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涅槃
黑。
死一般压抑的漆黑。
我尝试着依靠微弱的活动来抗拒沉淀在四周那浑浊模糊的黑色,仅仅一秒,这卑微的抗拒便以失败告终。一股无形的力量抑制着我哪怕一丝一毫的行为。我甚至无法发出声音。而这空旷的无边黑暗中,听觉是唯一让我确信自己还没有死亡的感知。
“上等兵 卡尔·依耶塔,2166年7月18日。因你在执行任务期间违抗军令,严重违反军队条令条规,总部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对你予以撤除军籍处分,并实施为期90天的禁闭处罚。”
“……”
“上等兵 卡尔·依耶塔,在我摘下你的军徽与肩章前,你还有要说的话么?”
“……”
我无声,无声。植物般呆板,死寂,没有辩驳。
黑色的气体伴随着一双梦魇般的手,向我缓缓伸来。惶恐、无助、挣扎——所有从未有过的感觉此刻却在这莫名的黑洞里如此的充实和真切。一股液态的黑暗物质向上吸附着我虚弱的躯骸,随着那牵引着我任意浮空摇摆的力量,我麻木的口齿微微张开,我不确信这是我依靠自己的意识做出的动作,但仍企图借此发出呐喊,困兽般徒劳。
被遗忘者,是上帝视野之外的子民。在黑暗笼罩的黑暗里,没有论述生死的真理,唯有时间是缓慢流失的灰烬。
一秒
两秒
三秒…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刺破了黑色的薄暮,扎进我疼痛的大脑里。
“哥!”
我吃力的睁开眼皮,视野里的光景在睫毛交错的乱影中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背对着当午阳光的女孩,强烈的日照下轻轻晃动着身影。一股死里重生般久违的怀念感支撑着我用尽力气深深的呼吸,然后勉强的做出微笑的神情。
“军…事…怪…胎…”我拉长着声音唤道。
“白痴!”
“傻瓜!”
“萝莉控!”
玲接二连三的谩骂伴随拳打脚踢迫使我像诈尸一样坐了起来。我用手轻轻搓动额头,脑中支离破碎的记忆缓慢的重组。而一旁既委屈又愤怒的玲还在不停的叫骂着。
梦吗?
我盯着顺额头留到手腕的血迹暗暗想着。
当意识稍微恢复清醒之后,我开始不觉环顾四周,顺着视线扫过的方向,一副混乱不堪的场面将我很快拉回到现实——就在刚刚还是歌舞升平的德普顿广场上,一次骤然发生的猛烈爆破使得这场盛会顿时变为了人间炼狱。在铺满暗红石板的广场路面上,几面倒塌的彩旗还在被火焰缓缓吞噬着边角,街边的几家小店门外四周散开着扇状的玻璃碎渣,大约十米的间隔外,几名在混乱中不幸受伤的路人正痛苦挣扎着试图重新站起。
“砰!”
“砰!”
…
展览馆四、五楼的几面窗户接连炸开。一股激烈喷射的赤焰顺着窄小的突破口足足伸出了几十米的长舌。一瞬间,本就是白昼的天空被火光照射的更为通亮。紧接着,伴随这刺耳的爆破声。街道上四处可闻的呻吟与哀怨声通通转变成惊呼与叫喊。尚可行动的人们四下逃窜。而卧在路旁的伤患也绝望的加紧了爬行的速度。
诚然,原本就是来观赏那一座聚集了千百样战争遗产的城堡的他们比任何旁人都清楚,那些东西一旦燃烧爆炸会有多么厉害。
一位看样子已年近半百的女人半蹲在我身边,正面带焦急的望着我。
“小伙子,谢谢你舍命救下我的女儿。”
老妇人不安的向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女孩看上两眼,用手拭去还留在女孩脸上的泪迹。我踉跄了一下,摇了摇脑袋,仿佛想起了什么——阿,头部的伤应该就是这么造成的吧?
这名可怜的女人回头仰望着盘旋在展览馆上空,还在张牙舞爪的滚滚浓烟,看了看眼前的我,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玲,带着近乎悲痛的神情对我说道。
“快点逃吧,孩子。”
听到这句话,玲似乎立即冷静了下来。她试图用肩膀支撑住我倾斜的身躯。同时催促着:“这样还走的动吗,老哥?”
