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住处走的时候,夜色已深,皎洁的月光透过厚实的云层,朦朦胧胧地泼洒下来。细碎的雪花仍没有停歇的意思,隐隐约约地飘荡在干净清冷的空气中,安静沉默地落在屋顶、路灯、道路,还有我手腕上的伤疤。
我收回手,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这一天郁积在胸口的浊气都宣泄开了,人也精神不少,似乎能有兴致去玩乐一番。但毕竟是在办公室里熬煎了一整天,自己就像泄气不少的气球,放开口子也飞不起多高。便只决定绕路而行,迟些回去。
于是我便遇到了那孩子。
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穿着宽大的紫白色重樱服饰,竖着两只末梢发灰的雪白狐耳,长长的银发顺着额头滑落,分成两边,一边拢至耳后,另一边缀上蓝色的绳结饰品,软软的垂挂下来,差不多遮住了右半张脸。展露在空气中的脸庞像手工雕琢的人偶一样精致,可惜没什么表情,大约所有的精神都凝在那蓝宝石一样澄澈的眼睛里了。她穿着白丝的右腿上还缠着绷带,想来只是装饰?
我不出声,沉默地站在路边,她比划着双手好像在跟谁交谈,但她身旁可没有别人。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经常玩的“看不见的朋友”的游戏。我犹豫一下,心想这年岁的小孩应该意识不到羞耻,不会因为被人撞见自己玩这些幼稚的游戏而感到不好意思,便走上去搭话。
“在和谁玩吗?”我在她身前停下。
她停了动作,好奇地仰起头打量我,湛蓝的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神色。片刻后,转头对着空气比了个手势,才对我说:
“我在和噗噗说话。”
“那是谁,你的朋友吗?”
“嗯嗯,”她点点头,“是我的幽灵朋友。”好像有谁在叫她,她倾着头认真的听了一会儿,又对我说:
“指挥官,噗噗他们说,他们很喜欢你。”
我无言地抬起头,她身后的路灯一闪一闪的,像风中忽明忽暗的蜡烛——想来深夜值班的确是件苦差事,连机器也要强打精神才熬得住——这可真是极经典的恐怖片场景,深夜、无人的街道、闪烁的路灯、白衣小女孩和她看不见的幽灵朋友,如果她再上点妆,那真就要素齐全了。
我摇摇头,把这奇怪的念头甩开,正打算问她怎么还不回宿舍睡觉,突然瞥见她散开的的衣摆下露出一截白皙的的大腿,本来应穿的打底裤被一段绷带取而代之;再往下看,才发现白丝薄得能透出肉来,就像打湿的寸衣紧贴在身上暴露了肌肤。我不禁问:“你不冷吗?”
“还好。”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晃着自己的小腿,伸手去摸,似乎这样会很暖和。
还好?那究竟是冷还是不冷呢?我苦笑着解开自己的外套,蹲下身,把它当做毛毯,严严实实地裹住她的双腿。她不避也不闪,只是把双手放在大腿上,很老实地看我忙碌。我伸手捏了捏她纤细的胳膊,发现她上身还是好好的穿了几件衣服的,便松口气,心想自己也没穿多少,要再脱就差不多只剩件单衣了。
“指挥官,”她看我做完这些,伸手拉拉我的衣服,“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一时怔住了,不是因为回答不上来,而是觉得好笑——晚自习开小差的学生见着窗边路过的班主任,竟发问:“你不好好工作在这儿瞎晃什么?”
“工作太多了,做到现在。”我倒自动把自己游荡的事实抛却了,“你呢,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睡不着。”她说。
这年纪的孩子这么熬得住夜吗?我四下打量,有台自动售卖机还在工作,但走到跟前,才发现热饮只剩一罐了。
“喏,”我坐到她身边,拉开拉环,把那罐还算烫手的奶茶递给她,“喝完快回去,我送你。”
她乖巧地说声谢谢,用双手接过,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喝着,时不时扭头看我一眼,又转过去和她的幽灵朋友说话。
“指挥官,”她想把奶茶递给我,“你喝吗?”
