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tra 『宴』
㈠
淡淡的风声,稻香抚过鼻尖。
农舍,城镇,中心城。
全部可以遥遥望见。
『甲士』的任命下达至今,不过一月。但是朔得到了自己的武器。特殊的武器。
手中的刀刃映着清晰的倒影。
“朔——”溃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我今天的训练也完成咯。”
收起研磨石,瞥一眼身下。透过稀疏的叶片,可以看到溃正在靠着树干喘气。手臂的汗水甚至浸湿了树皮。
“与其说完成任务,不如说是结束惩罚吧。”
听到朔略带嘲讽的回答,溃表情苦涩。
“拜托给我一些安慰好吗。”他抹去额头的汗珠,但是身体却止不住地摇晃着。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醫真太严格了。”
“他也是为你好。”揽住树干滑下,朔拍去身上的碎屑,“盾斧的应用相当复杂,如果不经过大量的训练,进入实战后,别说搏斗了,搞不好会伤到自己。”
“盾斧是你的,挥动它是你的义务。”
“又来了,朔的理论指导。”四肢一瘫,溃将所有的重量都交给大地。草根的粗糙质感旁后背有些发痒。肌肉酸痛。
“我这可不是理论。”朔面露愠色。
“我就是说说而已…不要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昏黄的暮光染透天幕,融化的晚霞挂在云头,点点滴落。
簌簌的叶响如同声声低语。不知何时,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
从地平线吹来的风渐渐有些微凉。
“听说明天晚上就是一年一度的大庆典了。”溃懒懒地翻身,换了一个更加舒展的姿势。
“你说的是『宴』吧,怎么了?”闭上眼睛,朔全身心地投入温和的暮光中。
“你似乎不是很感兴趣…狷和聂已经兴奋得睡不着觉了。”即使做出了放松的动作,溃看起来还是很不自然。
“你能不能直说?”朔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啊,其实我想问你明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溃怔怔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不行。
“不要这么紧张,你快要把草皮揪起来了。”揉一揉太阳穴,朔思考片刻,
“如果只是一天的话,还是可以的。”
“那就太好了……”有了承诺,溃终于放下心来。
“狷和聂现在估计已经从食堂出来了。他们两个如何?”
“大概在往这里赶?”溃摊摊手,继续瘫倒。
朔深吸一口气。
远远望去,收割的稻茬似乎正在和田垄做着最后的角力。
等到这里全都是稻茬,中心广场的火炬就会被点燃。桌椅摆放整齐,猎物与果蔬散发出诱人的气息。辛劳苦涩在此时化为甘霖,人们相约畅饮。
对于『甲士』来说,这一天也同样重要。
一年中聚集地会经历大大小小十数次兽潮,能被称之为『潮』的也不在少数。
很多人,撑不住一年。即使身经百战,也会有倒下的那天。
在『宴』上相见,成了一种誓约。『甲士』间的誓约。尽管不一定能遵守,『甲士』依然留下了这样的习惯。
“谨守誓约,以刀剑之名。”
“愿主保佑。” 他们相互点点头。
约定。遵守。带着活着回来的信念。然后一切交给命运。斗士似乎并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于是,愿主保佑。
教廷时代人们常说这一句话。即使在『中枢』成为文明的中心之后,它依然存在于人的心中,活跃在人们的口头。
何为主,主乃万物之灵。何为万物之灵,可纵万物者。何以纵万物,不得而知。
即使不得而知,依然,愿主保佑。
不得不说,他痛恨这句话。
但是到了约定的时候,他依然会说。
愿主保佑。
很多人会同他一样想,但同样的,他们最后也都会说。
“愿主保佑。”
愿主保佑。
渐渐的,城镇变得灯火通明。
“喂喂,我们来咯。”狷和聂姗姗来迟,不过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内疚。
“慢死了,你们究竟干什么去了?”看到他们两个这副德行,朔皱皱眉头。
“呜哇…朔你的表情很吓人哎。”聂的脸色有些发青,狷后退两步,似乎是不敢继续说笑了。
“有吗?”朔摸摸脸颊。
天色已经有些发暗。
“先回营地吧,路上再说。”朔起身,拉起一旁的溃。四人一起并肩而行。
“你们两个最近在准备什么东西吗?”
