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即使击溃了『潮』,甲士营地里的气氛依然肃穆。
挈派出几个小队去清理残余的兽流,神父带着修士在一众伤员间忙得不可开交。
阵亡者的名单早就列好了。
遗物被收拾整齐——这个工作一半会交给同队的战友亲手完成。而后它们将被送往各自的故乡。
空荡的营房里什么都不会留下,哪怕是气味也会被冲入房间的乱流卷得烟消云散。
『终结之地』的土壤上会多出几把武器,若干年之后,或许后辈会有人接过武器,和他们奋战在同一个地方。
但是关于武器的前主人的任何信息,都已经消失无影。
什么都不会留下。
……
溃今天醒得很早,他最近总是这样。早在天边浮起微弱的曙光,他便起身,离开只有自己一人的寝室。
一切都静得可怕。即便即将入夏,清晨的风依然寒凉。
街上有些人影。
从装束来看,他们应当是『鉴』无疑。似乎刚刚办完事情,他们正从篝火的方向走来。
刚刚和团长见面么?
溃摸着自己的盾牌,破损的部位还没有来得及修复。
他转身离开。
朔还在昏迷,不过神父说他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溃并没有获得探望的许可。
但是他还是想去看看朔。好像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安心一般。
望着街道对面的医院,溃轻轻叹了口气。
————
双刀翻动,木桩在瞬间多上几道划痕。木屑飞溅,让醫微微眯起眼睛。
还是太浅了。
看向身边的凛,他的每一刀看起来都像是用尽了全力,刀刃每每没入桩子里,就需要花大力气才能拔出。
不论是身体的平衡还是攻击节奏都看起来毫无章法。
与其说是在训练,还不如说是小孩子在闹脾气。
情绪真的差到不行。无论是凛还是自己,心中都蒙着一层黑影。
眼前的景象越清晰,那阴影就越厚重,越压得人喘不过气。
胃底生出的无名火焰在闷燃。
”凛。今天的训练就到此为止吧。”深呼吸收起武器,醫拍了拍凛的肩膀。
又向桩上重重扎了一刀,凛点点头,将刀收入刀鞘。
”还不够。我做不到。”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嗓音发哑。
醫皱了皱眉头,旋即叹出一口气。
”不如先控制一下情绪?你现在的状况太差了。”
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凛抱住头。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无法改变什么。”
“聂和狷都死了,朔还是重伤,『蟻』还没有找到……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与其这样,我宁愿还在战场上。”
“战场上,我就会忘记这些东西。”
他咬着牙,发出的每一个字音都被牙缝挤得粉碎。
“走,先走再说。”醫推着凛的后背,向着训练场走去。他的语气像是在哄孩子。
“别把我当小孩子,你也就比我大五岁而已。”
凛瞪着醫的眼睛。醫只是笑了笑,抬起视线盯着凛。
“全力施为。”他说得很轻松,就像是随意说出口的一般。
“你说得很对,我们对目前的掌控有极限,总有一些事情,我们不得不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我们所希望看到的一切改变,不在过去和现在,而在将来。”
凛沉默了。
朝着他做了个鬼脸,醫大概是希望能让凛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
————
团长休息室。
挈和岭南据点的领头人砾还在交谈。从最初见面到现在,他们已经说了相当长的时间,放置在一旁的地图上,密密麻麻的记号令人眼花缭乱。
“目前已经探查的所有信息就是这些。如你所见,岭南丘陵地区的生态已经被搅得一团糟了。”
砾放下手中的笔,头疼地看着地图上的一堆线条,而挈正抓着烟斗一个劲地猛抽。在砾分析情报的过程中,他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明灭不定的火星冒着白烟,在黝黑的斗室中闪烁。
挈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复杂的情况。
大概是思索了很久,他用食指按在地图上的一片空白区域上。
“所有的生物乱流都绕过这片乱石丛,是吗?”
“是的,无论是多么强势的兽潮,在行动过程中都明显在刻意避开这片区域,”砾看了一眼左手的资料,“那里近期出现了未查明的生物,在这次调查过程中,我们还有几名成员在那里失踪了。”
“失踪了?”挈扬起眉毛。
“嗯,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
“那里会有『首』存在吗?”挈盯着天花板,口鼻里喷出一大团浓烟。
“尚未确定。就目前来看,这种生物对于兽群没有统御能力。”砾叹了口气,“想要搞清楚,至少还需要一段时间。”
“……真是麻烦啊。”挈揉着太阳穴。
“这次在作战的过程中,遇到了不同于野兽的生物,就是那个『蟻』,你们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么?”
