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区的库达市,太阳佝偻着腰,路上的行人虽不及晨晓赶集时的袂云汗雨,到也有点袂接肩摩。
雷曼跟在杰尼的后头,穿梭在车水马龙中,不停的张望四周,好奇的观察着周围,偶尔缓过神来凑上杰尼。
咦?人呢?只是一眨眼,开小差的雷曼失去方向,慌张的环顾四周,才从人群的间隙中发现不远处水果摊前的杰尼。
“这个多少钱?”杰尼指了指篮筐中的苹果。
“四哈鲁。”摊主伸出四个指头来表示肯定。
杰尼挑了三个放进了口袋,递给了摊主十二个哈鲁币。对方满意地接过了硬币,要知道,比起那些站着和你为了一哈鲁而争上半天的主顾,杰尼这样的外乡人对他来说实在难得。
乘摊主用小指掂着硬币确认的间隙,杰尼顺便问了句,“请问马拉诺之门走哪边?”
“什么?”以为自己听错的摊主惊讶的看着杰尼。“你刚才说马拉诺之门?”“你是犹太人?”没有等杰尼开口解释,对方已在警惕的打量起他,就连之前的笑容也被警惕与狐疑的目光所取代。
“前辈?怎么了吗?”雷曼走近以后,被对方怪怪的视线盯的发毛。
“不,没事,走吧。”
杰尼放弃了解释的念头,转身离开了,雷曼最后瞧了瞧摊主充满厌恶的目光,小跑着跟上了杰尼。
“刚才那是怎么了?”已经走出很远的雷曼用大拇指点了点身后。
“对象是犹太人。”杰尼平静的告诉了雷曼。
“犹太人怎么了?”
杰尼觑了一眼雷曼,与他明亮的眼眸相视而过,没有做声。
杰尼凭着直觉在空气中搜寻着什么,带着雷曼奔走在浅道深巷中,渐渐远离人声嘈杂的市井。
“到了。”在一个偏僻的路口,杰尼停下了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那个就是马拉诺之门。”
“马拉诺?那在西班牙语中不是「猪」的意思吗?”
“是的。”
“那门里面有什么?”
“犹太人居住的区域,却被这高墙所圈隔起来,就如同马拉诺一样。”
“这是为什么?”
“天鹅群中的鹤自然会有这样的待遇。”
“啊?”
没等他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杰尼已经举步向前,雷曼只有放下思考的头绪,一如既往的紧跟上。
靠近大门的地方,有群嬉闹的小孩追逐着皮球,打打闹闹的跑到街道的这头,又回转到那头,杰尼与雷曼侧身绕开了横冲直撞的小鬼们,立在离城门稍远的地方。
“就在那。”
“哪?”雷曼凝视着城门那边,“那个小男孩?”
“那个小孩只是「念引」。”
“是吗,那目标在哪?”
“……,集中精神你就能看见。”
话末,杰尼拉了拉帽沿,走向了那个男孩。
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胆怯地仰望着眼前这位陌生人,杰尼露出久违的笑容,和蔼地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抚摸着男孩的头发。
“要吃吗?”
男孩没有做声,突然从杰尼手中掠走了苹果,转过身,用袖口蹭了蹭,一口咬了下去。
“谢谢。”一直站在男孩身后的大叔,向杰尼表达谢意。
“不用,我只是不想让您的儿子注意到我们。”杰尼微微的颤动着嘴唇,很小声的说着话。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小兄弟?”大叔并不惊讶对方的表态。
“我是「汉西」,负责带您离开这里。”
“……,去年,也有一个人对我说着同样的话,但我还不想离开,我想待在这里……”
“大哥哥,你在和谁说话吗?”小男孩注意到了动静,回过头来问住了喃喃细语的杰尼。
“不要去理这个大哥哥,他总是神经兮兮的。”站在远处的雷曼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靠近的时机正好解了围。
“什么是神经兮兮?”挽过男孩的注意的雷曼一时被问的哑口无言,“这个……神经……神经兮兮就是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就是神经兮兮吗?”
“对,没错,就是这样。”
“原来以前那些在教堂里的人都是神经兮兮的啊?”
“?为啥?”