看着狷和聂的神神秘秘的样子,朔猜不出来他们想干什么。
“当然是为『宴』做准备啦。这可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庆典呢,当然要准备好东西。”
“有什么疑问的话,到明晚就会揭晓哦。”
他们一唱一和的,活脱脱像一对活宝。
“还是这样,你们以前设置的谜面还少吗?就不能坦诚一些?”笑笑,朔揉揉太阳穴。
“不神秘就没有惊喜可言啦。”聂毫不掩饰自己的坏笑,似乎乐在其中。
“哎,我说,明天吃什么好呢?”溃被晾在一旁有些不甘心,居然强行改变了话题。
“啊,这么说肚子都饿了。”狷和聂的肚子一齐响起来。
“火锅还是串烧呢…”溃似乎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了。
“串烧吧,我想念老板娘了…”狷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感叹。
“喂喂,都醒醒,明天才是典礼。”
眼睁睁看着溃的遐想四处传染,朔的提醒根本无济于事。
“……”
朔无奈地摇摇头。
“拜托走快点,团长马上就要查营房了。”
“唔啊?真的假的?”幻想瞬间破灭,三人异口同声。
果然这句话最管用了。
没等朔继续说完,溃就立刻冲了出去。
紧接着是急促的呼吸和杂乱的脚步声。除此之外,一片昏暗中,似乎一切都沉寂了。
空留眼前一阵风。
“……”
“跑前好歹说一声啊。”
埋怨着,朔也甩开步伐向着营地跑去。
㈡
“这帮子小鬼跑得挺快。”
从营房里走出来,挈点燃随身携带的烟斗。炭火微燃,烟草飘香。
“团长,营房附近禁止吸烟哦。”守夜的看守半开玩笑地提醒着。
“嗯,我马上就离开。”挈扬起眉毛,似乎是笑了笑,紧接着大步流星地顺着石子路走向营地正中心的篝火。
那里,介正在摆弄一个木箱。至少在挈看来,那就是木箱。
“第九番队的小鬼们拜托的东西。”听到有熟悉的脚步声,介头都不抬一下,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哦,庆典上用吗?”
“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大包火药草和矿物,请我给他们准备这个。”
“既然是火药草,就不能离篝火太近了吧。”
摸着胡茬,挈猛吸一口烟。
“只要引线没有点燃,箱体受热是不会出事的——烟斗里的炭火倒是需要小心。”
介看看挈的烟斗,把箱子的位置微微的移了一下。
貌似是结束了最后的检查,他起身提起木箱,准备转身离去。赤色的影子在铁甲的表面游走,如同拥有生命一般。
介停顿了一下。
“到明晚,记得来看烟火。年年庆典都泡在酒吧里可没有意思。”
“喔噢,烟火,这倒是挺稀奇。”挈没有具体回答,只是发出一声感叹。
介渐行渐远。
挈坐在篝火旁的石阶上,烟草的焦糊味将困意一扫而空。
这一轮结束,新的一轮马上就要来了。
如同潮水般涨落的洗练,冲刷了一代又一代人。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这股乱流卷走。
紧接着是后辈们。
“至少,现在还不是背约的时候。”
“在他们真正成长以前,还是要麻烦我们苦撑着啊。”
“呵…”
群星悬在头顶,
篝火终将燃尽。
但是人们依然试图延续火种。
为了跨越漫长的时光,
他们总是做着不同的努力。
㈢
清晨。
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了一丝暖意,但是风仍旧微凉。训练场的旗帜心不在焉地抖动着。
“看好了——”醫手持练习用双刀,变换身形。
他的动作像是在舞蹈,但是远比舞蹈更加有力度,看起来也更粗犷。
瞬息间,木桩便受到了十数次冲击,清脆的敲击声很是悦耳。
“灵活是双刀的优势,要好好利用才行。”像是在说教一样,醫的表情很严肃。
“嗯。”凛点点头,摆出最基础的架势,紧接着模仿醫挥舞着双刀。
不得不说,他已经尽力表现出自如的样子了。
不过,也就是尽力表现出的程度而已。
“太僵硬了,不说动作了,你的脸一直在紧绷着啊。”
醫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作为初学者来说,你这样已经算很不错了。”
看向坐在一旁的溃,他正在忙着摆弄自己的武器机关,而狷还在打瞌睡。
“狷!”
