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远的钟声将小镇从沉睡中唤醒。雷吉斯推开身上的草席,从床铺上跳了下来。注视着朴素而又熟悉的房间,恍惚间雷吉斯以为自己回到了那已经付之一炬的修道院。
他走出房门,在餐桌旁与同伴们会和。仅仅从地狱离开半天,每个人的脸上都再度挂满了笑容。或许是这样的生活太令人怀念了吧。
然而一切都已改变。当日下午,基地内开设了供军人们交换意见的会场。依照兰萨的方针,共和国经常召开这类活动。雷吉斯当然地表明参加意愿,获得首肯后和被允许坐在末席。
“今天的主题是考察古战场,发生在线列步兵加入战争初期的加修那克之战。以这一战为对象,重新评估帝国军的兵力运用。”
担任主持的威尔在黑板上喀喀地画出战场分布图,吸引与会者们的目光。
“这是一场证明从中距离展开战斗时,线列步兵对当时的主力兵种骑兵占有优势的遭遇战。相对于帝国的千人骑兵部队,当时的敌国‧加伦姆王国的线列步兵为半数五百人。地形是全长八百公尺,宽度五十公尺的平坦直路。双方在近两百公尺外确认敌军存在,同时展开攻撃。结果为帝国方惨败。相对于加伦姆只损失了整体的两成兵力,帝国军部队实际上有超过五成战死──受到在军事上足以判断为全灭的重创。”
顾问停下书写数字的手,转向与会者们。
“为什么加伦姆的线列步兵获得胜利,帝国骑兵战败?有没有扭转胜负的方法?反过来看,这一战在战史上具有何种意义?希望你们讨论这些议题。”
一听顾问催促,兰萨理所当然地起身回答。威尔笑着让开演讲的位置。
“从最简单的角度来看,帝国方部队在加修那克之战吃了败仗有两大原因。其一是缺乏与线列步兵对战的经验,其二是骑兵部队缺乏士气。”
“请详细解释一下,我们的领袖。”
“有没有遭遇横排散开的线列步兵齐射的经验,将使指挥官与士兵们的应对截然不同。他们没有切身感受过战列线列步兵的威胁──当然,战败的原因不能去掉这一点。
根据纪录,这一战骑兵部队的指挥者是李尔金‧卡迪上尉。据说他在子弹射不中的最后方不断对遭遇射撃裹足不前的前排士兵们下达冲锋命令。作为军官这样的态度并不算错,但他表现出的立场恐怕导致在劣势战局中成了众矢之的的部下们士气低落。”
“的确如此。”“长官躲在安全的地方下令,士气当然会下滑。”“让人很想说‘那你先上啊。’”
雷吉斯此时才发现,诺大的会场中除了一身戎装的士官,还有一部分身穿白袍的人。他们之间传出特别直率的感想。军人们有些颔首同意,而有些反倒摇摇头彷佛在说“你们不明白”。似乎对这群人的出现毫不意外,兰萨耸耸肩继续道。
“不必冲上最前线,起码努力前进到战列中段,士兵们的战斗意志应该也会恢复不少。关于缺乏士气的问题,不要只限于现场指挥,说不定可以追溯到更早之前的实战──或是士兵们的训练课程来寻找原因。
就结论而言,他们缺乏足够的勇气。没有足够的勇气在迎面而来的枪林弹雨中冲刺完两百公尺。身为后世的军人,我认为没有让士兵们培养出这种勇气,是从加修那克之战的战败中看出的应当反省之处。”
兰萨如此归纳替发言作结。他环顾四周,正等著其他与会者的反应。迎接他的自是掌声一片。精确的发言,雷吉斯暗想。他的分析中没有任何错漏之处,不愧如此多年来一直持续抗争帝国。但是...
眼见会场中没有任何一人提出其他意见,兰萨略微失望的摇了摇头。然而就在威尔即将宣布解散之时,一只手从会场的角落里伸了出来。
“雷吉斯?你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吗?”
