的理想,我可很是期待你的成长呢。”曾丛訾伸手按了按李叶恩的脑袋,拨乱了他的头发,“不过时候也不早了,学生就不要继续在外面晃悠了,不回家是会让家里人担心的,这个闹钟一时半会修不好,过几天再来拿吧。”
“我明白了。”李叶恩喝完了咖啡,偏头找了一圈才发现一处不被凌乱物件占据的空闲地方,他放下了马克杯,“那么我先告辞……”
“哦,对了对了,把这个带回去,顺带替我向李老爷子问声好。”曾丛訾说着甩过来一件长包裹。
李叶恩条件反射般地伸手接住。
“鱼竿套?”李叶恩微微一愣,这个物品入手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来地沉。话说老爷子钓鱼吗?他想道,虽然这确实是老爷子会喜欢的类型。
因为这是一款仿古造型的鱼竿套。
长长的筒套,细细的圆柱形筒体,仿古的花纹外观,宛如刻画在筒套上的铭文图字,给人一种优雅、神秘的感觉。
“别在这里打开,回去给老爷子看过他自然会明白的。”
李叶恩点了点头,不再询问,他将鱼竿套背在肩上,提起书包,道了一声告别后走出了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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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叶恩离开了好一会儿后,原本身处在店面内室的人这才掀开了垂帘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的确实如李叶恩推断的一般,是天目学园的校服。
“师傅,为何要把那柄剑还给他,那个没种的、窝在角落独自落泪的男人。”穿着校服的身影并没有走出阴影,仅仅是询问道,口气中有着一丝不满,更多地则是疑惑,“上制仪剑,操纵风的能力,不是师傅刚刚品鉴出来的吗?”
“呵呵,很多事情啊,不能只看一面,要多想想未来。更何况,男人的泪,永远都不是脆弱的产物。”曾丛訾笑地颇为愉快,“要跟我打个赌吗,好徒儿?我敢保证,把那柄剑还给他是个正确的选择。那可是李老爷子的孙子,怎么可能是个甘于平庸的人,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或者说是推动力罢了。”
阴影中的人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反而是走到一侧,拿起了电话:
“我要向蒂拉修女报告这件事情,可以吗?”
曾丛訾没有在意,任由徒弟在一旁打起了电话,他仅仅是摩挲着自己下巴凌乱的胡茬,自顾自地笑道:
“那个少年啊,一定会给这边的世界,带来一股与以往都不同的,变革之‘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