我摇摇头,心想这孩子倒是会考虑别人,半夜在外面游晃也许是没想到会给别人添麻烦吧?
她见我拒绝,便低下头不言语。过了好一会,大概她手里的奶茶已经喝完了,抬起头,问我:“我一定得回去吗?”
“当然,”我摆出不容置疑的语气,“晚上一个人很危险。”
“可是指挥官……”
“我是大人。”
她眨眨眼,思索了一番,又问我,“可是有什么危险的呢?”
有什么危险?这可把我问愣住了。这里是港区,没有外人,皇家方舟不在这里,危险区域也都关闭了,能有什么危险呢?一定要讲的话,于她而言我倒是有点危险。好像确实是我说错话了。
我想说“听话,我送你回去”,可又觉得对孩子说这种话是变相的粗暴,再说她一直表现的很乖,便决定循循善诱,说:“小孩子不好好睡觉是不行的,会长不高,”我胡乱比个高度吓唬她,“快回去吧,我送你。”说罢动手去摸她的头,似乎这样就能把她脑子里的瞌睡虫叫出来工作了。
“可是我不想回去,”她带着乞求的神色仰头看着我。
小孩子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不愿回家(我就把宿舍当成家好了)么?想来我当初也经常不愿意回去,不过原因肯定和她不一样——总有一大堆活计等着我。
“你总不能睡在外面,会生病。”
她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问:
“指挥官,我能住到你家去吗?”
真是奇怪,我的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拒绝而是想反驳——那不是我家,那只是我住的地方。
“那不行,”我断然拒绝,“突击者小姐——是她负责照顾你们吧——会担心的。”
“为什么会担心呢?”她歪着头,很不解。
“醒来发现你不在,当然会担心。”
“我给突击者姐姐留了字条的。”
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半夜溜出去玩的孩子会给大人留字条,这是生怕大人发现不了?
我正打算再说些什么,突然在她身上看出那人的影子来——虽然并非一样的面无表情,但却一样的在深夜里游荡,一样的“听话”(也许)。我慌忙在心中掐灭了这个念头,就像扑灭柴房里的一缕明火。
“那好吧,”我摸出手机,“我——不,你跟她说一声。”
就好像小孩子为了证明自己不怕苦瓜,硬着头皮往碗里夹一样,我为了向我证明自己没有把她和那人搞混,也决心听从她的请求。好像这中间确实有什么逻辑关系,严密的能用数字论证出来。
她眼睛一亮,凑过来等我接通电话,但真不巧,突击者似乎有晚上关机的习惯,电话打不通。我听着“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心里犹豫不决。她似乎看出来我的顾虑,说:“我呆在指挥官家里,突击者姐姐会担心吗?”
该怎么回答呢?如果我说会担心,她岂不是又要问为什么会担心?我又该怎么说?总不能说“突击者小姐也许怕我对你做些奇怪的事”。她的多问使我深感头疼,心想自己上学时便对“勤学好问”的“勤学”深恶痛绝,对“好问”虽像对待与我交恶的人的朋友一样不冷不热,但至少也不厌憎,不料今天竟是与它也彻底决裂了!
“好了好了,我带你回去。”我叹口气,站起来,把裹在她腿上的外套取下,披在她身上。“但是蕸——你是叫这名字吧?明天早上就要回去,知道了吗?”
“嗯,我叫蕸,”她起身理顺外套,“我知道了。”
我住在宿舍区边上的一间小屋里,打开门便可一览无遗——卫生间,厨房和置着床与几张桌子的厅室,衣柜就在床边,书柜靠墙,杂乱的堆着些书。
“打扰了。”她很有礼貌的在门外说了一声,才跟进来,取下身上的外套,踮起脚挂到门边的置衣架上,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我打开暖气,注意到她的目光放在了床上摞成一堆的衣服上。
“又忘了收拾。”我挑出几件衣服,揽在手里,准备进浴室去,突然又想到什么,折回来走到书柜前,一边找找有没有适合小孩子看的书,一边问:“蕸喜欢看书吗?”
