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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现在要在宫里住下来,要有它自己的笼子了——它现在只有白天出去两次和夜间出去一次散步的自由。每次总有十二个仆人跟着。他们牵着系在它腿上的一根丝线——而且他们老是拉得很紧。像这样的出游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整个京城里的人都在谈论着这只奇异的鸟儿,当两个人遇见的时候,一个只须说:“夜,”另一个就接着说“莺”。于是他们就互相叹一口气,彼此心照不宣。有十一个做小贩的孩子起了“夜莺”这个名字,不过他们谁也唱不出一个调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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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慷慨地给了我留在宫殿里他身边的权利……或者说是我被强迫留了下来,哪个都行,晚会上的那套装束也赐予了我。“对一个没有贵族血统的平民而言这可谓无上的幸运”被派来服侍我的仆人们是这么告诉我的,尽管说这些的时候他们警戒的眼神大部分时间依然锁定在我和我背后的羽翼上。没办法,就我听闻到的当地民间传说故事而言,像我这样的非人存在们好像一直都对人类不怎么友好。
王突然收留了一个背生鸟翼的善歌女孩,还在众贵族们面前亮相,这自然不可能不成为话题。我并不关心贵族们是带着怎样的口气谈论我的事情的,王自己看上去也不怎么关心。许多个月明之夜,他单独邀我到城堡最高处的瞭望台上,听着我的歌声在夜晚清冷的寂静中飘游。
——只不过,有些事不是不去关心就能无视掉的。
“王被女妖的歌声迷惑了心智”
从附近的贵族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他们丝毫没有因我的出现而要减小声音的样子,倒不如说就是故意想让我听见。
“你的歌声的确很美……美得过头了,已经有魅力到了不正常的地步,这件超乎我们理解范围的事让我们很不安。”
他们提防的神情里写满了这样的意思。“因为我是非人的存在”……与我的受宠无关,似乎仅此一点便足够充分成为他们厌恶我的理由,在世俗看来与人类为伍本就已是伤天害理罪大恶极之事,更何况对象竟然是至高的帝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样的事情变得越来越频繁了,王的每一个错误,都会有人将其怪罪到我的头上,明里暗里咒骂我这只居心叵测的邪恶女妖。不清楚从前他们会把王的失败怪罪于谁,但我的出现无疑为他们提供了一只再好不过的替罪麻雀。我为王唱得越多,加在我身上的罪就越重。
即便是王也会有无力的时候,他可以无视掉贵族们将我放逐的建议,强迫他们服从自己,但另一个组织的命令甚至连他都必须服从:教会。拥有比君主更高权力的教会行事自然不像地位低微的贵族一样优柔,他们的教条简单而粗暴:所有超出圣典所能解释范围的东西都是异端,统统都应钉到刑架上被审判之火烧成灰烬。
我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教会那边,这是理所当然;教会很快便派了人过来要求王将我交由教会处置,这也是顺理成章。王尽了最大努力袒护我,企图把我继续留在宫殿之中,但在教会祭司眼里越是包庇只能说明他被我这非人的妖物迷惑得越深。最后当祭司威胁王若不交出我就连带王一并判作异端,而王则抽出了他的宝石镶剑作为回应时,包括我在内得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不明白他怎么想的,一介知己和家国天下到底哪个更重要,也许一直从他把我带回去开始我就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他的思维。但他确已给了我诸多恩惠,倘若因为我而要害得他,甚至这整个国家都陷入灾祸的话,那我恐怕就不只是说说而是真的要作为千古罪人被载入史册了。我不得不自己做出选择。
然而就在我悄悄离开的前夕,教会却送来了火刑架以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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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皇帝收到了一件来自日本皇帝的礼物,那是一只人造的夜莺,它跟天生的夜莺简直一模一样,不过它全身装满了钻石、红宝石和蓝宝石。这只人工的鸟儿,只要上好发条,就能唱出一曲美妙的歌,而且它的尾巴还上下颤动着,反射出金色和银色的光来。它的颈上系着一个精美的卡片,上面写着:“比起中国皇帝的夜莺,日本皇帝的夜莺显得微不足道。”』