远处展览馆的火势愈演愈烈,那足足有近百米高的建筑从这里望去好像是一只长着六只乌黑羽翼,不时散发着红光的庞然巨兽。我木然的看着四周,不由得在脑中浮现出一个名词——末日。
玲等不及我对她的话给出反应,拉住我向着她认为应该更为安全的方向逃离。我放纵着全身的力量,任由自己的脚步跟随着玲,穿过街道,遁入小巷,游走于人群中。向着未知的庇护之地惶恐前行。某种液体在手中摇摆晃动的触感,断断续续的波涌、撞击,透着一丝让人安心的凉意。
不经意间,我注意到手中还握着半杯早已化开的奶昔…
“果然还是不行…”我停住脚步,露出一丝诡邪的笑意。
玲颤抖的回过头,动作显得十分僵硬。从她的表情里可以轻易地看出,此时玲的思维显然在排斥去分析我话中所涵盖的任何逻辑。她只是紧紧握住我的左手,向前拽了拽。
我轻轻拍了一下玲的脑袋,调头前行,无暇去顾忌已经在她眼中泛滥的泪水。两肩交错的时候,我低头柔声的说道:
“你哥哥我啊,虽然长得不怎么英俊,但还是不甘心被别人叫‘爷爷’啊。”
玲咬牙握着拳,没有去眺望我离去的背影。
“笨蛋。”她低声念着。
笨蛋吗?也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吧。我平视前方,格外平静的思考着。
此时近在咫尺的展览馆,其猛烈的火势已经无法用“恐怖”二字来描述了。从正面看,一至五层已经被火焰团团包围。而赶来的消防队正尽力控制火情,避免其向上继续蔓延。尽管如此,警方仍然在展览馆四周拉开了近500米的警戒线,并不断调遣兵力在线外巡逻,以防家属仍困在内部的一些民众会采取任何激进的做法。
说到激进,似乎我就是其中一个?我一边这样自嘲着一边将腿卖向那被橙黄色锁链隔开的“死亡之门”。
一名胡须浓密的武装警察用枪口对准了我。
“你这只鹌鹑(当地军队对百姓的一种“尊称”),要是再敢接近这里一步,我会毫不犹豫的用武力将你逮捕。”
我收回跨越的动作,上下打量着这位魁梧的男子,鄙夷的说道:“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道具,看来警方也只是来凑数罢了。”
大胡子拉开了枪膛上的保险,用警告的语气怒斥着:“退回到你该去的位置,滚!”
“T—F盟国特种救援部队,代号‘獠牙’。”
我用手隔开他端起的机枪,冷酷的陈述着。“截止到我退役那天,共参加636次任务,2等功4次,3等功17次,嘉奖9次。被我救下的遇难者共计307人。”
那个蛮横的警察仍然没有妥协的意思,把枪口重新对准我说道:“鹌鹑就是鹌鹑,退伍军人也一样。”
“那就让你再了解一个事情。”我轻轻凑近他耳边,用阴冷的声音说:“我的编号是R1214….”
“逆…逆判者?!”
我顺势夺过他腰间的手铐,轻轻一跃,跨过了隔离线。回身留下狡邪的一笑。
“知道就好。”
顺利混入已被封锁的展览馆之后,我凭借昔日在部队所训练的特种业务,迅速突破着被火魔侵蚀的楼层,跳跃、翻滚、攀爬、躲闪…身手矫捷到连自己都无法相信。我一扇扇踢开四周的房门,环顾,然后继续奔走。全然不顾四下死死躺着的那些身体——直观的看,这一楼已经肯定没有活人了。
逆判者
逆判者
逆判者…
不断有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传到我的耳畔,他们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缠绕在火海中的幽灵,极尽憎恶、扭曲。我迟疑,却感觉不到任何畏惧。
我只是敏捷的奔驰在这炽热的炼狱之中。
“跟那天出奇的像呢。”已经闯到第六层的我自言自语着。
很久以前,叛逆者这个不雅的称谓便似乎取代了我原本的名字,成为挥之不去的标记。尽管事后搬到这个我和玲都认为没有人会听说过“逆判者”的城市,我却还是为了这些麻烦又危险的事亮出了这张“底牌”。
焰浪翻滚,墙屋坍塌。一种模糊的即视感,让我纵然在生死一线里,也无法停止回忆。
第七层。
第八层。
第九层…
我数着,几乎癫嗔。
忽然一个幽幽的声音从上方缓缓飘来。我勒住步伐,仰视。
奈落之花
像是铺满艳红血池之上的晚霞
地狱之花
凝结着诅咒
衰败着萌芽
哭吧
哭吧
罪的轮回啊…
黑发少女五指交叉,轻轻合实在胸前。她独自站立在顶楼的中央,淡淡咏唱着。歌声飘渺、空灵。她的四周竖立着无数巨大的透明容器。透过室内幽暗的灯光,可以隐约的看见这些装满深绿色溶液的水晶圆柱内部连接着错综弯曲的管线。在那不时冒着疏疏密密气泡的液体里,漂浮着各种相貌奇特的未知生物,或是貌如野兽,或是貌如恶魔。
她静谧的面容一如水面般平静,她等待着,这场大火将一切回归到起点的那个时刻。
“来了。”
她自言自语着,缓缓转身。
随着“咯吱”的一声,密室沉重的大门被一双满是伤口的手轻轻推开。
“这就是你指的话剧么?”我从明亮的光线里气喘吁吁的走进了这间极其隐秘的房间,随即回手将门带上,说道:“这舞台还真是够冷清啊。”
少女没有对我的出现感到讶异,只是斜视着一旁。她的语调始终那么平缓,淡然。却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哀伤。
“说错了哦”她慢慢环顾着四周那些莫名生物,轻声的道着:“这里不是什么舞台,而是这些孩子的‘根’之所在。今天,是这3000年以来最后的一次祭奠,也将是一切都归于‘无’的日子。”
她停顿了一下,向着我微微斜视了一眼。
“已经开始了。”
当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流正向我逼来,而我身后也开始闪烁着通红的火光。这就是说,这一层楼的退路也将要被大火堵住了。
此刻,黄泉之路是那样无比接近。而我却终于控制不住,大声笑了出来,笑到鼻子发酸,眼泪直流。
“哈哈哈~”我不顾火烧眉毛的情势,前仰后合的大笑:“刚刚我就一直在想。你这家伙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中二病呢!”