“这个找到了,尽管昆虫类的资料并不是记录的重点,我依然从中枢留下的线路中查到了这种生物的信息。”
“辛苦了。”挈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砾的神色看上去并不是很好,他表情凝重,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斟酌半天,才鼓起勇气开了口。
“如果概括性地说,这种生物特化型的出现不是什么好兆头。你们最好能派出一支讨伐队,把它们彻底消灭掉。”
“一只不留。”
他打开自己的虚拟界面,『蟻』的模型就浮现在半空。
挈盯着模型,露出为难的表情。
“还是请你详细说明一下吧,如果这次的问题真的很严重,恐怕还要麻烦你们向『央都』请求援助。”他闭上眼。“我们在这次战斗中损失太重,已经没有能力再派出讨伐队了……”
“谁来解决都没关系,只是必须做到斩草除根。”还没有等挈说完,砾便从身侧取出了一份文件。
“所有有用的资料都在这里,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在里面查找自己想要的信息。”
“接下来,就是关于『蟻』的特点的一些说明了。”
他盯着挈的脸,后者依然在盯着模型,凝神屏息,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
“『蟻』的原型是一种蚁,营社会型生活,一旦找到一只,就要做好接下来会找到一窝的准备。”
“兵蚁,工蚁,分飞蚁,蚁后和蚁王,各有分工,形态各异,尤其是兵蚁和工蚁,它们在数量上会多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它们全部都是特化型,是吗。”
“全部都是。你绝对不想看见这样的生物漫山遍野的。尽管在特化后『蟻』的繁殖会受到一定限制,但它们的繁殖速度依然不容小觑。”
“……”挈狠狠吸着烟斗,表情和砾一样凝重。
他用笔在空白区域圈了一个圈,抬头盯着砾。砾点头,两人相视无言。
“如果这里是『蟻』的巢穴的话,兽潮无『首』的问题倒是有了解释。”听到这句话,砾似乎有些颤抖,他缓缓靠在身后的墙上,“可是他们的领域若是已经这么大,一切就完全超乎想象了。”
“所以,你应当是早就考虑了这种情况,对吧。”挈仍旧盯着砾,目光像是锐利的刀锋。
砾沉默良久。
“……我宁愿这只是个可怕的想法。”他闭上眼睛。
“一切都不在我们的掌控之内了,做好最坏的打算。”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虚拟界面,砾向其中输入了什么东西。
“我会尽快派人向『央都』汇报此事。最快需要一周之后,『央都』方面才会有有所行动。”
“通知居民随时进行避难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好了。”挈用烟斗敲了敲桌沿,“敞若聚集地真的守不住,内地的各个山城也需要进入警备状态。”
“沿途我们就会给山城的警备队发出预警信息,警备队知道该怎么做。”砾还在不断敲打输入界面。
“可以估计一下大致的受灾范围么?”
“不行。”他回答得相当果断。“巢穴的规模无法探查,我说过,我们甚至还有几个成员在那里失踪了。”
“探查那里所面临的风险绝不是我们可以承担的。”
听完砾的一席话,挈重新将烟斗装上烟草,接着余火使之燃烧。
“这么说来,岭南据点也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了。你们还是先在聚集地待一段时间吧。”
“所有的成员都在这里了,除了我,还有其他五人。”
“我知道了,到时候会给你们安排住宿。”挈扶着额头,“辛苦了。”
“都差不多,各有各的难处。”砾转身,“时间紧迫,我去准备这次上报的具体内容了。”
挈点头。
砾转身离开,房间里此刻只剩挈一人还在盯着桌上的地图。
清晨的光线并没有什么味道,淡淡地抹在桌上,只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再次用烟斗在桌沿上重重地敲了几下,炭火从灰白的灰烬中露出炽红的一角。
挈思量了很久,试图从脑中理出一条清晰的思绪。
“副官。传令。”
他朝门外喊了一声。
————
朔喝完杯中的温水,忍不住紧了紧腰际的束带,宽松的病服并不是很舒服。
医院房间的墙壁白得扎眼。晨光熹微,散漫的光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抬头,可以看到窗外摇曳的树影。
心情似乎是有些好转。但是心事未了,怎么样也不会觉得舒服。
——
“谨以刀剑之名在此起誓。”
——
记不清楚说过这句话的究竟是谁,但是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
“咚咚。”叩门声传来,打断了朔的思绪。
迅速匝起头发,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胸口,再次确认自己的外观没有异常。
“进来。”
朔话音刚落,来人便打开了房门。
是介。他依旧带着金属面罩,面罩下的面容不知是喜是忧。
记忆中的画面变得愈发清楚明白。
“听修女说你醒了,我就过来看看,顺便带个东西。”把握在手中的精锻钢刀放在一旁,介便随手找了一只椅子坐了下来。
朔将水杯放回床边的木柜上。
“你认识我的父亲?”直盯着介的脸,索性开门见山。
“嗯?”