“呜哇!”突然间听到呵斥声,狷立刻从梦中惊醒。
“你的片手剑好好练过了吗?还在这里睡大觉吗?和我切磋一下?”抬头看去,醫的表情像是要吃人。
“唔,一到训练场,醫就被团长的气势传染了……”
吐吐舌头,狷取下自己的训练用武器,跑到一旁独自训练去了。
“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醫深吸一口气,将情绪稳定下来。
“接下来是溃。凛,你可以自由练习了。”
溃似乎没什么反应。
“溃,盾斧的使用要诀你都记清楚了吗?”
“啊?记清楚了…”
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溃点点头。
完全没有底气…醫揪着头发。
“……那么,今天就从最基本的训练开始吧。”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随后,机关咬合声,榴弹瓶的爆裂声,木桩的敲击声,便不要命地响了起来。
————
相比于周遭的嘈杂喧嚷,朔这里无比安静。
他紧闭着双眼,手握在背后的太刀刀柄上,一动不动。
能够隐约感觉到他正在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于一处。
斩意已经达到了逸散的程度。
挈站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观望着,饶有兴致地捋着胡茬。
当初看到朔拿到了参数为『捕杀Ⅳ』的太刀,自己还以为『中枢』出了什么错误。
现在看来,朔的确配得上这把刀。
“挲——”
正当挈即将陷入进一步的思考之中,朔突然间动了起来。
一瞬,四节木桩拦腰而断,裸露的切面整齐划一。
将刀收入鞘中,他缓缓睁眼。但是依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挈。
“锐意充盈。”
介不知何时出现在挈的身旁,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的确如此…”被介提在手中的聂也随声附和,但是他的脸色明显有些发白。
“顺路逮到的?”挈看着聂,露出了然的神色。
“嗯,正要去镇上,结果就碰到他了。”
“呜啊,我是去送信——”聂扭动着身子,可是被介牢牢抓着,他只能不停地在半空晃荡。
“送信吗?”摸着胡茬,挈扬起眉毛。
“……”
似乎被挈的眼神震慑住,聂犹豫了一下,仍然点了点头。
“想要去找箐的话,你好歹找一个好点的理由。”
“……”
听到挈毫不留情地拆穿了自己的谎言,聂的脸颊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
“既然你都悄悄溜出去了,说明你已经做好承担相应风险的觉悟了,对吧?”
不聂做出回答,挈将其从介的手中提过,转身向着训练场中心的方向走去。
聂看起来已经放弃挣扎了,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
两人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
“呦,聂又被抓回来了。”
朔看向训练场中央,聂正在被迫做着抗击打练习。
“挈已经手下留情了。”
介整理着身上的装备,细碎的金属撞击声不断响起。
“按理来说,那个小鬼应该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才对。”
“搞不好是因为被打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已经可以勉强应付团长的攻击了吧。”
朔依然是调侃的语气,看样子他一点也不担心聂。
“和武器磨合得怎么样?”介心不在焉地问道。
“只有拔刀的时候有感觉。”
说到这里,朔下意识地抚摸着刀鞘,“其他的运用起来就会觉得很吃力。”
“意料之中。”
介顿了顿,像是在思考着,又像是在犹豫什么。
终于,他还是开了口。
“奉劝你先找一把更趁手的武器。你现在还不适合使用那把太刀。”
朔叹了口气。
“既然这把武器选择了我,我就没得选了。”
“……”
“也是。”面罩下的介看不清神色,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一如既往。
“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嘟囔着。
没人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
㈢
今晚,是『南岭』聚集地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一晚。
狂欢的人群让秋风都退避三舍。
一片喧嚣中,凛和醫正在对坐划拳,用来做筹码的果实在桌子上散乱地摆放着。朔低头喝着果酒,狷又在和溃说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话题。
环顾四周,不见聂的踪影。
“凛,你出拳太慢了!”大概是喝了两杯啤酒,醫的脸微微涨红。
“哪有,是你喝多了…”凛苦笑着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向着身旁的朔求助。
“朔也看着呢,不是我犯规吧。”
“醫在数到二的时候就出拳了哦。”
朔大概并不想管这些事,或许根本就不用管,他用手托着腮帮,露出一副惬意的神情。
微醺的感觉让身体和思绪都有些散漫,困意涌起,一时间模糊了视线。
似乎是一瞬,又如同永恒。
——
“以刀剑之名。”
“明年,我还会在广场上,和你立下相同的誓约。”
——
“我答应你。”
——
“愿主保佑。”
“愿主,保佑您。”
——
“朔?朔?”