“哥哥你不是说自言自语就是神经兮兮吗,他们总是低着头,摆着奇怪的手势,还低头自言自语的说着什么呢。”
“这个……”
雷曼尽其所能的吸引着男孩的注视,除了夸张的语调外,还时不时的张牙舞爪,扮演成各种神话传说中的怪物与人物,发出古怪的声响,摆着奇特的姿势,直把男孩逗得咯咯地的笑出声来。
片刻过去后,杰尼结束了交涉。
“走了。”杰尼拍了拍雷曼的肩膀,让他安静下来。
“小弟弟,哥哥们要走了,下次再来找你玩。”雷曼抱歉的与男孩道别。
“不要!不要你们走。”男孩伸出小手抓住了雷曼的裤角。
“你要是不让我们走,明天我们可不会再来哦?”杰尼半带恐吓的婉转语调唬住了小男孩。
“那……好吧……明天见。”一脸依依不舍的小男孩撒开了手。
杰尼和雷曼双双离开城门后,男孩依旧站在原地,站在城门的道口处,一手扶在门边的石壁上,注视着这边的街道,他的身后是深深的昏暗小巷,犹太人居住的地方,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你看到了吗?”
“那位大叔?只有一点模糊的影子。”
“还有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些人。”
“后面?”雷曼侧过头,用眼角瞄了一眼刚走出口的街道那头,有几个人站在岔口指着自己讨论着什么,“那些人是?”
“天鹅斥候。”
“啊?什么?前辈,你总是爱打哑谜呢。”
“……,接着。”
“咦,啊,呀。”雷曼一个趔趄,勉强接住了杰尼丢过来的苹果。
“还要点时间才入夜,分头调查下吧。”
“调查?调查什么?”看着杰尼咀嚼着苹果,雷曼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那个。”杰尼朝着右手边的街道叩了下首。
雷曼转过头,右手边的街道如同高楼中的深深烙印,歪歪曲曲的保持直线朝着前方蔓延,直到撞上墙壁,一分为二,形成「T」型的岔口,因夕阳的斜视而昏暗的街道指责着墙壁所受到的眷顾。阳光毫不遮掩的洒在那道墙壁上,除了黄尘的粉墨,还有个不规则的影子投在上面,显的那么诡异。
“没有什么啊?”“咦,你要去哪?”
“还记的鹦鹉旅馆吗?”
“门上挂着绿色鸟头的那个?”
“入夜以后,在那边聚头。”
杰尼就这样朝着反方向走了,雷曼呆呆看着渐行渐远的人影,叹了口气。
长长的摇摆巷道,吹过一阵卷杂的风,雷曼的披风飘晃过后,是尘埃的逝去。他耸了耸肩,一脚踏起地上尘土,又将他们踢散,走了进去。
就像时间的错移,深巷中好像不同的世界,从其中看到的景色也全然不同。那尽头墙壁上的不规则影子,渐渐浮现出模糊的影雾,他们聚拢在一起后,能明显看到一对空洞的眼睛呈现出来,然后是一个圆形的人头,挂着长长的慧状衣尾,绕着黑影打转,忽隐忽现。
雷曼走到尽头后,他们却不见了,只有长长的影子,挂在墙壁上。雷曼顺着阳光的方向,转向西边。
一阵刺骨的寒意冲向雷曼的脊梁,夕阳照射着一根竖立的木柱,上面挂着一个枯瘦的尸骸,这就是那个影子的真相。
雷曼努力压下内心的震撼,挪动着脚步靠近那具骷髅,然而,当定下神看清周围情形的他完全呆住了,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
在这个广场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木柱,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披着破衫烂布,身上到处都是鞭痕与烙伤,连一具四肢健全的没有,其中到死前都仰天哀叫的尸体似乎在传达他们生前的痛苦,被乌鸦啄去眼珠的腐烂面孔更是让人无法直视。
雷曼能够看到,那些枉死的冤魂都在围绕着这些木柱飘荡;雷曼能够听到,那些亡魂无穷无尽的怨恨:这些刺耳嘈杂的声音刺破了雷曼的耳膜,像铁锤一样敲打着雷曼如木桩般脆弱的心脏。
扭曲无助的眼孔,悲惨痛苦的面容,纠缠在一起,攀沿上了雷曼的膝盖,震慑在恐惧中的雷曼惊醒过来,甩开了怨灵,捂着耳朵逃离了广场。
深夜,雷曼独自一人坐在旅馆房间中的小凳上,思虑着一天的所见所闻,就连杰尼进屋都没有发觉。
“你看到了?”