『“现在这两只夜莺可以一起唱了,那将是多么好听的二重唱啊!”皇帝高兴地说。这样,它们就得在一起唱了,不过这个办法却行不通,因为那只真正的夜莺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随意唱,而这只人造的鸟儿只能唱“华尔兹舞曲”那个老调。』
『现在这只人造的鸟儿只好单独唱了。它所获得的成功,比得上那只真正的夜莺;此外,它的外表却是漂亮得多——它闪耀得如同金手钏和领扣。它把同样的调子唱了三十三次,而且还不觉得疲倦。大家都愿意继续听下去,不过皇帝说那只活的夜莺也应该唱点儿什么东西才好——可是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谁也没有注意到它已经飞出了窗子,回到它的青翠的树林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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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完全是带着一副去接宣战布告的架势出去见再次来访的教会祭司的,然而在外面他看到的却是一部装饰华丽的马车,祭司的脸上也没有前来宣战时满溢的趾高气扬。
从马车上,走下了一位同样身份高贵的年轻女孩。
“英格之地”与其他国家都隔海相望,发兵渡海攻打实在太劳民伤财,于是教会就采用了另一种温柔的方式来把王“拯救回正道”。那个女孩据说是接受过上帝诏示的“圣女”,连祭司都对她毕恭毕敬的。——虽然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带了个空名穿得好了点,除此之外毫无特别之处的丫头片子罢了。但当我看到众贵族甚至连带王自己都跪倒在她面前以示虔诚时,我还是决定悄悄退回房里当自己没有碰见这一幕。
为了欢迎圣女大人届临,王宫里又一次举行了盛大的晚宴,王和贵族们再次齐聚大厅。只不过这次的歌者换成了那位“圣女”,我甚至都没有获得出席的机会。与那时的我一样,打扮透出圣洁之感的女孩迅速吸引住了全场的目光。
【请唱吧,尊敬的圣女大人。】王请求道,【教导我们上帝的旨意。】
于是圣女便开口唱了,她赞颂着上帝的仁慈,清灵的歌声整个城堡里的人都能听到,她唱了圣子降世于约瑟夫和玛丽亚怀中的一幕,这个孩子命中注定要引领人民走出苦难;她还唱了世人的原罪、潜藏的魔怪、地狱燃着熊熊业火,只有一心向着上帝才能最终得到解脱……就如我第一次亮相时一般,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平心而论,她的歌声其实并没有我的动听,我想在场所有的贵族和王心里也都明白。但是当我看到圣女大人收声行礼,旁边的贵族们甚至比王更先地举杯起来表示尊敬时,我和王都明白我的家雀生活就到此为止了。
——这个人类的世代,人类的世界需要的是如圣女一般在人类的范畴中出色、引人向往公认的既定规则的伟大人物,而我这样超出人们理解的存在则终究难遭排斥落汰的结局。仅有你一人理解的美好,在所有旁人看来只会是包着无法理解黑幕的祸害。
那天晚上听着圣歌接收洗礼的王流了很多很多眼泪,大家都说那是王从妖物的迷惑之中幡然醒悟后的忏悔。他把一直不离身的宝石镶剑随手赏给了最近的贵族,随即借口酒醉提前离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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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算是有了一只最好的鸟了。”他们说。』
『因此那只人造的鸟儿又得唱起来了。他们把那个同样的曲调又听了第三十四次。虽然如此,他们还是记不住它,因为这是一个很难的曲调。乐师把这只鸟儿大大地称赞了一番。他很肯定地说,它比那只真的夜莺要好得多!不仅就它的羽毛和许多钻石来说,即使就它的内部来说,也是如此。』
『他还说:“淑女和绅士们,特别是皇上陛下,你们各位要知道,你们永远也猜不到一只真的夜莺会唱出什么歌来;然而在这只人造夜莺的身体里,一切早就安排好了,要它唱什么曲调。它就唱什么曲调!你可以把它拆开,可以看出它的内部活动:它的“华尔兹舞曲”是从什么地方起,到什么地方止,会有什么别他曲调接上来。”』
『“这正是我们的要求,”大家都说。』
『于是乐师就被批准下星期天把这只雀子公开展览,让民众看一下。皇帝说,老百姓也应该听听它的歌。他们后来也就听到了,也感到非常满意,愉快的程度正好像他们喝过了茶一样——因为吃茶是中国的习惯。他们都说:“哎!”同时举起食指,点点头。』
『可是听到过真正的夜莺唱歌的那个渔夫说:
“它唱得倒也不坏,很像一只真鸟儿,不过它似乎总缺少了一种什么东西——虽然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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