“蕸学习很认真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喜不喜欢看课外书。”
“最近有在看《航母航行指南》。”
好硬核的课外书,可你是驱逐啊,我心想。
我终于翻出一本《格列佛游记》来,心想这玩意应该能给小孩子看,就递给她,告诫她别乱动我书桌上的东西,便转身走进浴室。约莫过了十多分钟,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时,不出所料,床上的衣服已经叠好了,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边。蕸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摊开那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
“真懂事。”我摸了摸她头,柔顺的触感让人有些爱不释手。“好看吗?”
“嗯,很有意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页。
“那你明天带回去看吧,”我走到床边把被子铺开,“现在该睡觉——你洗漱了吗?”
“出来之前已经洗漱过了。”
她听话地合上书,把它好好的还回书柜,顺从地走到床边,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她便问:
“指挥官,你不跟我一起睡吗?”
那哪能呢?我从床底下拖出一张折叠床。
“我睡这里。”
她很不解地看着那张床,“睡得下的。”
“指挥官是个大男人,大男人应当自己一个人睡觉,不然会被人笑的。”我撒谎道。
她眨眨眼,视线在我和床之间跳来跳去,“那,指挥官是大人,应当睡大床;我是小孩子,应当睡小床。”
“床大,睡觉不容易滚下去。”
“突击者姐姐说,蕸睡觉很乖的。”
“其实是这东西一直都没机会用,我很想试试。”
她这才上床去。我关了灯,借着窗外漏进来的一点月光展开折叠床。回头想去给她理一理被子的时候,发现睡眠已经背着我,偷偷摸摸地一闷棍将她敲晕了,不由得有点羡慕小孩子的睡眠质量。
我把脱下来的衣服卷成一团,充作枕头垫在脑下。说起来这玩意儿还是我朋友在愚人节买来送我的,当时他略带恶意又自作聪明的对我说:“你住的房子这样小,沙发是断然摆不下的。将来结婚娶了太太,若是哪天不幸惹她生气,被赶下床,岂不是要席地而睡?我送你这玩意儿,免你以地为床,还不快多谢我?”我那时只笑他傻,说倘使我真结了婚,哪有不换住处的道理。到时候莫说沙发,连床也要好好置上几张,每张上面再放一个等身抱枕,我要真被赶下床,就寻一张床抱着抱枕睡觉,叫那婆娘独守空房,我给她当面“出轨”!如今老婆没有娶到,这床倒是用上了。
我没有拉窗帘的习惯,于是月光逐渐透进室内。不知为何,过了零点我总是难以入眠,深夜里睡不着,按惯例便总要一件一件的回想这一天的事情——工作似乎没出什么问题,该处理的都处理了,该搁置的也都搁置了。只是——我越想越不对——我何以会生出那个念头,居然觉得接受那孩子的请求就等于没有把她和那人搞混?哪里来的道理,真是太蠢了!
