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个少年,与那白蛇行走在草木丛林之间。白蛇居然没有化作妖型,以人态带路。
“你要带我去哪里?”少年皱眉。他们走了约摸一个时辰了,却似乎是在原地打转的样子。
“带你,去见个人,”白蛇轻叹,“到时你躲起来便是。”
白蛇说这句话的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你爱上人了,”少年端详着白蛇的语气,推测道,“妖爱上人,乃大忌也。”
“那又如何?”白蛇冷笑,“大不了,一起死了便是。”
“你这一身三千年修为,舍得么?”
“你爱过吗?”白蛇转身,冷笑,“你当我喜欢吃那些天师么?若不是有人想要杀我,我怎会如此不惜命。”
“你的意思是,有人要杀你?”少年分析道,“这也难怪,三千年的妖,若你作恶,岂有不杀之理。”
“等我见完那人,我便和你道明,”白蛇叹气,“你那浑身妖气,不是你自己修的吧,你是被堕妖了,可你依旧愿意听我说话,证明你是主动接受堕妖的。”
天师若是修妖道,只得有两种路:一种是自废修为,主动沐浴妖气;一种是被大妖注入妖血妖气。前一种称作入魔,后一种被称为堕妖。主动沐浴妖气,时间一长,身体适应了妖气,那么再修妖道,便可保自身心智不被损害。
而堕妖则是冒险的做法,妖血对人那就是毒药,一旦注入体内,那必定心智皆失,化作野兽,即使意志坚强者,心智未失,也得一生都受焚体之痛,最后死无全尸。
少年看起来年岁不大,天师就算长寿,也不过两百年。即使用了驻颜术,骨龄还是会变的。而少年的骨龄,连二十岁都没过,说明他堕妖时间不长。一个入魔天师的修行,最少也要五十年。
至于少年骨龄白蛇如何看得出来,那便是妖气的相通性了。透过妖气的气味,白蛇当然分辨得出骨龄。
“你很聪明,我是主动堕妖的,”少年微微点头,说道,“堕妖以后,便不再是纯正的人,但堕妖之后,只要能忍住,就能同时用妖术与天师术,亏你看得出来。”
若是主动入魔,天师术自然无法修行。但是堕妖因为是人身强行灌入妖气妖血,那身为人的一面没能被彻底同化,堕妖天师自是可以同时修行和使用妖术与天师术。当然,那是心智未失的前提下才能做到。
少年以妖气之身,行天师之法,自然不可能是入魔天师。再看年岁判断,只能是堕妖天师。
“难怪你说你要修功德,”白蛇冷笑道,“你生而为人,自带前世得的五百年的功德,甘愿自堕为半妖,那不是白拱手让出去五百年的功德么?若你有一天死了,功德不够,连轮回都入不得,真是一个不知修为可惜的人,我们妖怪拼死拼活,就算是那九千年的大妖,五百年的功德也才堪堪攒到,你却当之如浮云,我是该说你蠢还是笨呢。”
“我的事,何尝轮到你管。”少年被白蛇的话刺到了,有些不满。
“也是,如今是我求你,算我多嘴了。”
“说了这么多,你打算如何求我?”少年皱眉,他跟着白蛇,走了很久了。倒是离城镇近了些。
“快了,”白蛇指着前边的桃花树,说道,“看到了吧?那个人。”
少年顺着白蛇指向望去,那是一个女子,一身朴素衣衫,手里提着点心笼子,背靠于树,仰头望月。
“一个女孩,”少年端详着,说道,“你要我保护她?”
