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乌云卷着雷声自天际压来,把阳光挤得没了踪影。翻腾的风浪在树海中荡起波纹。
空气温润潮湿。
魁站在山头一颗凸起的山岩上,向远方眺望。名为『黑城』的山城就在不远处。
『黑城』这名头,的确名副其实。
城墙质地古朴,不知当初建造时使用了何种工艺,竟显露出特殊的黝黑色泽。
连绵的山峦屹立在其一侧,一端伸向广袤的原野,另一端则蜷曲着环住了半座城。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单是从布局来讲,设计者用心之良苦就已可见一斑。
这座山城的历史应该相当古老。或许在教廷时代,它就已在此处。数百年间,它经历过无数风蚀雨淋。
再往城墙内部望去,坚硬砖石堆砌的建筑高高耸立,彼此紧挨在一起,俨然有序,看不到开阔的空地。
这种如同要塞的设计风格,魁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缄默,威严,沉重,像是同山峰融为一体般,毋庸置疑,不容挑战。
汝道至此已矣————
它像是在这般喃喃低语着。
渐渐的,风也停了。
“该走了,久等。”终于意识到还要赶路,魁翻身落地,招呼一旁的小女孩。
整个人都罩在厚实布料的阴影中,女孩披着挡风斗篷,默默点了点头。
从雪原聚集地离开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时间。尽管身边多了一个小孩,行程依然照常进行。
敞若她没有跟来的话,自己应该会走得更快吧。可惜能够选择将她留下的机会早就过去了。
现在,魁需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承担后果,不过是赶路比以前累一些,要多分些心神来“照看”她。
嗯,与其说是“照看”,不如说是背着她跑。
做牛做马……
…………
…………
“嘭——嚓——”
还未等魁结束碎碎念,数道白光便划过天穹,硬是将视野一分为二。
片刻,滚滚雷声自山崖倾泻而下。
“快,暴雨要来了,我们去城里避雨。”再次催促着,魁拉起小女孩的手,向着城门处跑去。
因为位于内侧的安全区,山城的城门并不像聚集地那般紧闭。此时,还有零星的路人正接受着负责看守的几位警备队员的盘问。
出示信息凭证,顺利通过门卡,交错相通的石制街道和巷道映入眼帘。
石砖灰中泛黄,不知究竟浸染过多少冬夏,一时间让人浮想联翩。
还想放慢步伐仔细观看,但雷声却催得愈发的紧了。
还是应该尽快找到收纳仓。
即使是『鉴』,在一天的长途跋涉之后,也会觉得有些吃不消。更何况马上要面临暴雨的干扰,接下来的行程会变得更加艰难。
还是尽早休息吧。
查阅地图,收纳仓似乎在城中心偏东的位置,到这里还有约莫2公里的路程。草草认清了路线,魁牵着小女孩的手,开始在狭窄的巷道中穿梭。
闪电和雷声还在交替着。黑云正在低空凝结,不时有电光闪烁。
穿越阴暗的石拱门,在几个岔口转向,粘着青苔的湿滑石砖让脚下有些腻滑。
跑了一段时间。但是周围的环境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紧凑高耸的石制楼房让视野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这里甚至没有什么地标性的建筑。
除了城中心显眼的半截黑塔,魁几乎找不到让自己印象深刻的东西。
也没有行人。
青灰的砖墙,青灰的街道,青灰的石拱门……一切的一切,都搅和在一起,像是一幅单单由青灰颜料绘制的街景。
就在这座青灰的迷城中,他渐渐迷失了。
大概是意识到魁的犹豫,身旁的小女孩拽了拽他的手臂。
“……”魁咽了口唾沫。
尚且可以分辨出方向。但是究竟在什么位置,连魁自己都搞不清楚。
“嘭——嚓——”
又一声响雷炸裂,感觉有雨点落在脸颊上。周围环境的湿度达到了饱和点。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
只能碰碰运气,听天由命吧。一把抱起小女孩,魁开始在巷道间狂奔。
街上杳无人迹,连个临时躲雨的地方都找不到。
雨水浸透地面,泥土的潮味同湿热的水汽混合,被一同吸入肺腔。
因为防护服的缘故,魁倒是不怎么在意这场暴雨。然而身边有其他人,这让他不得不去解决住宿的问题。
迎面打来的雨点逐渐模糊了视线,魁只好戴上护目镜,继续努力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
门,门,门。紧闭的门。
转角,巷口,拱门。千篇一律。
魁尽量朝着城中心的方向跑去,尽然他完全不清楚哪里是城中心。
不知为何,前方转角处多了一扇敞开的门。
魁想也没想便直直冲了进去。
……
待魁回神摘下护目镜,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
这里似乎是酒馆。
作为唯一光源的壁炉挂在大厅的正中央,橡木在火焰中焚烧,散发出独特的香气。光线跳跃在桌椅间,留下闪烁的踪影。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似乎同样空无一人。吧台上还有两三盏空杯,酒香犹存。
“……”
感觉到袖口的拉扯感,魁看向身旁的小女孩。
“怎么了?”