懊悔逐渐在心中蔓延开来,好比一滴墨水滴进水里,搅得我心烦意乱,便强迫自己不去想它,闭着眼数羊。怎料这懊悔就像宴席上灌进肚里的白酒,初时略感不适还能忍住,久了便在肚里一阵一阵地搅动起来叫人不得安生。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恨不得现在就爬起来,把那孩子连人带铺盖卷成一团,径直扛回她的宿舍。幸得这折叠床做工不赖,如此折腾也没弄出什么声响,并没有吵醒她。我深知今夜不糊弄好自己是睡不着了,便绞尽脑汁地劝说自己,末了,终于想到:就好比在路边遇见一只可爱乖巧的小猫,你禁不住它缠人把它带回去,而它有主人,你又恰好认识。此时天色已晚,你收留它一夜合情又合理——又不是不还。如果再吝啬一点想,你可以当它一夜的主人而不必履行主人的责任,岂不是很赚?这样一想,我顿时觉得舒畅多了,像醉酒的人吐干净肚里的东西又服下药,额头敷上热毛巾,可以安稳地会见周公了。我正要入睡,忽而又想起她早起洗漱,不能跟我共用牙刷杯子与毛巾,要另备一套。明天事明天做,可现在不正是“明天”?于是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拉开抽屉找齐了一套洗漱用具。回床时不由自主地望望蕸,只见她已熟睡,幼小的身体微微起伏,大有一觉睡到中午的势头;她稚嫩的脸颊润浸在奶白色的月光中,雪白的发丝散乱在脸上,平添了几分成年女性的媚姿,让人很是想抱在怀里好好疼爱。我赶紧收起心里危险的想法,钻进被窝里沉沉睡去。
今天的工作并不如何多,所以我原准备到冬日的太阳磨磨蹭蹭地出来露脸时,才起来办公,但一想到还要送蕸回去,只好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一看床上的被子已经叠好,蕸搬了一个小板凳到厨房,站在上面,小手捉着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庞蒙了柔和的阳光,显得温婉可人起来。
“起得真早啊。”我刷着牙,给她准备的洗漱用品好好地摆放在洗手台上,“自己养成的习惯吗?”
“突击者姐姐要照顾很多姐妹,”蕸熟练的把面条捞起来盛进碗里,“蕸总会早起帮她。”
回忆的碎片瞬时从心上切过,割裂一样的疼。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就敷衍地说:“蕸真懂事。”
洒着葱花的细面飘着热气,被蕸小心翼翼地端上桌子,她抱歉地跟我说:“指挥官,蕸没有找到鸡蛋。”我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我们沉默地用着早餐,蕸安安静静地小口吸面条,不吵也不闹,更没有作妖,把面条缠在筷子上什么的。吃罢饭,她收拾桌子,准备洗碗,我挥手示意她不用。
今天还挺暖和,我心想,看来太阳这几天是偷懒偷够了。蕸这幅装束应该不会冷——不过保险起见还是给她披上件外套。
“之后我自己来。”我收拾好公文包,把那本《格列佛游记》拿给她。“现在该送你回去。”
一路上,她都没提过让我为难的请求,我早饭时准备的一肚子借口并无用武之地。我不禁松了口气,有时候听话的孩子反而不好对付,你没法轻易拒绝他们的请求,只能绕着弯子糊弄——而孩子们又往往多问,使你不得不撒许多的谎。
宿舍已在眼前,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把她送到突击者手里,蕸已经脱下了外套,踮起脚,举起一只手,尽力把它举得高高的不沾地,然后用空着的手折起来递给我。我不是不想帮她,只是这幅努力的样子实在可爱,我不由得想多看一会儿。
“指挥官,谢谢你,接下来蕸自己走,您去工作吧。”她向我道谢。
那倒好,我心里松了口气,不用跟成年舰娘搭话,算是一件幸事。
我看着她抱在怀里的书,忽然想到自己也许没有说清楚——叫她拿去看,到底是借还是送呢?若是借,有借便有还,她还得再来,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于是说:“多看些课外书是好事,这一本送你。不过别在学习的时候看,当然蕸肯定不会。”我自信弥补了一处疏漏,不禁在心里为自己这一点小心思洋洋得意。
“蕸会好好学习的。”她抱书的手又紧了一点,“指挥官,那蕸以后还能来借书看吗?”