感觉有人推了一下自己,意识回到眼前。
“怎么了……”
揉着眼睛,视野还是朦胧一片。
“哎,马上重头戏就要开始了,怎么可以睡着呢?”光听语气就知道是聂。
“怎么,箐不要你了?”装作不耐烦地揉着额头,朔打趣道。
“哪有,我可是专门赶回来陪你们的,”聂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箐和父母待在一起,可没法过来。”
“说什么都是箐,要是有了机会,你还不是会和箐跑得没影。”来了精神,朔伸了个懒腰,从桌子上爬起来。
聂吐吐舌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神采。
“放烟火咯——”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们发出一阵欢呼。拥挤的人群将用来燃放烟花的高台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烟花可是我们拜托第三番队的队长制作的,从原料采集到加工制作,我们可是全程参与哦。”
连朔也觉得有些意外了。
“原来你们在忙活这个…你们究竟制造了多少烟花?”
“大概二十箱吧,足够庆典上用了。”
“而且我们还有剩下足够多的矿粉。”
狷和聂相视一笑,眼中流露着狡黠的神采。
谁知道他们又在盘算什么。
“凛和醫呢?连溃也不见了。”环顾四周,早已不见三人的踪影。
“他们已经去高台了,”狷指了指人群,“不过,要说最佳的观看地点,应该是离高台较远的位置才对。”
“我和他们说过,一会就回来啦。”聂吹着口哨,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
不用说也知道他究竟在看谁。
朔低头喝完杯里的果酒。
微风不燥,空气清爽宜人。
“咻————”
是响箭划破长空的声音。顿时,喧闹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
朔抬头。
爆竹的火光留下长长的尾迹。前一秒的夜空还漆黑如墨,像是无尽的深渊,无情的眼瞳。
可转眼,它便已是星火飘飞。
靛蓝,朱红,橙黄,翠绿……数不清的色彩在眼里炸开了花。
它们旋转,腾起,又缓缓坠下,像是生命在舞动。
突然间有了一瞬的呆滞。
这不是信号弹。没有烟雾缭绕,头顶只有转瞬即逝的星辰。
这是朔不曾见过的光景。
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小孩子开始发出兴奋的尖叫。
人群,开始沸腾了。
第二发烟火接踵而至。似乎是掌握了燃放烟花的时机,紧接着,一连串的爆竹冲天而起。
即使是黑色的幕布也被染得五彩斑斓。
“果然还是在这里看更漂亮。”凛从人群中挤出,顺便带出了醫和溃。
“真的好好看啊,我一次看到这种!”溃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嗯哼哼,我们的功夫可不是白费的哦。”聂和狷的鼻子似乎要翘上天。
“当然。毕竟是我调配的。”
“嗯?”
众人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介就站在一旁,手上提着一个硕大的木箱。
“这是,烟火?”
介点头。
“这是给你们的。等到高台上,我会教你们操作。”
“真的假的?”溃不由自主地露出傻笑。
“少废话吧,要放就快点,大家一起来嘛。”
狷给聂比了一个手势,两人彼此立即心领神会,开始把一众人往高台的方向推去。
“别推得太猛啊!啊,对不起!”