杰尼将手提箱放在了床边,拎了条椅子靠下,雷曼抬头看了一眼后,继续低下了头。
“你早知道是吧?”
“大概。”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那些都是什么人。”
“犹太人。”
“犹太人……又是犹太人,他们到底有什么罪,无恶不赦的死刑犯都不会受到这种待遇的啊。”雷曼几乎是带着撕吼的心情地念出这番话。
“你如果喊的再响一点,斥候就要来了。”
“……”
“他们唯一的罪孽就是太独特了,犹太人坚持自身民族荣誉的行为正是遭受如此磨难的原因。”
“荣誉?什么荣誉。”
“我想,应该是宗教的信仰吧,那些东西使他们过于清高,与其他民族那么格格不入,自然会引来敌视,”
“……只是嫉妒?”
“那还不够吗?”
“……”无言以对的雷曼低下头,紧握着拳头。
“……”
“你就一点感觉都没吗?”
“感觉?什么感觉?”杰尼提下外套后,坐到了床上,脱下了右脚的靴子。“愤怒,怜悯,同情,仇恨,还是?”他提着靴子,倒了倒其中的尘土,靠着床边的柜子笔直的放着,动手去脱另一只靴子,根本没有看雷曼一眼。
“咚!”一声闷响,雷曼的拳头敲在了桌子上,他用力的站起身,走向了房门。
“我们并不是救世的弥塞亚。”在雷曼甩门出去之前,他听到了杰尼的告诫。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想成为汉西的?
我真的是想成为那么软弱的人吗?
深夜,雷曼还在街上徘徊,走的累了,就找张长凳坐下休息片刻,一直都在不停思考的他显然找不到自己的答案,都说迷失的人最容易彷徨,雷曼确实在漫无目标地游荡。
这样,不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吗?我到底在生什么气呢?这又不是前辈的错……是啊,这并不是前辈的错。
冷静下来的雷曼调整了下心情,朝着街的另一头走去,那是鹦鹉旅馆的方向。
回去后,还是为前面的事情道歉下吧,虽然我不认为前辈是个小心眼的人,但真要是生什么气就不好了。恩,就这样办吧,打定主意的雷曼抬起头,加快了脚步,却被街对面急跑而过的身影牵走了视线。
咦?那不是前辈吗?现在都半夜了,他衣衫不整地要去哪?就像神经反射一般,雷曼迅速的穿过马路,跟了上去。
“哈—呼—哈——”喘着粗气的杰尼稍稍回过了劲,走近了眼前地上的黑影。
粘稠的鲜血淌了一地,背对着杰尼,缩在一团侧卧在中央的就是那个小男孩,鞋印,血迹点缀着他的亚麻袍衫,他就那样躺着,一动也不动。
云朵渐渐移开了遮拦,皎洁的月光洒了下来,在地上绽放的花朵呈现着红中带黑的鲜丽光泽。
杰尼站在跟前,神情凝重的注视着。“你早知道会这样。”站在他身后的男子只是哽咽着,没有做声,“城中就剩下你孩子一个人了,这件事情迟早都会发生的,谁也无法改变。你活着的时候,付出了生命保护了他,而你死后,已经无力在干涉这个世界了。”
说完,杰尼轻轻的抱起小男孩,离开了马拉诺之门。
库达市郊外,森林中一小块高地上,杰尼搬起一块石头压住了填好的土堆。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放下袖口,提起插在一旁的铲子。
“想写点什么吗?”
“不,不用了。”站在一旁呆望着石块的男子答道,“谢谢。”
“……,你还想在这个城市里待下去吗?”
“……”男子沉默不语,俯身摸了摸石块,“不,我已经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了。”
“那就走吧。”杰尼扛起铲子,走下了小山坡,却迎面撞上了雷曼,他并不惊讶,也没有停下脚步。
「在生死隔离的二界,思念无法传达,心情无法抒发,这看似最近的距离,又是那么遥不可及。无助的爱,在这里徘徊,直到一切随风而逝,彼此之间再没半点遮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