“这个……图书馆没有书看吗?”我支支吾吾。
“图书馆的连环画没有多少,蕸都看过了。小说没有分类,突击者姐姐也没有空帮我找适合我看的。”她仰着脸,恳求地看着我。
我真没料到最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正如躲避炮击的胡德以为俾斯麦已经走远,不料一露头,就吃了炮弹,整艘船都裂开来。
“其实……我也挺忙的。”我讪讪地说。
于是她低下头,说声“知道了”,很落寞地转身走开。我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她竖起的两只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像受了委屈的小猫小狗,蜷缩身体或夹起尾巴。我心里顿时生出怜惜之意,挽回的话语在喉咙里不停打转,最后终于脱口而出:
“星期天,”我说得并不大声,有些希望她听不见。“我周末总是——有时有空。”
她还是听见了,转过身很高兴——还真是第一次见她笑——地向我挥手,嘴里大约说着感谢的话,我是没听太清楚。
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又懊悔地睡不着觉,我走在上班路上不安地想。罢了,晚上的事就留给晚上的自己对付吧,现在的自己有的是事情做,莫要想了。
冬日的白天短暂得就像老年人的睡眠,当我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时,太阳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月亮正老大不愿意地值班。我收拾好东西,环顾除我外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想着有无遗漏的事宜。我总是最后一个回去,因为许多工作都被我揽过来自己解决。我既不是工作狂也不是体贴别人,只是纯粹不擅和她们交流。来之前和来之后我都特羡慕贾宝玉那厮,不过理由不尽相同,之前是羡慕他能在一群女孩子中厮混,之后是羡慕他能和一群女孩子相处自如。我和舰娘们的交谈总是像晾了一夜的面包一样又冷又硬,毫无温情或俏皮。和孩子们倒是聊的上几句,可那也是得益于自己以前照顾过几年小孩子。
嘛,也罢,我站在路灯下想,反正回去了我也不知道干什么,书柜上的那些书都快翻烂了,也没有兴致尝试新书。工作少到难以打发时间的日子里,太阳刚落山就下了班,却怎么都不想回去,又没有熟稔到能在晚上上门拜访的舰娘,就只好学周老爷子在港区里彷徨,或是寻一处台阶坐下,盯着自己的屋子一直发呆。直到夜深人静,上下眼皮打起架来,身体各处都闹着要罢工,才慢慢走回去,鞋也不脱地躺到床上,脑子里只去想日里的事——也不敢再往前回忆。
夜里胡乱吃些东西,我躺在床上惦记着自己买的东西到没到。明天是周末,我心想,要是送到了就有事可做,倘若没有,还得等上一周——毕竟晚上不愿动手(明明闲到在外面发呆),总要周末才能在白天空出时间。话说那孩子不会明天就来吧?书柜上还有什么适合小孩读的书吗?要不要买些点心来?饮料呢?碳酸饮料还是别给孩子喝吧?我网购的东西里好像有羊奶来着。还希望她不要又只穿那一点衣服就出来晃,明明多懂事的样子却不知冷知热。我望望杂乱的书柜,心想不若现在就起来准备一下。又转念一想,自己连续两个晚上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一个小女孩,似乎已有发展重工业的嫌疑。一时间吓得不敢再多想,惶恐地拿被子蒙住脑袋睡了。
隔天醒来的时候,窗外太阳已经懒洋洋地挂在空中,像一枚温吞吞的水煮蛋,发光发热的本事一并藏着掖着磨洋工。我心里一惊,以为自己睡过头。拿起手机一看,才知道是月亮这些日子给太阳顶班顶得一肚子怨气,于是觑着空,把他闹钟调早了。趁早上没人,我去取来了网购的东西,——一堆做蛋糕的工具和原料。
以前的回忆就像摔下来碎了一地的玻璃杯,仿佛碰一下就会被扎出血。可现在的生活沉闷至极,人家的欢笑与我并不相通,想来日后也不会好过。一番瞻前顾后——这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也只能硬着头皮,把一地的碎片拾掇起来,小心翼翼地筛出还能把玩的碎块,捧手里细看。小时候大人夸我做的蛋糕好吃,虽然多少包含着对小孩子会做事的夸奖,但也足以**了。仔细一想这还挺有道理,蛋糕是甜的,即便回想起什么苦事,也能冲淡味道。
转过小路,不远处蕸等在我屋前。她见我提着东西走来,便小跑过来,帮我接下手里的东西。我顿时生出错觉,这情景仿佛是女儿出门迎接购物归来的父亲,抢着拎东西。
“看完了吗?”我和她肩并肩,不对,是并排走一起。
“嗯嗯,好有趣的故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没有趁上课或者睡觉的时候看吧?”