顺着女孩手中所指的方向,他看到有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就坐在酒馆的角落里。黑袍把他全身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同魁的防风斗篷不同,那长袍看起来很古老,却不破旧。可以看出有精心设计过的纹饰古朴而精妙,只是布料表面到处都是焦黑的灼痕。
这番装束,现在看来还真的很异类。
魁皱了皱眉头。
“啪嚓——”
黑袍似乎可以注意到魁的视线,他打了个响指。身前的长桌上,长排的蜡烛瞬间点亮,在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摇摆。
魔术?
魁将小女孩挡在身后,左手不自禁地摸在短刀的刀柄上。
“哎,我以为是谁呢。你迷路了,对吧?”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漫不经心地说着。
不过,他并没有说错。
“是的。因为暴雨,不得不在此躲避。”魁点头,略微欠身以表歉意。
“如果阁下是这里的管理者,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
只是嘴上这么说而已。
对方绝对不是这里的主人。光是看到眼前这一幕,魁就对他的身份有了大致的猜测。
魔术师。
前一阵子『央都』流传出的绯闻的中心。
拥有不同于机械术且难以想象的“特殊手段”,可以凭空“臆造”出物质的奇人。
据流传的消息说,他们本来是各个山城内普通的艺人,手段也平常。除了凭借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法,能在指尖升起火焰,让干枯的种子开花结果,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
可是不知为什么,近两年来,他们似乎变得越来越活跃,形成了一个团体,并且开始对外宣称自己为“魔术师”。
就连中枢代行机构似乎也决定和他们合作,进行一些特殊的研究。
可是即使这样,这也并不意味着这群人是可靠的。对于信奉真理的人来说,他们甚至是敌人。
那在他眼中,自己又是敌是友?
魁盯着正前方的人影。
警戒,但是尽量不散发出敌意。
“挺有礼貌。”
黑袍挥了挥手。“你迷路了,你不该在这里。”
“你要去哪?”
他又打了一个响指。
“……”魁思索片刻。
“城中心广场,收纳仓。”。
“行吧。收纳仓……外面的暴雨还没有停,记得别再乱跑了。”
黑袍挥了挥手,一扇门应声而开。门外,是收纳仓的大门。
魁记得那里原来是什么都没有的。
一堵墙,凭空生出一道门。更重要的是,魁一眼认出门外就是收纳仓。
障眼法?
这么说真的有些太轻蔑了。障眼法无论多么巧妙,也无法营造出这番景象。
“………”
魁突然沉默了。
………
“去吧。”
黑袍似乎是在催促他。
魁点头。拉着女孩一起走过那扇门。
输入身份认证。收纳仓开启。
魁先一步踏进仓内。没有异常。这里的配置和『中枢』规定的标准配置并无差别。
是的,货真价实的收纳仓。
货真价实。
本还想再次检查,身后的女孩却按耐不住挤进了仓内。
魁回头,却看到身后,暴雨已经冲刷了一切。
女孩在抖着披风上的雨水。
…………
哪里有什么门呢。
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把思绪撞得乱七八糟。
…………
魁摇头,手动关闭仓门。
怎么回事?难道是幻觉?其实自己根本没有迷路,只是精神太过紧张?
不可能。
…………
魁甩头,深深呼吸,努力让肺泡的每一个细胞都吸足氧气。
魔术师,魔术师。
居然在这里。
虽然并没有他被为难,魁还是觉得自己似乎卷入了什么事件之中。
很难想象他们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里也不是『央都』。他们出现在此处,必有目的。
他大口喘着气。
圣教石壁上的刻写。石碑上的碑文。
关于这些,魁已经研究过很久。
远比『中枢』更加古老的历史…如今,似乎再无法被掩埋。
魁有预感。
但他说不清这预感具体是指什么。
那像是无尽深渊一般的冷峻空寂。黝黑的苍穹,凝视的眼睛。
月光在旋转。
甚至有一瞬,他似从梦中惊厥般,汗毛倒立。
魁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控制呼吸。
逻辑,逻辑。
支离破碎。
打成碎片,磨成塵粉。
…………
…………
多久?