再看,那女孩并不算是蒲柳之姿。但是五官端正,气质温和,像是一汪春水。
“你等着。”白蛇捥袖一挥,瞬间变成了头戴纶巾的儒生,只是那毒蛇般尖锐的眼神却变得如此温柔。
少年明白了,躲在了一旁的树后。看着这两人月下幽会。
白蛇上去,轻唤女子一声。那女子便惊喜得笑起来,三步并两步上来,把手里沉甸甸的点心笼子递给白蛇,两人交谈了两句,白蛇表情便变得沉郁起来。
少年在远处看着,凭借庞大的妖气做媒介,他能听得到远处两人的谈话。
“你来了,”这是女孩的声音,“诺,我答应给你的,你说你喜欢吃桂花糕,我最近在孙娘家新学了两手,你尝尝罢。”
白蛇愣了愣,随后接了递过来的笼子,说道:“十几年了,你还记得啊……”
“对啊,你这进京赶考回来,是中了罢,”女孩喜笑颜开,“真好,我就说嘛,小白你一定可以的,可惜了,我去不了京城,我也想看满城桃花。”
“你想看吗?”白蛇像是突然有了动力,“我带你去。”
“我不喜欢你用法术啦,”女孩娇嗔道,“你答应过我,要做个好妖怪的。”
“我带你看看花,不伤人不害人,怎么就不是好妖怪了?”白蛇急了,“我……”
“你这几日,吃人了罢。”女孩突然打断白蛇的话,少年看到了,女孩的眼角泛着泪光,“我都知道了,最近死了好几个天师,是你杀的罢?你怎能说你没有伤人……”
白蛇突然被噎住了,说不出话。
女孩说得对啊,那天师不是人么?
“……可他们要杀我啊……”过了许久,白蛇才吐出一句话。
“不过,那个现在不谈,我今天约你,非是为了责怪你吃人,”女孩流着泪,说道,“我是劝你走的……”
“我怎么会走,我……”
“人妖殊途……”女孩眼看说不下去了,却还是忍着泪,断断续续的,“你快走吧……要是你被那天师杀了……我听说天师杀妖,那妖连轮回都不得入的,得永生永世受那蚁噬之苦……”
“那你呢……你真的要……要嫁给一个死人么……”白蛇失魂落魄的,“那镇长的儿子,死有余辜,你又何必为了那几十两黄金去嫁给一个死人……”
“没有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怎能违抗得了……”女孩咽着泪说道,“而且,我去求过天师了,他说,只要我配合镇长和他儿子结了冥婚,他便不会再为难你,到时候,你就可以安安心心过一辈子了……”
真是天真的想法啊……少年无奈地想。
哪有天师见妖不杀?荒唐至极。就算是御修,他们麾下的妖兽也不过是他们手中拿来屠戮妖怪的屠刀而已。
一个空口白话,谁都会说。
话又说回来,这青石镇镇长儿子,是个有名的浪荡鬼,飞扬跋扈的很,天天骚扰良家妇女。十几前年得了梅毒死掉了,之后每年正月十八,镇长都会找个女子家给他儿子配冥婚。这个镇长,十多房的夫人,却只生了一个儿子,镇长疼这个儿子,可这个儿子还不够二十岁就死了。此后镇长再也生不出孩子来。
所以镇长从那天开始变得魔怔了,硬是逼着镇里每年出一个花季少女给他儿子配冥婚。不过镇长给钱也爽快,往往一个女孩能换到几十两黄金的礼金来。所以不少家庭争着献女儿,这一年,估计是落到了这女孩身上了。
而且他怕有人不服,还找了一个远房的天师亲戚。这天师亲戚居然有着三品修为,在青石镇一家独大。听说每年配冥婚的少女,都是这位天师挑的,理由说是帮忙挑个吉利人儿。不过似乎有人看到那些女儿们在冥婚前一夜都在那天师房中,说是沐浴斋戒。
普通人哪懂得这些?还不是只能由着他去了。镇长不提,也没人敢起头儿。
就这样恩威并施了几次,这青石镇上也就把这当做习俗了。几十两黄金在普通百姓家里可是一笔巨款了,能供一家三口人一辈子温饱。
“那天师你打不过的……”女孩流着泪说道,“我托人打听了,那似乎是三品的大天师,还是某个门派的关门弟子,那些杀你的天师,应该都是他找来的……若是他亲自出手,我怕……”
原来如此。少年听明白了。
那远房天师修的不知是什么采阴补阳的法门,估计是在门派里混不下去了才来这青石镇的。一个三品天师,居然偏安一隅之地,这青石镇也不是什么灵气丰沛之地,别说三品了,就算是一品天师,都不一定看得起这块地儿。
这不就是和那个魔怔了的镇长一拍即合咯,反正冥婚全程都盖着盖头,那女孩有没有死都无所谓了。怕不是前一夜就会被这个天师吸干了。
至于来杀白蛇的那些一品天师,估计都是冲着赏金来的。那个天师在悬赏的时候,肯定对外把白蛇的年限降低了,那些天师对白蛇是补药,那白蛇对那个远房天师,又何尝不是补药呢?