“蕸没有。”
我打开门,和她一起把东西放在桌上。书柜上的书摆得乱七八糟,一时间挑不出来。马老爷子的书想必不适宜,我把那本《恶时辰》拨到一边;周先生的作品,不知道这边的小孩子怕不怕;《简爱》倒是不错,就它吧。一转身,蕸盯着那堆东西,问:“指挥官要做蛋糕吗?”我把书放到一边,回道:“啊,是啊,突击者小姐给你们做过吗?”她点点头,又问:“蕸能在旁边看着吗?”我当然同意。
她帮我把东西带进厨房,然后就安安静静地踮起脚,双手扒着台边,看我动手。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那只猫,它也喜欢抓着桌子边看我做事,不过它没这么安分,总要爬上来打搅我干活。
“你今天又只穿这点衣服?”我打量着她和上次差不多的装束,去把暖气调高了些。她赶紧摇头,“里面穿了的。”说着就要把衣服掀开给我看。我连忙阻止,心想是不是有必要教她些这方面的常识?一转念,她是个孩子,港区又都是女性,教她这些防备谁呢?防备我吗?可笑,自己哪有那么不堪!
之后好一阵的沉默,她不开口,我也专心做手里事。但心安理得的沉默往往只存在于陌生人和老熟人之间。她来我这儿住上一夜,为我做过早餐,又收下我一本书,一宿一食一赠之谊全齐了,算不得陌生,可也无论如何称不上熟。正如未煮熟的鸡蛋,外面蛋清是实了,可里面蛋黄还稀着。一时觉得尴尬不已,就找话说:“那本书看完有什么感想吗?”话一出口就后悔,这语文老师抽查学生的口气真是讨厌。所幸她并未在意,天真地回答说:“小人国送的小马小羊好可爱,蕸也想养。”那是,那确实,我心想。“还有别的感想吗?”既然话题已起,我便不愿就此打住。“格列佛先生总是在外面航行,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事,不知多久才回一次家。可他太太还是好好地守在家里等他,他们感情真好。”蕸大大的眼睛满是憧憬。
我听了这话一愣,这孩子好像关注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正欲问询,忽见她盯着那瓶羊奶不放,就笑问:“想喝吗?那是羊奶。”她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这倒难得,我看她总是面无表情。她点点头,期待地看着我,于是我拿来一个纸杯,倒了一些给她。结果她喝了一口,便难受地捂住嘴。我心里大骂自己糊涂,这羊奶这样浓又这样膻,怎么能直接给她喝!赶忙绕到她身后给她拍背,想叫她不必顾忌,直接吐在地上。然而蕸却伸出手,拢在嘴下,把吐出来的羊奶接住。浓稠的羊奶混上口水,变得浊白起来,顺着她的嘴唇滴落,拉出几条闪亮的细线。还有些缠在她小巧的舌头上,像泉水边顺着石柱一股一股地流动的水流,缓缓的向下淌。这真是了不得的光景,要是叫旁人看了,保不准会以为我把什么东西塞进过她嘴里。我心虚地往窗外望望,还好这附近不常有人。她指指洗碗池示意自己够不着,于是我抱住她好让她凑过去洗漱。我自信自己这一抱有分寸,既不像抱衣服也不像抱抱枕,更像是掂起什么贵重易碎的物件,似乎只要再用一点力,她就会从中裂开。她洗干净手,又把池子也清了,才落下地,接过我递的一杯温水漱口,小心翼翼地吐在垃圾桶里。
“对不起,”她满是歉意地说,“差点把厨房弄脏了。”
我正想说这不是她错,发现她盯着我的左手,一脸惊异。我意识到腕上的伤疤被看见了,就大大方方地捋开袖子,将那道可怖的伤疤亮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突击者小姐让你用过刀吗?”