有人在擦自己身上的雨水。
因为身高的原因,毛巾勉强伸到胸口的高度就在无法前进半分。
自己依然站在仓门旁。
低头,才发现是女孩昂首踮着脚尖,正努力把毛巾向上举。
看样子是想去擦魁的脸呢。
大概是因为会妨碍视线,她放下了斗篷的兜帽,第一次
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气色看起来并不差,当然,也算不上好。
毕竟受到这样的打击,能不彻底崩溃已经很好了……
注意到魁正盯着自己的脸,女孩眨了眨眼睛,突然间低下头。
下一刻,鼻尖传来强烈的酸痛感。
“呃!”
来自正下方的一记头锤,就这样,让魁瞬间蒙圈。不知为何从天而降的毛巾,也毫不留情地落在了脸上。
等魁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在收纳仓的角落里,用兜帽遮实了脸。
魁用毛巾揉了揉鼻尖,酸痛感渐渐缓和。但是整个人还是有些晕。
恐怕已经有些疲惫了。
魁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拍了拍女孩的头,魁从仓库的一角翻出一个医疗包。从里面取了酒精和棉球放在消毒纱布上,他把两样东西一齐放在桌子上。
“伤口淋水,记得认真消毒。”
说完,魁倒在床上。
啧,忘了擦干防护服,水渍浸湿了床单。
干脆就这样躺着算了……
魁长吁一口气,打消了重新起身的念头。
…………
她已经开始清理膝盖上的伤口了,动作很生疏,不过算不上笨拙。
很聪明,可以照顾好自己。
除了不能快速赶路,她还是挺让人省心的。
当然,光是赶路就很让人伤脑筋了。
尽管路上一直沉默会很尴尬,魁还是觉得这样相比于以前要好。至少,这种不同以往的感觉并没有让自己感到乏味。
魁翻了个身。
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大概以后会知道?或许到了『央都』就会分别也不一定。
到『央都』还需要四到五天的脚程。
如果暴雨持续,当误了行程,之后恐怕会很麻烦。
暴雨后,绫谷应该无法同行。
还要安排路线。
……
有一句没一句地想着。
疲倦在全身舒展开来。
不知不觉间,意识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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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你终于不会迟到了。”黑袍用手指摩擦着长桌的桌面。蜡烛已经燃过一半有余。
“嗯?这里还会有时间?”来人坐在长桌的另一端,摘下面罩。
很苍老的一张脸,还隐隐透着一股凶气。很难想象他和黑袍同辈。
“这里当然有时间,不然我这辈子算是等不到你了,胤。”
黑袍十指相扣,很轻松地活动着筋骨。
“周围的残留物已经修复完毕,不过还是有几个位点会留下疤痕。毕竟是老物件,有点缺损也在意料之内。”
“……”面对黑袍的说辞,胤只是摇摇头。
“是你修补失败了吧。”
“……只是一小部分,”黑袍皱起眉头,似乎是被胤戳到了痛楚。“因为太老旧,刻文磨损严重,很难复原。”
“反正这里原来就是你家的地盘,只要完成合约的要求,其他的事情我们谁都不会插手。”
胤笑笑,伸出手。
黑袍从怀里取出一个卷轴。
卷轴的用料是早已不再被使用的羊皮纸,边角有些破损,不过总体来说保存得很完整。
黑袍掂了掂分量,然后抛给了胤。
“我们家的地盘?曾经是。”黑袍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但现在我不怎么在乎这个。”
“‘高塔倾颓,荣光不复。’几百年前的破事,我不想管。”
他起身。
“这个卷轴就是你们想要的东西。”
“我还有事情要去解决,就先告辞了。”
黑袍打了一个响指,兀地消失在原地。
“……”
转眼,胤发现自己出现在『黑城』的市场上。
暴雨早已将他从头到脚淋得透彻。
“*粗口*,被他捉弄了。”
胤亢骂一句,甩甩手,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柄雨伞。
“不过卷轴到手。也罢。”
“该回去交差了。”
他缓缓走着,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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