不停向着旁人道歉,处在最前方的溃算是遭了殃。人群就这样被硬生生挤出路来,一群人推推搡搡登上了高台。
高台看起来很狭小,但是实际上足以容纳数人,中间还设有特殊的机关。大概是放置烟花的位置。
“首先是固定底座。”介拿出几个木楔子,指着高台上的凹槽。一看便知,六人一齐动手,很快烟花箱就被固定在高台的顶端。
“然后呢?”凛见到介突然沉默,忍不住问道。
“别急,我在准备引燃物。”
介取出一个指头粗的竹管,在一块石头上摩擦了两下。
只听刺啦一声,竹管的一端开始冒出火花。
“把木箱一侧的竹板掀开。”
介说着,同时把竹管递给溃,“你先拿着,一会点火。”
醫掀起竹板,烟火的引信终于暴露出来。
“那么谁来点火呢…”溃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决,但是他的目光却直勾勾落在脚下的烟火上。
其他的高台已经陆续开始有爆竹升空,闪烁的光芒映得木质的平台忽明忽暗。
朔看了看凛,凛又转身看醫,醫摊摊手,看向狷和聂。
溃的心思真的藏不住哦。
大家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似乎只有溃本人还蒙在鼓中。
“介说的是由溃来点哦。”狷聂两人自然是懂得的,便朝着溃点了点头。
溃忍不住笑了起来。
广场正中央的高塔上,作为压轴的大型烟花,终于也被正式引燃。
不知道是不是加了什么特殊的装置,这次的爆竹升得很高很高。
朔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接下来的场景。
他只觉得天穹变得越来越遥远,数不清的焰火在头顶化为闪烁的尘埃。
难以描摹的绚烂色彩炸裂着,融合着,试图涌进脑海,并在记忆中刻上永不磨灭的浮绘。
这场烟花的规模,远远超乎了想象。想必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没有白忙活一场……”
连狷也呆呆地仰着头,喃喃自语。
“……”
“还记得在『宴』上我们要干什么吗?”聂盯着天空,手中攥着什么东西。
“你是指誓约吧。”
醫看样子是醒了酒,他拍了拍凛的肩膀,“来吧,现在不就是一个好时机吗。”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凛靠在栏杆上,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朔仰着头,并没有吭声。而介背对着众人,正朝着酒吧的方向望去,更是无心理会眼前。
与热闹环境不相称的缄默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
“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立誓了。”朔终于缓缓开口,“大家都清楚,对吧。”
没有人回答。介依然盯着远方。
但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哎呀。”狷困扰地挠了挠头,“为了准备这个,我们可是废了很大功夫的。”
“烟花的确很好看啊。”
溃应声附和,但是他的声音很小,传到耳中像是蚊子嗡。
听着他们这么说着,凛笑了笑,朔跟着笑了起来,结果醫也露出苦笑。而狷和聂的笑声就更加夸张,它甚至有种感染力,能让毫不知情的人也一起笑起来。
“为什么突然笑起来了?”
溃还不知道自己也露出了傻笑。
“没事没事,既然狷和聂都这么费尽周折,就这么拒绝也不好意思。”凛似乎是笑够了,叹出一口气。
“没什么意见。”朔也表示同意。
狷同聂击了个掌。
此时烟火尚未燃尽,还剩下三分之一的炮管处在待燃的状态。
台下能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但在转眼间便淹没在一片喧闹之中,也分不清是谁发出的。一两个小孩正想要偷偷溜上高台,却被父母拎了回去,还在吵闹不停。
“还是我来开头吧。”醫挠着头发,像是遇到了伤脑筋的事情。
“……”
他顿了顿,换了一个合适点的姿势。
“以刀剑之名,在此起誓。”
他看看四周。
“同生死。”
凛此时已经走到了醫的一旁。
“……共患难。”朔开口。
“好严肃啊,明年再看一次烟火怎么样?”聂咧开嘴,可以看到排列整齐的牙齿。
“翌年今日,同庆佳节。”狷用手肘捅了捅聂的腰侧,把他的话修饰了一遍。
“啊……”溃愣住了,恐怕是完全没有想好要,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到头来还是出了岔子,你算是最让人伤脑筋的。”
醫现在是真的伤脑筋了。
溃的脸嘭一下涨得通红,其颜色之深甚至比醫喝醉时还要更胜几分。
“好了,不要太紧张。”凛向前一步,挡住了醫的脸。
“呃…”溃咽了咽口水。
“哎,同生死,共患难,同庆佳节,然后就……再立誓约如何?”
“还立啊?怎么这么牵强……”凛仰天长叹,朔却又一次陷入沉默。
——
“以刀剑之名,在此起誓。”
“明年,我还会在广场上,和你立下相同的誓约。”
——
还要立誓吗。
你告诉我,你究竟能不能坚守。
能不能?
——
“哈。”朔的眼里闪过一丝精芒。
……
“行,勉强通过了。”醫揉着太阳穴。
不知何时,溃已经说完最后一句誓词。立誓已经正式结束。
跑神了么?