白蛇杀得越多,修为涨得越快,对那天师也更是大补。依靠吞人得来的修为,若是没有时间巩固,必然会冲击筋脉,严重的甚至会爆体而亡。
那不就是给人白捡尸了嘛。
可惜白蛇,果然妖善力而不善智,他以为他吞得越多,就越能有把握救女孩。
不过一件陪嫁妆罢了。
就这灵气贫瘠之地,能出个一百年的妖,就顶了天了。除非有大机缘,否则三千年的妖,在哪里出都不会出在青石镇上。
白蛇有着莫大造化,可惜他为了一个女人,居然甘愿放弃自己,真是蠢货。
倒不是少年看不起妖,他只是单纯觉得白蛇可怜可叹可悲而已。仔细想来,这白蛇也只是杀了天师,普通人的命他一次都没碰过。至少在少年来这青石镇做了小厮以后,也没看到白蛇杀害百姓的事情。
白蛇和女孩吵了几句,那女孩便流着泪跑开了。只剩下白蛇悻悻而归,少年看着白蛇,轻叹一声。
“你听到罢。”白蛇对少年说道。
“我大概知道了,”少年回道,“你要交易什么?是保那个女孩的命,还是那个天师和那个镇长的命?”
这夺人命的事在少年嘴里说出来,却没有一丝丝的敬畏,白蛇感觉少年不是问他要谁的命,而是在问他想点什么菜。
“你真的是堕妖吗?”白蛇脸上带着一丝玩味来,“你说起人命的时候,那表情可不像一个人。”
堕妖最多算是半妖,只要能保持理智,自然还能有人的感情与伦理道德。而入了魔的天师,除了身体是人,其他的与妖无异,即使神智清醒,他们对于人命的敬畏,也早已消磨殆尽了。
“我已经不再是人很久了……”少年自嘲地笑,“没人把我当人。”
“这青石镇,又有谁是人?”白蛇冷笑,“除了那帮豪绅士贾和那些天师们,这镇子上的人,何尝不是养在圈子里的畜生呢。”
白蛇说完,又看看女孩远去的方向,留恋道:“我拜托你,保护她,然后让她忘了我吧。”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打算和那个天师拼命么?”
“差不多吧。”白蛇自嘲,“可能打不过就是了,但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的劫数,再怎么样也只能靠自己来过。”
“虽然人家才三品天师,但是你还是有可能会死,”少年推测道,“你真的要去拼么?”
“她说的对,人妖殊途……”白蛇叹息。
少年看着白蛇,沉默不语。
“但是至少,我想亲手保护她一次,”白蛇说道,“这是报恩,我们妖怪,可不是那种不知道礼义廉耻的家伙,我读过你们人类的四书五经,好歹懂得仁义二字如何写的。”
“既然是你要报恩,那我便不多插手了,免得好心办坏事,坏了我的功德。”少年转身离开,“那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再屠戮人类,反击可以,但是不可以主动伤人。”
“你不想问我为什么要报恩么?”白蛇疑惑道。少年态度转变太快,他一时间没怎么跟上。
“无所谓,因为报恩总不是件坏事,至少没人会把报恩当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