未曾设想的情况出现,威尔微微皱眉道。会议室顿时被窃窃私语声填满。然而一阵有节奏的掌声打断了他们。
“嘛,各位听我说。这位是盖茨城中一位资源协助我们事业的神父。他在战斗的最后阶段还是提出了一些有意思的见解。让我们给他一个机会。请,神父。”
雷吉斯迎面整个屋子投向他的目光,无论是不解,好奇,还是嫉妒。在威尔以眼神示意他发言之下,少年在众多成人环绕中堂堂地说出看法。
“各位,失礼了。我认为,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战败──这或许是事实,但反省之处应该选其他部分。从客观的角度来讲,这场战役单纯是帝国方没有线列步枪才会输掉吧?虽然在因为缺乏某些事物导致战败的意义上是不变的。”
未徵得顾问的同意,兰萨抢着反驳道。
“我们的神父,请等一下。你的说法太过穿凿附会。加修那克之战是在帝国骑兵对决加伦姆线列步兵条件下开战的。既然是考察古战场,那岂非应该去摸索在此一框架中可能实现的应对?”
“从这场战役的角度,是的。讨论‘因为这样才会输’、‘如果这么做就获胜’,我从这层面开始就有不同意见。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一场幸好输掉的战斗吧?”
面对他根本性的异质意见,在场的所有人无不皱起眉头,等待着少年的进一步说明。
“因为我的知识不足,下面的说法包含了部分推测。这一战发生在线列步兵加入战场初期,可以视为帝国引进线列步兵的时间比加伦姆晚了一步吧。以这一场败仗为契机,帝国内也开始将线列步看成重要的军备之一。到这里为止有错误吗?”
“……多半是这样。既然这一战被当成骑兵输给线列步兵的象徵性一役,将其视为重新评估军备的契机十分自然。”有士官如此答道。
“那么,我试著反过来思考。如果这一仗打赢了,帝国引进线列步兵的时间点大概就会延迟很多了。”
少年这么主张,目光转回黑板上描绘的战场分布图。
“李尔金上尉在加修那克之战中输得很惨。幸亏他惨败了。假设结果是压倒性胜利或、险胜或者──呃……”
伊库塔讲不出模模糊糊记得的词汇,威尔笑了笑帮助他说出那个专业的军事词汇。
“是惜败?”
“没错,大概是那个。是惜败的话,这场仗应该都不会变成彻底重新评估军备的契机。直到下一次被别人打得溃不成军前,从结果来看说不定会造成更多的损害。难道不能说,他在应该战败的时期战败了吗?”
少年说著再度转向站在长桌另一头的兰萨。他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神父,我不会断言这并非一方面的事实,但这可不是我能同意的观点。这纯粹是结果论。大体上在所有战争中,扣掉策略性假装败退的案例,没有应该战败的局面存在。这是军事的大原则。至少身分为一介前线指挥官的李尔金上尉,没有权利关注胜利以外的目标。”
众士官纷纷点头,那群白色袍子的人也不表示反对。
“我承认你所说的是正确的,兰萨指挥官。”雷吉斯顿了顿,因为不知道该具体称呼眼前的男子,于是用了一个很简单的通称。“但即便如此,应该只责怪现场指挥官李尔金上尉吗?假设他是一员猛将,赢下这一仗得到的也不过是空虚的胜利,绝对无法迈向正式导入线列步兵的未来。如果必须反省这一点,应该检讨的不是当时权位更高的人吗?”
“权位更高的……等一下。你打算追诉到多远来做批判?”威尔此时插嘴进入两人的辩论之中。
“无止境往上追溯。因为,战争本身并不是战争的目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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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绝对的天才。
当那句话从一个从未经历过一天正规的军事训练的少年口中吐出时,我不禁感到浑身发凉和一阵可笑。
“战争仅仅是政治的延申。”
这种用鲜血浇灌出的道理,他是怎么明白的?一个仅仅是以圣典作为读物的少年,仅仅通过观察一场小规模的战役就懂得了这一点?
那我们这些浴血奋战的老兵算什么?弱智?
就算他仅仅了解的模模糊糊,就算她还没有基本的军事常识。
但这种洞察一切的直觉,正是扬名天下必须的才能。
我所...不具备的才能。 ——威尔某日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