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清楚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幻觉,直在长长的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坠落着,也不知何时会抵达谷底,或许本就是无限延长的、无法触及底部的隧道。深厚而臃肿的黑暗覆盖着,仿佛充斥了世界的全部,以至于陆奈连自己也感受不到了。
然后她醒了,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猛地睁开的双眼只看到一片模糊,慢慢才聚焦回真实的世界里。柔和的灯光取代了月色,而自己也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夜色依然那么深厚那么浓稠,吞噬着视界内的一切事物。病房洁白的墙壁和暗暗夜灯是黑夜中唯一的依靠。
陆奈依旧感觉脑袋一跳一跳地疼痛,肩膀已经缠上了纱布,原本嘴中的血腥味也被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取代,她不喜欢医院,此刻却感觉如此安心,她在惨烈的车祸和爆炸之后幸存了下来,只是浑身沉沉的没有力气,思维也变得倦怠了起来,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旁的心电监护仪滴滴的微小声音是病房中唯一的声源,她这才意识到这里没有任何其他病人,是独立病房,还是ICU(重症监护室)?她不得而知,但输液的针管依旧附着在手背,留置针特殊的触感和平时输液针的感觉不同,而且脸上还扣着厚重的氧气面具,她想着,自己醒来的话,总会有护士或者医生来吧。
然而她又突然被恐惧攥住了,母亲怎么样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车上睡了多久,如果已经接到了父亲的话,那他们两人是否都遭遇了车祸呢?她没有见到自己的双亲,一种名为未知的恐慌蔓延开,在忐忑的心跳声中透露出来。左腿被夹板固定着,她大概知道是小腿骨折了,但没有之后的记忆。身上被爆炸冲击物擦伤的话,应该会有微小的伤口,但此刻感觉不到擦伤的存在,她究竟沉睡了多久?
陆奈不敢再想下去,她怕更坏的事情发生。慌张地向抬手摘下氧气面罩,带动着输液的架子一起哗哗作响,取下面罩之后依靠自己的器官呼吸空气,让她稍微感到了一点点安心。而夹在自己手指上的探测仪器也被她的动作扯动而脱落,心跳监护仪上变成了一条直线,恼人的嗡嗡声再次出现,陆奈这才意识到自己耳旁依然有相似的高声鸣响着,时刻不停。
沉重地喘着气,病房的门也被匆匆赶来的护士推开,确认了没有事情之后,护士白色口罩下传来年轻的女声:“太好啦,在休息一下吧,早上医生会来。”说着,又将夹子一样的仪器夹回她手指上。陆奈惶恐地拉住护士,她只想知道自己意识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我的爸妈还好吗?”她从护士黯淡躲闪的目光里得到了答案,她不接受这样的现实,怔怔地松开了手,一时间监护仪的滴滴声再次成为病房中唯一的声源。护士叹了口气,缓缓离开了病房,啪嗒轻响的关门声却像重击一样捶打在陆奈胸口。眼泪溢出来,沾湿了洁白的枕头,细小的呜咽声一直持续到黎明。
医生来的时候,陆奈咬着嘴唇,只觉得嗓子从未如此干涩。这位中年的医生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刚刚经历了失去双亲的惨剧,他不忍心开口,因为不论自己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会激起病床上少女的痛苦。医生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只是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开一些镇定剂,再休息几天吧……”
“不……不……”微小的声音从病床上少女口中传来,医生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只听到下文却是:“为什么啊……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把我留在一起,放着不管的话,不是更好吗……”
医生沉稳的面孔也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他斜过眼神,也知道此时不是自己开口的时机,只是听着微小的抽泣声,凝固在沉重的病房里。时间过了良久,陆奈又小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请你走吧……”闭上眼睛,她从未感觉像现在这样疲惫。
医生离开了,之后换药的时候,护士挂上新的输液瓶,同样不发一言沉默地离去。随着冰冷的液体缓缓流入身体,她的意识也随之远去,回到梦境的虚幻里去,祈求着记忆中能与父母有只言片语的回忆,她不在乎真幻了,只是死死抓住水面上漂浮的稻草,聊胜于无地欺骗着自己。
沉睡着清醒着,一直到天气转暖,不知是多少个日夜,陆奈知道了时间的力量,知道了时光抹消一切的不可抗力,随着父母的影像越来越远,不论她愿不愿意接受,她都在忘却着,而嘲讽的是,也同时好转着。自己醒来的时间是6月17日,昏迷了两个多月,而现在是7月4日,她不想去计数之间的时间间隔,也不知道随着恢复直至痊愈,之后的生活要怎么办。
肩膀的伤早已痊愈,骨折的伤势也已经基本恢复,她的身体已经几乎复原,但一成不变的是耳鸣声已经成为了长久陪伴她的声音,深夜还是白天,从脑海深处传来的声音,无时无刻不环绕在耳畔。期间几名亲属来探望过她,带来了各种她不需要的慰问品,像是安慰又像是讽刺地劝慰着她不要太过悲伤。而随着父母的去世,她继承了父亲的公司股权,即便没有能力运营,只是交给父亲生前信任的属下打理。各种遗产也过继到了她名下,一个又一个的指纹带着她不情愿的厌恶,接受父母生前留下的一切。
她的监护权也转交给了在日本留学的堂姐,电话之中她很多次说过了,不用劳烦姐姐回国。但一是签订公证监护权的文件,一是探望她,最终还是短暂地见面了两天,姐姐趴在床边睡着的身影,总是像极了母亲曾经照顾自己时的那样。
一直到了七月底,她终于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医院了,只能带着各种各样的文件、证明,和一颗已经支离破碎的心,走向未知的生活去。如果,当时自己没有离开爆炸的汽车,就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