一直冷漠的少女愣愣的看着我不合气氛的举动,一双细长的眼睛也随之慢慢的扩张,圆圆的睁大着。
“你的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啦!不过,有一件事我要跟你抱歉哦。”我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到那少女跟前,将一只手在她胸前慢慢摊开。
“红酒,果酒,朗姆酒什么的确实是没有了,口香糖你还要不要?”我一脸坏笑的说。
她将脸凑的很近很近,似乎在观察我一般呆呆的看着。
过了很长很长的三秒钟。她似乎是笑了一下。
“怪人。”
“你这丫头哪有资格说我。”
“有人说过在这个星球,总是给不认识的小妹妹糖吃,一笑就会发出‘呜嘿嘿’的怪声的老爷爷和被火烧得黑得像鱼子酱一样黑的老爷爷都会被叫做怪人哦。”
“才不会存在那种老爷爷!”
我突然止住了笑容。光顾着吐槽,险些忘记了自己现在还命垂一线的事情。
我警惕的回头看着。门外的火光越发的靠近,如果一直呆在这个接近于封闭的密室里的话或许还能坚持很长时间,或许会有搜救部队也说不定,可是…
“喂,我说你啊。”我观察着门外的境况,严肃的说:“BBQ和蹦极你更喜欢哪一个?”
“7分熟的话…”
我再次按耐不住暴揍眼前这个二货的冲动,对她头顶一记轻轻的手刀。
“吃货!”我愤愤的骂道,接着从腰间掏出刚刚缴械的那条手铐,不由分说的将她右手和我的左手铐在了一起。
我指着与火光相反的方向,斩钉截铁的说:“带我去这一边最近的窗户。用跑的。”
她点了点头,推开门带着领我向一边快速的奔跑。本该空洞的回廊里,赤红的火浪犹如野兽的血盆大口,无情吞噬着身后的世界。我们拼命抵达了最近的窗台,步调一致的向下俯视。
十楼,这样跳下去等同于自杀…而现在,一个问题摆在了面前。
死,亦或是死。我们必须在这两者间马上做出选择。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边那看似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突然脑中浮现出玲的样子。
“答应我一件事。”
少女不带多余的措辞,只是“恩”的应了一下。
“要是你我都能活下去的话…”我扶着她轻盈的身体迈向窗台。纵身一跳——
“今后就请用名字称呼我吧!!!!!!”我在空中放声大喊,并使出浑身力量用右手抓住从一扇窗户中支出来的钢管。我凭借上身以及左臂的力量夹住还铐在左手的那个少女,并试图在由于惯性产生的强烈摇晃中保持平衡。然而还没来得及我设想下一步的对策时,这一根脆弱的钢管便因火焰的高温烘烤折断了。
再次华丽的双人自由落体。
正当我 “呀~吼!”一声忘情大叫之时,随着我尾音的戛然中断,整个世界仿佛被上帝用手指点上了停止的“按钮”一样陷入了黑白色的静止之中。
包括这即将终结我生命的下落。
卡尔·依耶塔
这份盟约已为血之天平所默许
至此
吾将以“刃”之身
与汝同行
伴随着仿佛是天外传来的声音,黑发的少女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并离我越来越贴近,在少女几乎快要消失于空中的一刻,她伸出双手托起静止于空中的我的脸颊,轻轻说着。
“如果是你的话,或许真的可以…”
随即以梦幻般的姿态与我重叠在一起。我无法控制或阻止此时此刻一切将要来临的东西,更无法想象自己在这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始终记得那一刻,身边所覆盖的那异样的黑色光芒。
以及那神秘的声音所说的——
那么
现在请唤出吾的名字吧
…
Curran
Andariel
Eli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