恐怕是没有料到朔会突然问这种问题,介有些发愣。
“……我还以为你会说‘上次的战斗非常感谢’之类的话呢……”他听起来像是在叹气。
“你应该已经不记得我才对。”
“几乎完全不记得了。”朔勉强算是认同了介的这一番话。
“如果不是刚刚醒来时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我真的不会记起你。”
“……”
介摇头,敲着自己的头盔,身上零零碎碎地响起金属碰撞声。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你能否记起我,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不过,对于你的父亲,我们还是觉得很遗憾的。”他说。
“遗憾…觉得遗憾的又不只有你们。”朔低头抱紧床单,表情有些落寞。“但是,尽管如此遗憾,我依然还抱有一丝希望。”
“希望……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我觉得他还活着,”朔把床单抱得愈发紧了,“虽然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
介在面罩下闷闷叹息一声,对此没有再说什么。
沉默半晌。
“……你这次受伤挺严重,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看着朔的伤口,似乎是在试图转移话题。那里被绷带紧紧包裹,看不到伤口的愈合状况。
“感觉好多了。”朔整理几下绷带的边角,以便于让自己可以觉得舒服一点,同时缓和气氛。
“伤口处有痒痛的感觉,我也没觉得有其他不适。”
“嗯,伤势在好转了,不过据神父说,康复时间似乎只需要两周。”
“两周……只要两周?”听完介的话,朔着实有些惊讶。
“是神父说的,我当然不会记错。最初看你的伤势那么严重,我也有些不相信。不过看你现在的状况,应该是可以放心了…”
介正要说下去,却突然间看了看自己的显示器,看样子大概是收到了什么信息。
“……”
他突然起身。
“时间不早,我该走了。”只是打个招呼,介转身就要径直离开。
“等等。”
还未走到门口,介却被朔一声喊住。
“我原先的服装在哪里?如果让他们看到我穿成这样,会出问题的。”
“……”
介顿了顿,大概是仔细思索了一番。
“目前这套衣服就很合适,你安心修养吧。他们还没有收到你苏醒的消息。”
“有事就交给修士们处理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介已经看起来没了交谈的心情。只是匆匆应了一句,他便关上了房门。
……
房间里安静如初。
“……”
真是麻烦。
朔倒在松软的枕头上,懒懒地翻身,解开了束头发的长带。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到树梢的高度,温软的热量渐渐浸透全身。
难得的放松。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
阳光爬上肩侧。
……
倘若血脉真的可以将两个个体联系在一起……或许,就在未知的某一天,奇迹也会真正降临。
……
就在大脑昏昏欲睡的时候,阳光却突然消失了。
嗯?朔猛地睁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挂在窗口上。
溃。他居然会在这里?
“等下!不要叫,我只是路过……”看到眼前的女孩露出惊愕的神情,溃几乎在瞬间汗流浃背。
这次如果被抓住,恐怕免不了一顿暴打,无论如何都不能…
“路过?”女孩突然停顿一下,转而冷哼一声。
“如果这里真的是路的话,我或许会让你过去。”
尽管溃没能看到她的面容,一股真实的压迫感却直直压了下来。
“哈…从这里进入确实是我不对……可是除了大门,就只有这里可以进入医院……”溃的冷汗越来越多。
“我只是想去看一个朋友而已……他帮过我很多却受了重伤,所以我想去看看他……”
“嗯?”朔眨眨眼。
“拜托了。”溃看起来像是在祈求。
好好的休息时间被突然打扰,朔可以说是攒了一肚子火。
本是看溃并没有认出自己,打算交公处理,可看到他这副模样,朔却再也没有为难他的心思。
“拜托了……”见女孩露出犹豫的表情,溃再次请求。
“……”
“真是服了。”只听一声叹息,女孩指了指房门。
“出去。别再回来。”
溃点头,灰溜溜地从一侧绕到门口,打开了门。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头顶已经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
动弹不得。
“呦。这么巧啊?”
介把门打开,看了看朔。朔摇头。介这才把视线转向溃。
“我记得团长禁止你进去医院,对吧。”他的脸藏在面罩下,不清楚究竟是在想什么。
“……”溃还在发懵。
“总之。先出来吧。”一抬手,介把溃拎起,走出房间。
“我只是回来拿东西,没想到会碰到你,你真是倒霉啊。”
声音逐渐远去。
房间再次陷入宁静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