朔甩甩头,几何形的烟火图案在视野中晃动,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
“现在不是犯困的时候啊。”聂的脸凑到朔的面前,却被朔用手强行拨开。
“不要凑这么近。”
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朔特地遮住了眼睛。他大概是想到了昨晚的事。
不过这种做法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显得没什么用处。
“这么较真干什么啊,真是的。”
看不到聂是什么表情,不过听他这么一说,朔倒是把手放了下来。
“其实我觉得誓约没什么问题,只是我想回去休息了。”朔揉揉眼睛,觉得脑海里混沌一团,意识像是溶解了一般。
“没事啦,走个形式而已嘛。”
看着朔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狷打着哈哈坐在了高台的扶手上,看着溃和凛摆弄着烟花箱子。
醫和介正在交谈着什么,不知道他们谈论的话题究竟是什么。
“如果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哦。”聂的声音传来。
狷笑嘻嘻的点点头。但是他仍旧坐在那里,双腿来回摇晃,像是根本就不怕一般。
朔再一次打了个哈欠,困意像是一根线,正在一点点将自己缠绕。
意识飞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
“以刀剑之名。”
“明年,我还会在广场上,和你立下相同的誓约。”
他说着相同的话。记不清楚他说过多少次,可能有很多次,也可能仅有一次。
——
“我答应你。”
——
“愿主保佑。”
“愿主保佑您。”
——
现在是几时?抬头,狷还在扶手上晃荡。
不知又从哪里摸来了一箱烟火,凛和溃比葫芦画瓢,正在找隐藏在竹板下的引信。
醫和介不在这里。
“太晚了,我回去睡觉了。”
在这么撑着,搞不好再醒过来就是晌午了。
和其他人打了招呼,睁开干涩的双眼起身,酸软的身体充满倦意。『宴』后的一天是难得的休息日,想一天睡到晚也完全没问题。
顺着扶手下了高台,朔穿过烂醉的人群,沿着自中心广场延伸出的大理石路面向营地里走去。
没有灯火的引导,远望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营地的火光。
田埂上凉风习习。
团员们都在中心城镇,广场上,酒馆里——营地几乎没人。
哈欠连天,微冷的空气洗刷着脾脏,让倦意有了些许消退。
绕上田埂,小心地避开尖锐的稻茬。被篝火照亮的建筑若隐若现。
身后的城镇的上空突然变得花团锦簇。
据说是只有『央都』庆典上才会使用的烟火,今天算是真正的见识到了。
朔的嘴角有了点笑意。
……
㈣
醫和介推开酒吧的橡木门。
“嚯,还有谁能继续喝啊?”第五番队队长,柯,正举着啤酒杯,一只脚踏在桌面上,俨然一副阔膀大汉的模样。
看样子她正在喝酒的兴头上。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是个长相俊美的女性呢…
醫忍不住压低了身子。
还记得上回被她抓住,然后被迫喝了十杯啤酒。
之后的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总之醫醒来后发现已经过了一天,而且头疼得厉害。
这样真的太差劲了,这次绝对不能被她抓住。
顾不得头上渗出的冷汗,醫小心地避开她的视线。而介默不作声地走在一旁,就像是根本不在乎一般。
但愿周围的人能够给自己提供一些掩护…
越是这么想,醫的汗流得越多。
“呦呵,这不是第九番队的新晋队长吗?我还记得你哦。”
就在醫打算溜到吧台后的时候,柯认出了正猫腰前进的醫。
完了。醫暗自发出一声悲鸣。
看一眼介,只见他自顾自地走着,完全没有想要帮自己的意思。
还未等醫伸手拉住介,已经有一只手先一步抓住了醫。
“想到哪里去啊?”身后一股有冲天的酒气袭来。
“哎?!”醫傻了眼。
————
“这就是你把醫带来的目的?”挈伸手从桶里舀出啤酒,哭笑不得的看着眼前的闹剧。
“主要有两方面的考虑。”介也舀了一杯啤酒,缓缓抿了一口。
“毕竟我也很怕柯给我灌酒。反正她也是有这个意思,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你还真敢说啊。”挈笑得更厉害了。
“不过,他过来找你问了『桀』的事情,对吧。”既然和介共事多年,挈单看他的表情,就能把事情猜出几分。
“嗯,他是问了『桀』的事情,不过只是浅谈而已。”桀又顿了顿,“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朔的父亲的事。”
“哦?”