“蕸会帮忙切菜。”她看见我脸色不悦,马上补道:“只是偶尔。”
“她教你的?”
“是蕸在一旁看着学的,第一次也是蕸主动帮忙的。”她不安地看着我,“指挥官,不要怪突击者姐姐。”
“我没有怪她,”我摇摇头,“只是用刀实在危险,你记住,没事别碰这玩意儿,看到这疤了吗?它是——”我在脑海中思索一番,“小时候装酷,坐在门廊里耍刀,结果划开好大一条口子,血流不止,我登时就吓哭了。附近的大人闻声而来,还以为我要自杀,赶紧送我去医院。”我耸耸肩,“当然蕸肯定不像我这么傻,不过还是要当心。”
“嗯,蕸很听话的。”她顺从地点点头。
当然,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这么乖的孩子,我心想。
多年未再尝试,我真的生疏得东西都握不稳当,中途三番两次地掏出手机查步骤。好在以前的记忆只是半生不熟没有坏掉,回锅一煮即可。一番努力,做出来的小蛋糕仿佛和当年那一批是亲戚,同样畸形怪状的像是近亲结婚所生,不该生出的胳膊和腿左一只右一只,都露出一半在外,活像画残了的Q版小人。所幸味道尚可,至少能摆到超市货架上做为残次品廉价出售。我擦擦手,旁边的蕸一声不吭地盯着那些蛋糕。于是我问道:“要尝吗?”她犹豫不决,“可以吗?”我一时不解,“怎么这么问?”她仰起头看着我说:“因为这些是指挥官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我笑笑,说:“做得再不容易也是拿来吃的。”就找出两个容貌尚可的蛋糕,他俩经受住我糟糕透顶的手法,抵住火候错误的烘烤,受尽艰难,终于保有了蛋糕家族的平均颜值,能被体面地送进人们的口中。我看她小口咀嚼蛋糕,心里不自觉生出一股喜悦,想来这大约就是做厨师的乐趣了。
“指挥官,好吃。”
听起来被吃的是我似的。我收拾起厨房,把那些蛋糕装进盒子里。蕸去取了扫把,帮我扫地。厨房整理完毕后,我与她坐在一起,陪她看书,教她识那些不认得的字,给她端饮料,回答她那些不好回答的问题。我守着她白百合一样的肌肤,伴着她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闻着她身上不知名的香味,听着她用童稚的声音轻声询问,看着她伸出嫩生生的小手翻书,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和她一起生活过很久,而且愿意一直这样下去。一本书翻上几十页,中午将至,我望望墙上的挂钟,尽力甩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问:“你跟突击者小姐说你几点回去?”她回答说午饭前,我赶紧收起那本书,连同那盒蛋糕一起装进袋里递给她,送她回去了。回来后又是一阵后悔,那些怪模怪样的蛋糕怕是要遭笑。我捋起袖子,左手那道疤痕仍结着痂,倒让人疑心是新近留下的。我心想小孩子真是好骗,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轻信,还因为跟他们撒谎不会有那么的压力。我伸手去抠那道痂,它无动于衷,好像经历了这些年跟我生出了感情似的。我不敢硬扯,总觉得会有一大块皮肉跟着被撕下。真要命,过了这么久都没有自然脱落,莫不是什么病?可要是去看医生的话,这伤疤的位置怕是要被问长问短。
夜里睡觉的时候,我梦到自己鼓起勇气撕掉那块痂,顷刻间,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