挈扬起眉毛。“他们迟早会知道,但是不是现在。”
“毕竟朔自己都闭口不提,我们要是先说出来就不对了。”
“……要我说,其实也没什么。”介大概是觉得有些热,取下了头盔放在一侧的吧台上。
“每次大潮来临,都会有几个人战死,事后不过是死的是谁,死了多少的问题罢了。隐瞒又有什么意义…”
“都是常事了,都知道的。”挈忍不住去摸自己的烟袋,却突然一愣。
应该是想到了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把手缩了回去,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倒是希望那次留下的是我自己。”
“当时咱们都是『捕杀Ⅲ』的下游水平,真留下也只能当炮灰,那么你留下来,有什么用呢?”介喝干了杯里的啤酒,又从桶里舀了一杯。
挈咧开嘴笑了笑。“也是,那头狼的确不好对付。眼睛都被它的狼毫刺瞎了,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它。”
“都是快十年的事情,不提也罢。”
介摇摇头。
“说到你的右眼,听说前一阵子有『央都』的人来过,还给你换了一只义眼。”
“是真的吗。”
他盯着挈,兴许是对那只义眼有了兴趣。
然而挈并没有想要展示的意思。猛一仰头,他将啤酒一饮而尽。
“现在右眼是复明了,可是我不怎么想把眼罩摘下来。”
“或许对我来说,眼瞎是我应该承受的惩罚,是哟一辈子都应该记住的教训。”
“嗯?”介眯起眼睛。看样子挈的话让他有了很深的疑惑。
“这么说可就矛盾了,他给你安装义眼的时候应该征求过你的意见才对。”
“没有,他们没有征求意见。”挈面色凝重。
“他们说这种义眼是使用了特殊手段处理过的,并不是寻常制品,不能给普通人使用。所以合适的测试人选只有我一个人。”
“——不容抗命。”
他重重叹了口气。
“……”介猛地一愣。
“特殊手段?他们真的去和那帮骗子合作了?!”
他突然起身,情绪激动到控制不住说话的音量。好在周围的人正在围着柯和醫起哄,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喊声。
“……恐怕是的。”挈拍拍介的肩膀示意他重新坐下。“理智一点,不要太激动。”
“我不理智?是他们不理智才对。”介双手抱胸,愤愤坐回原位。
“中枢代行机构的决定的事情,很难说。”挈放下手中的空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机械术和那种小把戏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合作什么的怎么想都是鬼话。”介喘着粗气,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这种行为。
“我知道你对魔术向来很排斥,可是这次,他们说的话似乎是真的——我的眼睛复明了。”
挈指了指自己的右眼。
“换做机械术的话,对于失明这种事情是无能为力的。”
“……”
介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嘴愣了半晌,最后还是合上了嘴巴。
“他们做了什么?”
他喃喃自语。
“那怎么能知道。我对于这件事也很排斥,但是事实就在眼前,无论如何都不可否认。”
转头看了看窗外,烟火已经有些稀疏。
“教廷时代…”介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啊,你说的是圣教石壁吧,”挈想想,“那个是真是假还不清楚。”
“但愿是假的。”介低下头。
——
“哎,都不喝了?”柯的声音有些浮飘,看来她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醫早就趴倒在一旁醉得不省人事。
“十三杯…你有长进了啊?”推了推醫的肩膀,柯顺势就把他架了起来,一起往酒吧外走去。
谁知道她想干什么呢……挈和介都假装看不见。
“烟花做得不错。”
“……”
介没说话。气氛有些不对。
“我这里可以看到烟花。确实很不错…”见介一副阴沉的表情,挈觉得后背凉嗖嗖。
“也罢,看不看无所谓。”介顿了顿,再次叹了口气。
“再好的烟火,也都是转瞬即逝的幻影…想留个念想而已。”
“念想?这东西我们早就有了吧。”挈抓抓鼻尖,“整个南岭聚集地,都是我们的念想。”
“也是他的念想。”
介提起酒桶,给自己和挈的酒杯装满。除此之外,他还找出了另外一个空杯摆在桌前。
“今年,是誓约的第二十一年。”
“我们能将这个誓约延续下去,三生有幸。”挈举起酒杯,清澈的啤酒上翻起浪花。这一刻,有无数记忆在脑海中涌动。
“让时光见证彼此。”
两人一同将酒饮尽。吧台上空留一杯,显得说不出的落寞。
“转眼就有二十一年了啊……何日魂归故土呢。”
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句。
——
月亮已经从云顶跌落,半悬在树梢。
分不清楚白色的究竟是云朵还是天空。
不知不觉间,『宴』已经接近尾声。
稀散的人群正在回家的路上。当然,就地睡瘫的人也不在少数。
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一晚有了结尾。
同样的,新的故事,也正在名为未知的土壤里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